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魔物作爲更高階的魔靈生命體,起初,在魔域得天獨厚享有更多資源,後來,随着族群内部的厮殺較量,環境利益的瓜葛牽扯,以及時代的更疊變遷,漸漸地,不同形态的魔物同等享有魔域資源,并在制度上實現了“大一統”。而這,也是一萬多年前的事了。
對于巫族來說,所有魔靈生命體都是魔物,包括一些召喚出來的活物,例如幾乎沒有自主意識的傳信鶴,以及其他一些在魔域土生土長的動物等等。隻要是魔物,就有獨一無二的氣息。有的魔物能收放自如地控制氣息,躲過搜捕,然而在等級足夠高的驅魔巫咒面前,依然會有暴露的風險。
在煉造場裏,江楓用顯形術試探出異常後,整個場地就即刻封鎖了起來,巫師們展開了地毯式的搜巡。
密密匝匝的探測巫雲從結界邊緣噴湧出來,彙聚成像堅果一樣的感應外殼,将場地牢牢圈裹其中,并鋪天蓋地向内彌漫,滲透進每一個角落、縫隙裏,就像紅外光波一樣,毫無死角地,一輪輪、一遍遍搜查着……
除了擁有準入條件的巫族人外,任何不該出現在這裏的活物,都能被巫雲探查出來,即便是附身物,也藏無可藏……
然而經過一番嚴密的巡查,就連煉造場的結界外牆都清查了個遍,也沒見半分外來物的蹤影。
“這就奇怪了……”
“究竟是什麽玩意兒,能無視遍布這裏的驅魔巫咒,還能在短時間裏逃離出去?”
“你們怎麽笃定有外來物混進來呢?我們不是什麽也沒發現嗎?”
不同巫職的人聚集在一起,激烈探讨着,看法不一。
“我的顯形術不會平白無故提示有異樣……”
江楓站在剛才那間煉器隔間外,舉止投足間,面具上的光影明暗交錯着。他冷靜的視線掃向左側隔間裏,那件準備用來淬煉血青石的鎖羅巫鼓上。他知道,那鼓身上的巫文具有超強的鎮魔磁場,足以把受困的魔物折磨緻死。
到時候,如果顧曉幸不能抗住……
他極度壓抑地撫上隔間門框,手掌重重撐握着,餘光睨着那件暗光籠罩下的法器,眼裏的光澤明滅搖曳。
“保險起見,這些法器都需要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另外,我将向李族長彙報,全族成員都需要進行附身物的清查……”
他還是理智地對同伴們說,指甲卻已在門框上剜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他難以設想有朝一日,顧曉幸被困在鼓面上的樣子,那将多麽令人痛苦和絕望!
然而更令人絕望的是,他是促進這件事發生的主推手……
煉造場裏的探測巫雲氤氲着,此時,在另一邊,巫行空間之外的地下停車場裏,清掃機器人正在自動洗刷着地上的污漬。那裏有一攤紫糊糊的不明液體,形狀像殘蛾,無人注意。細碎的光澤勾勒着它的輪廓,很快,它竟詭異地從地面上消失了……
“這太難了,我隻能控制傀儡蛾穿越到現世界裏去,可要它無視巫族的層層防護,混入到巫行空間裏,還是不行……”
“那就算了……還好我順利收到了燭炎的秘密口令……先與他們彙合再說吧……”
此時,在異界塓都的城郊偏巷裏,僞裝成蛾子的夜傀縱收起了傀儡術,正與同樣僞裝的藍幽子一齊閉翅貼在石隙間,躲避着街道上巡邏的警衛。
“不過,那鬼臉陶三确實遇害了,他的殘屍被帶進了那個巫行空間裏……這個蠢貨!”
“他們要他的殘屍做什麽?”
“我不知道……可能要煉制巫藥之類的吧……傀儡蛾原本能貼在空間外壁竊聽,卻不知被什麽東西隔擋開了……”
“這個陶三,我還指望讓他多搜集點凡人的精魄輔助殿下呢……居然反倒給那幫巫族人撿了便宜……”
藍幽子即使幻化成了蛾子,也讓夜傀縱感知到了她的憤怒。
他們一邊用微弱的方式交流着,一邊盯着巡兵的光源遠離這邊。
“哼,這些巡兵被兩代魔王洗腦教化,從來沒嘗過‘凡人精魄’的滋味兒,腦子好像也不怎麽靈光了……”
夜傀縱譏諷着遠離的巡兵,不禁回味起屠城那天,死在他手上的那些凡人精魄的味道。要不是因爲他大補了一頓,靈魄增強,現在怕是也和其他俘虜一樣,變成哭牢裏的砌牆灰了吧。
不吃人的魔還算是魔嗎?
