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從某些人嘴裏說出來就是可笑,但是出自另外的人口中,那就是至理箴言。
徐蒼在歐洲幹了什麽,已經如同風暴一般席卷了全世界。
他就是在天空上創造奇迹的男人,在道德上譴責他,不代表可以延伸到技術方面,有些事情是需要搞清楚的。
首席秘書皺了下眉,臉上閃過一些不悅:“徐蒼.”
然而,首席秘書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的長島堅直就輕輕咳了幾聲打斷了首席秘書的話:“秘書先生,技術上的事情.要不還是不說了?”
首席秘書瞪圓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長島堅直:“就憑他一句話,就不管了?”
長島堅直神色無奈:“在飛行技術上,他就是權威,他就是頂點,還怎麽說下去?”
“可是.就算他能保證飛機沒有問題,别人呢?”首席秘書微微有些激動:“他是一個很不好的榜樣。”
“秘書先生,我們不是在讨論反劫機處置程序的合理性與可操作性,我的行爲隻針對我自己,我隻對自己負責,我沒有教唆别人跟我進行同樣的決斷和操作。”
“你不要爲自己的行爲進行單獨劃分。”首席秘書擺擺手,看起來甚是不舒服:“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你無非就是覺得如果劫機犯進入駕駛艙中,然後有可能操縱飛機俯沖下墜,是不是?”
徐蒼身子微微往後靠了下:“怎麽,這難道不應該納入考慮之中嗎?”
“在事後調查中,黑田隆司盡管有一些飛行遊戲方面的經曆,但是實際上,他連自動駕駛都不知道如何斷開。”首席秘書低沉着聲音說道:“飛機不是玩具,它是需要經過長時間的訓練才能使得飛機跟随自己的意願運動的。我咨詢過一些飛機專家,現在大型客機本身就具有很高的穩定性,即便放手不管,飛機也可以在一段時間内恢複平衡狀态,想要讓飛機俯沖下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憂慮自有一分道理,但是你不覺得自己的反應過激嗎?”首席秘書冷聲質問道:“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萬無一失的方案,我們隻能在最大概率中尋求出路。徐蒼,我問你,737在進近時如果在決斷高度以上出現單發,在單發複飛時,可以保證越障嗎?”
此言一出,别說長島堅直,就連旁聽的調查員中村由紀夫都是瞪大了雙眼,一些關注本次聽證,身在觀摩席的專業人員也是不由驚歎。
這個問題是很有深度的,一般人可問不出來。
而且,這個問題的重點并不在于答案,而是在其背後深層次的原因。
隻能說這位交通省的首席秘書是有備而來的。
這個問題是如此具有深度,以緻于全日空45航班的當班機長都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确切答案,隻能憑借直覺來判斷。
不過,對于徐蒼來說,這個問題不算什麽,甚至他能猜到這個問題背後的深意,他隻是好奇于眼前這位日本交通省的首席秘書遠比他所認爲的難對付。
首席秘書看徐蒼遲遲沒有回答,嘴角掀起一絲弧度:“徐蒼先生不知道嗎?”
“你要問的應該不是這個吧?”徐蒼忽地笑道。
首席秘書一愣:“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該問在決斷高度以下出現單發,737能不能保證越障?”徐蒼噙着那一抹意義莫名的笑容:“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遺憾,是不能!”
這話一出來,全場嘩然!
“什麽,在決斷高度以下出現單發,無法保證越障?”
“那如果決斷高度以下單發了怎麽辦,怎麽保證安全?”
一些知曉飛行知識的觀摩人員大驚失色,這等信息簡直就如同炸雷一般将這些人的認知都颠覆了。
在他們看來,不管是飛機,還是航圖,那就需要考慮到任何可能出現的危險,并且能擁有切實可靠的應對方法。
就像是飛機隻要按着航圖飛行,不管多麽陡峭險峻的低空地形,飛機就必定不會産生地形碰撞。
隻要航圖都已公布,那麽其上所列的各項要求就必定符合于依照此運行的各類飛機。
比如,對于複飛程序來說,它對單發情況下的爬升梯度是有要求的,如果正常複飛程序無法适用于單發爬升,那麽航空公司就必須額外制作出一個合規的單發程序。
但是,有一些特殊的情況,比如說是在決斷高度以下,即超低空環境下的單發。由于起始高度太低,其對于爬升梯度的要求會非常高,對于很多地形複雜的機場來說,如果要滿足這一苛刻的爬升要求,那幾乎飛機就無法運行。
有些人會覺得那就不要運行了。
可是,如果這麽做的話,那隻有那些一馬平川的機場可以幸免。機場周圍稍微有些起伏的情況下,這個爬升性能要求就有可能達不到,更别說那些環境複雜的山地機場了。
如此作用下,一半以上的機場都得關閉。
然而,現實情況是這些機場沒有關閉。
原因就在于這是“商業”飛行!
