天色漸暗。
江安碼頭附近的青蓮山莊内,氣氛肅然。
白牆青瓦間,數十名青蓮幫的打手無聲靜立,聆聽着牆内的一道悲怆話語:
“天地良心,我和天水橋的夜大少爺,那是一丢丢關系都沒有,這兩條胳膊都是他砍得,程掌門就是把我打死,他也不會來呀,這算是哪門子事兒……”
正廳裏沒有亮起燈火,緻使光線稍顯暗淡。
雙臂挂在脖子上的楊冠,規規矩矩在側面的椅子上坐着,臉上的委屈悲憤,估計能寫出好幾頁紙。
上個月被夜驚堂一刀劈爛的中堂,剛剛修補好,靠着一杆長柄銅錘。
銅錘如金瓜,與人等高,長柄漆黑泛着光澤。
旁邊的紅木太師椅上,則坐在身材壯碩的漢子,身着錦袍,卻絲毫不顯文雅或商賈的市儈,雄壯肩背看起來,就好似一頭虎熊坐在了椅子上。
漢子名爲程世祿,雲州鐵佛嶺開山立派的掌門,和弟弟一樣,也是光頭,但體型要大一整圈兒,看起來和‘牛頭馬面’中的屠九寂不分伯仲,拿茶杯的姿勢不是端着,而是雙指捏着茶杯,慢條斯理吹氣:
“呼~”
聲音如同牛馬喘息。
江湖之上,體格大并不一定強,但肉量達到這種地步,不用想都知道一身腱子肉下面藏了多少硬功夫。
楊冠坐在不遠處,本來還算壯的體型,對比起來就好似個營養不良的小矮子,很無辜的解釋:
“家師三絕仙翁廣寒麟,程掌門應該聽說過……”
程世祿擡起一雙虎目,雖然語氣平淡,卻有呼喝如雷之感:
“你師父是邬州人,來了雲州,也得敬老子三分。”
“那是自然。程掌門和家師都是江湖人,講規矩。您想見夜大少,我去請就是了,賣房賣地都把夜大少爺請來,請不來您再卸我兩條腿也行。這不讓我出門,夜大少憑啥來呀?”
程世祿把茶杯放下:“老子弟弟侄子被打那天,你在場,一直給夜驚堂說好話……”
“我兩條胳膊都被廢了,哪裏敢說壞話?”
“那你說,他當天爲什麽就給伱好臉色,讓你先去外面侯着?”
“因爲他打過我了呀,我長記性了……”
“那就是知道你心服口服,認了他當龍頭。”
程世祿直視楊冠:“哪怕是一條看門的狗,他進出都踹兩腳,也不是外人能随便碰的,這就叫江湖規矩。老子今天要收拾你,他若不管不問,以後如何在京城坐穩龍頭的位子?”
楊冠臉色一苦:“程掌門,您這話就太擡舉我了。我要是夜大少的狗腿子也罷,今天活該被打,但我和夜大少沒半點關系呀。夜大少爺不算江湖人,人家是商賈……”
程世祿看起來脾氣沖腦子不好使,但實際上并非外表這般粗犷。
他知道楊冠冤枉,之所以拿楊冠開刀,是因爲夜驚堂背後是靖王。
程世祿背後有李相的人脈,倒是不太忌憚,但街頭鬥毆的破事兒,真鬧到官場上,兩邊都讨不着好。
想要給弟弟侄兒找場子,就隻能‘江湖事、江湖了’,用江湖規矩解決。
而程世祿今天趕過來,一番詢問,和夜驚堂有關系的人中,不是平民就是官差,隻有楊冠算個江湖人,打了不會往官府鬧。
而且楊冠怕夜驚堂勝過怕鐵佛嶺,本身就是不懂江湖規矩,夜驚堂真不來,那就當教楊冠規矩了。
眼見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程世祿沒有再多說,壯碩身軀站起,握住了長柄銅錘:
“天黑了。”
楊冠臉都白了,連忙擡手:“程掌門,不至于,哎哎哎……”
見銅錘擡起,楊冠也不敢反抗,隻是臉色煞白的閉上眼睛,五官幾乎縮到一起。
但腿被砸斷的感覺,始終沒有傳來,反而是外面響起了一道腳步。
蹋……蹋……
楊冠眼睛睜開一條縫,望向正廳外的雨幕,卻見一襲黑袍,不緊不慢出現在院子門口,手裏撐着把黑傘,腰間挂着把長刀,背後還跟着戴帷帽的青衣女子。
“?!”