他在心裏暗幽幽吐槽着。
“等我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到時候,這些‘可憐蟲’隻會感激我們……”
他們熟練地振動薄翼,繼續飛往最新的秘密基地……
幾乎同時,在這偏巷往北大約二十公裏處,塓都城中心的一條主街上,澤雷已經換掉了現世界的西裝革領,返回到了異界。他身着一款量身裁定的深藍幻袍,闊步走在“吞噬”氣雲籠罩的浮街上,身旁還跟着密探晁勳,以及另一個額頭微凸、眼角吊稍的密探。
先前,他收到了兩則消息。一則是關于下屬黎岚的,這姑娘自從中了夜傀縱的傀儡術後,她的神元就一直處于離散狀态。據說今晚她終于醒過來了,可還沒撐過五分鍾,卻又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狀态,目前情況時好時壞,極不穩定。出于對下屬的關心,以及對将來必要的打算,澤雷決定先來這都城軍醫府看看。
另一則消息,是由蹲點在現世界的密探發過來的。他們原本利用外交官奚淵在巫族使節身上暗種的窺探符印,已經秘密探到了巫族内部的幾個場地,可就在剛才,他們在窺探對方的煉造場時,卻因被人起疑用巫術試探,險些被發現,不過目前情況還在掌握中。因爲窺探符印一旦面臨暴露風險,便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自毀消失,不會在被附身者身上留下蛛絲馬迹。
現世界那邊正在補救通過窺探符印反饋的信息,雖然當時受對面無處不在的驅魔防護幹擾,部分信息零散不全,探聽的話語也斷斷續續,但有些影像還是能及時還原……
深夜的塓都城靜谧蕭冷,除了街上巡邏的警衛,很難看見其他魔物活動的蹤影。這裏的植被、建築無論怎樣更新換代,在“吞噬”氣雲的長年籠罩下,總體氛圍總是沉悶凝重的。
“澤總長,那個襲擊冷炘公主的彎刀臂怪,偵查司對他的社交圈和近兩月的活動軌迹進行了排查。”
他們走在空無一人的都城軍醫府病區通道上時,那個額頭微突、眼角吊稍的密探向澤雷彙報說。
“有什麽新發現呢,陰竺?”
澤雷目視着前方,另一旁的晁勳側過臉來也悉心聽着。
“我們發現,他的靈油鋪子裏有一扇傳送暗門,自從兩周前,他的私帳裏多出了那筆巨款後,每天他都足不出戶,吃喝拉撒全在靈油鋪子裏,直到五天前,受人指使,冒名應征塓都通往烊城的守衛。靈油鋪附近的監控被人事先做了手腳,那扇傳送暗門也遭人破壞,偵查司正在努力複原……”
陰竺訴說着,很快,他們便來到了黎岚的特護病房門外:
“店夥計自稱從未見過那扇暗門,那扇門很新,應該是最近才安上的。我們又盤查了近期與他合作的買家,那些批發商都是民間散戶,論規模與資質,與傳說中的‘大買家’不符,不過,我們在檢查他的保險櫃時發現了一片燒焦的殘頁,上面留有部分章印的痕迹。”
“是哪裏的章印,能看出來嗎?”
澤雷低聲問,準備叩響病房的門。
“那個章印不全,難以辨認對方的身份,但能初步推斷……”
陰竺波瀾不驚的聲調稍稍有了起伏:
“那是一個官印。”
“哦?”
澤雷獅眉虎眼中稍感意外。在異界,民營商鋪受到嚴格的管控限制,貨品隻能在民間市場裏自由流通,除非經上面特别審批,蓋有官印,才能參與官方交易,那樣便能獲得更多的扶持。
異界雖然已是“現代社會”,官民之間的階層固化也随制度革新取得了相應的改善,但民間散戶想要加入官方市場,還是難上加難。諸如彎刀臂怪經營的這類小靈油鋪子更是連指标都夠不上,除非……
直覺告訴澤雷,那個指使彎刀臂怪行刺的幕後主使背景不小。把他揪出來,大概率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偵查司作爲魔王特設的中立機構,歸根究底還是直屬魔王管轄。有些風險下面的人可以分擔,有些,一不小心就成了越權……
“需要我回去整理一份彙報,呈遞給首輔官嗎,澤總長?”