就如同在MEL上,可以在某些情況下允許單組件運行,即使這樣會讓飛行安全的餘度大大減小,但是法規就是這麽同意的。
同樣,發動機失效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個階段,滑行,起飛,爬升,巡航,下降,進近,着陸。在其他所有階段都能保證單發後的越障,唯獨在那最後的離地兩百英尺,六十米的區間内無法保證,那就要否定掉一切。
如果是這樣,那就根本不是商業飛行了。
必須要接受的一點是,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安全。
吃飯喝水還能噎死人,嗆死人呢,就能因此不吃飯不喝水了?
爲了那最後的六十米,就能放棄一半以上的機場運行,這顯然是不現實的。
波音知道這一點,各國的民航局也都知道這一點,但是這些都是被默認的。
首席秘書舉這個例子的用意在于駁斥徐蒼對于某些不切實際的危險的過度反應。
首先,劫機本來就是小概率事件,要求進入駕駛艙的又隻是其中一部分,意圖将飛機操縱得下墜的又是其中一部分,想要将這個動作完成就需要擁有至少基礎的實際飛機操縱能力,而不是僅僅玩了幾局飛行遊戲就行。
就像是黑田隆司,自以爲自己已經數量掌握了飛機駕駛,可真的到了飛機上,連自動駕駛怎麽斷都不知道。
如此篩選之下,徐蒼的擔憂本來就是一個極小極小概率的事情,就如同全部飛行階段唯獨不考慮最後那六十米的道理一樣。
你覺得黑田隆司沖進駕駛艙就會導緻飛機墜毀,你怎麽不擔心黑田隆司是外星人,至少這個也有可能性啊。
等到周圍聲音逐漸平息下來,首席秘書終于說出了他的觀點:“飛行技術方面的事情暫且不談,但是還是回到那個問題上,你就是在預設立場,預設劫機犯有意向,且有能力将飛機操縱墜毀,這本身就是極小概率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你就不應該因爲一個極小概率的事情而去采取一個過激的處置方式,不是這樣嗎?”
長島堅直不禁感歎首席秘書那缜密的邏輯能力,借由現實運行中的一些例子來反推出即便在民航裏也不存在絕對安全的情況,徐蒼所謂的擔憂本來就是不被認可的,遵循通行的處置程序才是正确的。
說實在的,長島堅直都有些被說服了。
徐蒼的确有很濃厚的預設立場的傾向,而且爲此産生的原因也被首席秘書打破了,這麽一來,徐蒼的境地就比較危險了。
在觀摩席上,長野英樹皺了下眉:“徐蒼,你該如何反駁呢?”
隻見徐蒼不疾不徐地往後靠在座椅之上,沒有顯出任何窘迫的神情,仿佛在任何時刻,他都能保持住從容的神态。
有一件事,徐蒼是需要承認的,他就是在預設立場!
這本身是不對的。
但是,徐蒼因爲前世NH61航班同名的劫機犯的影響,從一開始就将黑田隆司定性爲一個極其危險的劫機犯,如何會讓他進來?
這就是徹徹底底的預設立場,首席秘書對徐蒼的評價沒有任何問題,很精确。
然而,徐蒼不能說自己是重生的,知道黑田隆司的危險性,以此來爲自己辯護。
不過,徐蒼并不感到慌張,他自有反駁的手段。
“你說的事情的确是一個小概率事件,但是對于一件事嚴重性的評判可以僅僅隻看概率嗎?”徐蒼聲音漸沉:“還要考慮事情會産生的影響範圍。”
“什麽影響範圍?”首席秘書一愣。
“你說的這一切的最壞的結果都是機毀人亡,可實際上,這真的是最快的結果嗎?”徐蒼望向了首席秘書身邊的長島堅直:“長島局長,在全日空45航班飛在東京上空時,你曾經給我們CAAC的局長打過一次電話,當時你提及了如果局面失控會采取某些必要的措施來控制影響範圍,這個所謂的必要的措施是什麽意思呢?”