楊冠都驚呆了,完全沒料到夜大少爺如此仗義,竟然把他當狗腿子看,連忙起身作揖:
“夜公子,您還真把小的放心上啊?!這大恩無以爲報……”
夜驚堂沒搭理楊冠,把傘遞給駱女俠,按刀走入雨幕:
“閣下就是程世祿程掌門?”
程世祿雙眸圓瞪,擰了擰脖子,走向大門,長柄錘杵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前幾天,你小子打了老子……”
嗆啷——
刀鳴聲打斷了話語。
夜驚堂确認受害者後,沒有半句廢話,身形暴起直接沖向大門。
駱凝站在門口,瞧見此景都愣了,暗道:你急着回去調理身體不成?好歹說兩句場面話呀……!
程世祿着實沒料到這愣頭青的脾氣比他還爆,眼見夜驚堂不管不問抽刀壓來,臉色一怒,手持長柄銅錘直接砸向大門:
“喝!”
铛——
夜驚堂以右手拔刀,刀鋒掃在了銅錘之上,長刀被在巨力之下瞬間被壓開,卻被右手肘抵住了刀背。
嚓——
一線火星從正堂内爆出,吓得楊冠連忙往側面飛撲。
夜驚堂以手肘爲支點強撐佩刀,緻使銅錘往右側劃開。
錯開身體的一瞬間,刀柄便順勢送入左手,刀尖向前,直接便是一記迅猛前刺。
嚓——
悶響聲中,刀尖直接刺在程世祿胸口,入肉兩指有餘,再難寸進。
刀鋒入肉,在場四人眼底都閃過錯愕。
夜驚堂過來時,已經和駱女俠讨論過程世祿的皮實程度,但真刺上一刀,才發現這厮和裹着鐵皮沒區别,說是完全體的佘龍也不爲過。
而程世祿被一刀刺入懷中,才驚覺這個剛冒頭的江湖小輩,比弟弟說的要厲害太多,僅是這快若奔雷的一刀,就能看出和他完全是同等級的人物,甚至可能還要強出一線。
畢竟程世祿的強悍之處,是渾身刀槍不入,身若山嶽力大無窮,若再能和鐵臂無常佘龍一樣身法不俗,就該去和‘拳魁’蔣劄虎扳手腕了,豈會隻是個雲州小掌門。
察覺勢頭不對,程世祿用來吓唬小輩的一雙虎目,當即化爲了謹慎,渾身肌肉湧動,大步後撤的同時,銅錘全力掃向夜驚堂腰腹。
轟隆——
金瓜銅錘砸在茶桌,茶桌當即粉碎,飛出的碎木,直接釘入了牆壁。
夜驚堂一刀難以破防,本來還頗爲忌憚,但瞧見這剛猛卻談不上迅捷的一下,就看出此人和佘龍存在明顯區别,過于偏科了。
眼見程世祿受限于體型不夠靈活,夜驚堂閃身繞至側面,自死角一刀刺向程世祿後腰,左手同時抛出火折子。
呼呼~~
火折子出手便被彈開,淩空飛旋,吹燃了火苗,準确無誤打翻了正堂裏的燈台。
哒——
轟~
燈油翻到又被點燃,火光照亮了正堂。
程世祿沒搞懂夜驚堂意思,察覺到夜驚堂身法過于靈活,手持銅錘且戰且退,想靠向牆角以免背部受敵。
而夜驚堂自然不會給機會,刀勢如風逼迫程世祿往大廳中央移動。
铛铛铛——
大堂内刀兵相接聲連成一片,翻到的燈油,也在桌面上迅速燃起,點燃了布簾,把偌大廳堂照成了赤紅色。
程世祿雙手持銅錘大步遊移,躲避刀鋒的同時予以重擊,不過刹那間已經把數張桌椅砸了個粉粹。
咚咚——
嘩啦——
夜驚堂在身側穿插,見縫插針刀刀入肉,不過眨眼已經在程世祿胸前後背留下四道刀口,一直在借助火光觀察傷口的情況。
但上次騎着程二爺打,又不動,看的很仔細。
面前的程世祿,卻是在光線昏暗的大廳兩亂轉,想看清細節談何容易。
夜驚堂剛砍幾刀,還沒研究出門道,持着銅錘橫沖直撞的程世祿,眼底閃過了一抹異色,往後連退幾大步,擡起手來。
夜驚堂刀鋒驟止,落在了丈餘外,眉鋒緊鎖:
“剛才一口一個老子,才接幾刀就認輸了?”