陰竺轉了轉圓小的眼珠問。
“你整理好後先交給我吧……”
澤雷略加思索道。
既然幕後主使可能是有官方背景,那麽偵查司的調查彙報先交由首輔官過手暫不穩妥,保不準總政部裏就有支持除掉冷炘公主,驗證那個揣測是否正确的人。公主能在現世界遇刺,連偵查司的密探們都尚未排除嫌疑,澤雷決定還是親自把調查彙報呈遞到魔王跟前。
這并不是說,他就沒有懷疑過有關那個揣測的合理性。客觀來講,即使那幫人成功殺了冷炘公主,這對他所效忠的陣營,對魔王,乃至對異界的安甯而言,也是利大于弊的,至少攪不起什麽軒然大波。魔王大可以對這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然曾經的冷炘爲大義犧牲,她對兩界之間的和平建設功不可沒,但是如今,世道不一樣了,重生後的她伴随着太多不确定因素,這些因素甚至可能傷及到他們的利益。
是魔王的态度,最終決定了她在異界的地位。澤雷并沒那麽在意她的安危,他在意的是如何維護魔王的權威。
“澤總長,黎岚的家人也在裏面……”
晁勳瞧了眼門上的探視鏡說,随後,他們叩響了黎岚的特護病房門……
“你們來了……”
開門招呼的是黎岚的父親,他額前的細紋略深,方正的臉上有些塌腮,在見到女兒的上級前來探望時,疲憊的瑞鳳眼裏強撐着幾分神采。他揮手召出了幾把軟椅。
“伯父您先請坐……”
澤雷慰問式地與對方握了握手,關心地看向病床那邊。與此同時,晁勳與陰竺走過去,将慰問品放到床頭方桌上,瞧見上面正擺着一件圓形的,不屬于民間的療愈魔球,粉黃的光束照進病床上,昏睡着的黎岚的眉心間。
比起前兩天,現在她眉心上烏黑的傀儡毒素似乎消退了些。厚重的被子下,露出兩截絨毛覆蓋的短尾,這是她的第二形态。在異界,人形魔物與非人形魔物結合産生的後代,就有兩種形态。當他們的神元狀态極不穩定時,就會自然顯現出第二形态。
“那療愈魔球是冷炘公主囑咐放那兒的。”
黎岚的父親見他們的目光落在那顆魔球上,緩緩解釋道。
“冷炘公主來過這裏嗎?”
澤雷頗感意外。
“承蒙公主厚愛,是她讓侍女帶過來的,說是這魔球在八百多年前就放在魔宮深海裏滋養,對岚岚的傷情恢複有幫助……冷炘公主她……不是已經失憶了麽?”
黎岚的父親稍帶一問,搭在膝間的掌心布滿老繭,這大概是他長年爲世家後院修葺打理所緻。他面容愁緒地注視着病床上的女兒,眼裏略有尋思。
“黎岚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澤雷沒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切入正題問。
“傀儡毒素在慢慢消退,魔醫說這療愈魔球确實起了些作用,岚岚的神元比先前穩定些了。”
“她在恢複就好……”
澤雷欣慰地說着,轉向身邊的晁勳:
“看來,烊城那邊還需辛苦你再幫忙頂兩天了,晁勳……”
“沒問題,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兒,就讓黎岚在這邊好好療養,等到痊愈後再說吧……”
晁勳清朗的眼睛裏透着些許平和。
黎岚的父親起身想對他們表達謝意,這時,澤雷又收到一條消息,是現世界那邊的密探傳過來的。他快速将傳信鶴點進掌心裏,腦海裏便閃現出了窺探符印在巫族煉造場裏探到的一些信息,看來,現世界那邊已經将符印自毀前探到的影像修複了。
在這條秘密反饋的影像裏,澤雷代入進窺探符印附身的那個巫族人的視角,看見了一些穿着巫袍的人,以及一些堆放在場地邊緣的法器零件。這個被附身的巫族人手上握着一卷法譜。他與同伴交談着,走進了一間煉造隔間裏。在這裏,昏暗的光線中央,擺放着一件巨大的法器,看上去像一架超級遼闊的盆鼓,鼓身密布着鎮魔巫文。
可能是由于鎮魔磁場太強的緣故,就連窺探符印這種能無視巫咒幹擾的魔符,在進入這樣的磁場裏時,也難以抵禦強烈的幹擾,緻使它探到的畫面和聲音都開始斷斷續續,十分不連貫。不過,有些關鍵的詞彙、對話,還是能聽出來的。
這是一條十分重要的消息!澤雷将它列爲了即将上報的内容之首……
異界的夜還很深,一行人在探視完黎岚,從特護病房出來後,天上的極光雲閃爍着清淡又詭異的藍光。
陰竺先行一步,返回偵查司了。澤雷看了看晁勳,發覺後者自從黎岚的病房裏出來後,就有些沉郁,不發一語。不知是不是傷病的黎岚讓他有所感觸,聯想起了自己家裏的一些事?
“最近家裏還好嗎,晁勳?”
“還是那樣吧……”
晁勳苦笑了笑。
澤雷理解又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七年了……能嘗試的我都嘗試盡了,卻還是……看不見希望。”
晁勳清朗又陰郁的眼裏浸着夜色。
澤雷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此時,無論用怎樣安慰的話語,于對方而言也都是徒勞。
“撫恤金還夠用嗎?我想……或許我可以再申請……”
“這就不是錢的事兒……澤總長,不過……這些年……還是很感謝你……”
晁勳看着他說。
“你要謝,就謝殿下吧,雖然當初是……”澤雷頓了頓,“那就是一場意外,不是麽?”
晁勳深深地吸一口氣:
“咳……那事兒都過去多久了?就……别提了吧……本職工作而已……我隻是……”
我隻是希望這一切能真正地過去,晁勳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