長島堅直直接臉色僵硬,因爲那通電話的确存在,所謂的“必要的措施”的話也是他親口說過的,而當時他說這些話所基于的立場.
長島堅直不太敢說。
然而,首席秘書可不管這個,偏過頭瞪了一眼長島堅直:“長島局長,我希望有一個答案。”
其實,長島堅直心裏已經有些答案了,但是他不敢說,甚至于徐蒼問這個問題的用意也已經明了了。
長島堅直面露難色,他側過身子,湊近首席秘書,低聲說了兩句。首席秘書先是皺着眉,不過在聽到長島堅直的話後,眉頭舒展開來。
徐蒼并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而是面色肅然:“其實這件事有分歧的最原始的點在于不管是你們JCAB,還是FAA,在對待劫機上的認識還停留在上個世界六七十年代的概念。你拿FAA的反劫機程序作爲例證,難道你不知道即使是FAA,他們的反劫機程序也是東拼西湊的嗎,漏洞極多,因爲從本質上來說,民航界對于劫機的認識還僅僅限于劫持,卻忽略了它所衍生出來的另外一個更嚴重的問題。”
首席秘書低聲道:“什麽問題?”
徐蒼豎起一根手指:“Terrorism!”
“你所描述的情況的确是一個小概率事件,但是如果這個小概率事件所導緻是飛機撞向東京塔的後果,你覺得可以容忍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嗎?”徐蒼反問道:“當時飛機就在東京附近,還是說你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沒有的?”
“撞向東京塔,怎麽可能?”
這句話不是來自于首席秘書,不是來自于民衆代表,也不是來自于長島堅直,而是發自于觀摩席上那個拉着橫幅聲讨徐蒼的團體。
“你爲什麽會有這麽過激的想法?還是說你心裏本來就有過這個念頭,嗯?”其中一個戴着頭帶,情緒最爲激動的中年男人指着徐蒼破口大罵:“你以爲所有人都跟你一樣偏激?”
徐蒼看向那個中年人:“你覺得這種可能性不會存在?”
那中年人先是嘴唇動了動,接着仿佛感受到巨大的冒犯一般,吼道:“滾出日本,滾出日本!”
有了這位起頭,其餘很多本來就對徐蒼頗有微詞的民衆也跟着喊了起來。
一時之間,大廳之中全是滾出日本的聲音。
全日空45航班的機長臉上很是爲難,小聲跟徐蒼道:“徐先生,你不要在意,他們不懂的。”
徐蒼隻是緊了緊身上的西服,然後緩緩站了起來,朝着首席秘書的方向微微颔首:“先生,我該說的已經說完了,現在的情況似乎也不太适合讓我繼續留下去。”
長島堅直看着場中群情激奮的樣子,跟首席秘書耳語兩句,首席秘書露出一絲爲難的神色,然後擺擺手:“徐先生,你先回去吧。”
徐蒼點了下頭,拍拍旁邊機長的肩膀,接着便是打算離席。
隻不過,走了兩步,身後忽地傳過來首席秘書的聲音:“徐蒼先生!”
徐蒼腳步頓住,回身望向首席秘書:“還有什麽問題嗎?”
首席秘書猶豫了下,但最終還是說道:“徐蒼先生,可以的話,以後不要來日本了。”
此言一出,全場立刻爆起劇烈的掌聲。
徐蒼環視四周,将場中那些虛僞且無知的面龐都記了下來。
“你們要記住剛才說的話。”徐蒼沒有回應首席秘書,隻是說了一句看似無關的話語。
接着,徐蒼的身影沒入了工作人員通道,消失在了大廳之中。
在狹長的走道裏,徐蒼看了一下表。
日本的時間比美國快十三個小時,現在差不多是日本時間九月十一日上午十點,那麽美國此刻應該是九月十日晚上九點的樣子。
徐蒼放下手表,輕聲喃喃:“還有十二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