程世祿打量夜驚堂幾眼,又看向身體前後的幾道刀傷:
“你在找我的罩門?”
罩門就是橫練功夫沒練到,不夠結實的地方,武夫絕不會告知外人,以免被人針對。
夜驚堂對此回應:“我砍得都是胸背。”
程世祿搖頭:“你身法太好,連續五刀砍一個地方,我肯定認輸。東一刀西一刀,明顯在找罩門。我不傻,今天算你厲害,往日恩怨一筆勾銷,告辭。”
說罷程世祿就提着銅錘往門外走去。
夜驚堂不怎麽砍的動程世祿,剛才幾刀才砍出幾條小口子,以程世祿的體型來看,相當于被貓抓了幾下,根本不影響戰力;但程世祿不夠靈活,摸不到他,繼續砍下去勝算渺茫,怕被試出罩門所在之地,這麽幹脆認輸,倒也不是說不通。
當然,也可能是程世祿察覺到他在暗中觀察傷口,怕練了鳴龍圖的事兒露餡。
雖然心中懷疑,但這事兒沒法當面問,程世祿見勢不妙就幹淨利落認輸,他也不好光明正大的追殺。
夜驚堂沉默片刻後,并未阻難,隻是程世祿大步離去。
“這就完了?”
在旁邊心驚膽戰的楊冠,完全沒料到以暴脾氣著稱的‘怒目金剛’,會和娘們似得被摸幾下就落荒而逃,愣了片刻,發現半面牆都快燒起來了,才反應過來,連忙叫手下的打手進來滅火,同時道:
“夜公子,您真是太仗義了,今日大恩無以爲報……”
夜驚堂都沒心思和倒黴催的楊冠瞎扯,收起佩刀走出正堂,來到同樣有點茫然的駱女俠跟前:
“駱女俠,你怎麽看?”
駱凝撐着傘望着程世祿離去的方向,輕聲道:
“找場子罷了,見勢不對幹淨利落認輸也算明智。不過程世祿剛才肯定有所顧忌,是怕被找到罩門,還是其他,難說。”
夜驚堂回頭看了眼後,和駱凝一道走出青蓮山莊,低聲道:
“是不是他發現我在研究金鱗圖?”
駱凝稍微沉默了下:“不一定。程世祿在十幾年前就出名了,看起來天賦也不低,若是練了金鱗圖十幾年,你不可能一刀破防。但說沒練,身體也結實的不像人,感覺很古怪。”
“會不會是近年才得手,練得時間比較短?”
“很難說,得想辦法仔細查查。”
“明面身份不好亂來。先回去商量下,鐵佛嶺距離抱元門不遠,我盡快動身,以紅花樓的名義,去平抱元門的事兒,順便去鐵佛嶺看看。”
駱凝思索了片刻:“有心人可能猜到紅花樓會去敲打抱元門,你一個人去風險太大,我陪你走一趟。”
夜驚堂估計三娘擔憂他安危,也會持同樣想法,要陪他一起去,略微思量:
“先回去安排一下行程。答應幫靖王查案,一點事兒都沒幹,就出去幹私活兒,還得和靖王說一聲。”
“南霄山那邊的消息,估計還得三五天才能送回來,先把手頭上的事兒辦了再說,回來剛好查那兇手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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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