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說徐蒼的水上迫降的入水手法的确是極爲精準的,即便是在受到氣流沖擊下,徐蒼其實對于目視外界是有一定困難的,但是全日空45航班還是以一個相對不錯的姿态入水的。
其實,水上迫降的入水姿态是真的非常有講究的。太小了,飛機是自拍在水面上的或者機頭先入水,那麽這樣就會機身直接沖入水中,根本不會經曆漂浮的階段,最終成爲一個水中棺材。可要是入水姿态太大,機身在水流的沖擊下會在一瞬間斷成兩節,那不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不管在什麽時候,水上迫降都是極其講究手法的技術動作,堪稱落地藝術的集大成。
然而,此前徐蒼所擔心的風擋問題的确相當緻命。
飛機在入水之後,飛行員是需要逐漸增加飛機姿态的。在起始入水後,飛機的速度已經逐漸減下來了,柔和地增加姿态是不會造成結構上的問題的。最終所要達到的效果就是機頭擡升露出水面,機尾下沉淹入水中。
這樣的姿态下是可以最大程度的保持飛機在水上的漂浮時間的,如果機身封閉性足夠好,甚至可以到二十分鍾後才會完全沉沒。當然,這一切都是理論上的,真要是飛機水上迫降了,具體沉入水中需要多久,誰也不敢保證,波音的工程師也屬于此列。
在陸地上,甚至會要求九十秒内撤離完一架滿載的飛機。但是,考慮到水上撤離的難度,這個時間是可以擴展到十分鍾的。當然了,這個時間是局方界定撤離是否達标的标準之一。
但是,是不是意味着每次都有十分鍾的撤離時間,那就要看天意。
徐蒼在入水前是将外流活門在人工模式下全部關閉了,這就是爲了保證飛機機身的密封性。至少在程序上,飛行員能做的,徐蒼都是做到了。按理說,在程序都顧及到的前提下,徐蒼的入水姿态已經相當完美了,這決計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迫降,此後在飛機漂浮時間上應該不會太過倉促,即便是考慮到駕駛艙的風擋破裂,飛機的密閉性出現了巨大的缺陷。
可是,問題反倒是出在入水後。
飛機甫一落水,即便是機頭是保持着相對上仰的狀态的,大部分濺起的水流是進不去駕駛艙的。可數十噸的龐然大物沖入水中掀起的水花高度超過了二十五米,其水量之大着實驚人,即使是由于機頭上仰而隻有少部分水量進入駕駛艙中,其所帶來的影響也是極其巨大的。
光是第一波沖擊,半個駕駛艙裏就填滿了水。水流沖擊下,徐蒼的确是不用再受到氣流影響了,但是其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比氣流沖擊更甚,徐蒼已經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況了。
他隻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感覺來判斷對飛機姿态的增加量。
實際上,如果在正常環境下,徐蒼完全是可以依靠體感來判斷的。徐蒼的感官能力是何等強烈,不然也不會在747S2開關事件中存活下來的。但是,爲什麽徐蒼駕駛飛機還是極其依賴儀表呢?
因爲在非正常情況下,人的體感是會有錯覺的。
這一點是人自身的生理結構所導緻的,不是徐蒼通過某些鍛煉或者技術手法就可以避免的。
一如入水後的情況!
在正常情況的着陸,飛機的速度是一個比較緩和且均勻地速率減下去的。至少對徐蒼來說,這屬于正常的體感範圍。可在水上迫降後,飛機下半身其實已經浸入水體中,水所産生的阻滞效應對比空氣是極其誇張的,飛機會以恐怖的速度減速。
在大幅減速的環境下,反饋在沒有目視或者儀表參考的飛行員身上,在僅憑體感的感受下,飛行員是會有一種機頭在上仰的錯覺。其實,如果徐蒼的身體不用受到巨大的水流沖擊下,或許是可以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存在性的。
但是,由于手掌的傷勢,徐蒼本來就是強弩之末了。入水後,狂湧而入的海水不僅讓徐蒼目不能視,甚至徐蒼都無法呼吸了。
那種窒息于水中,無法感知外界的情況下,換做一般人,早就是恐懼得無以複加,哪裏還能分出精力去操縱飛機?
如果徐蒼是一般人,此刻因爲慌亂和恐懼而放棄對飛機的控制。由于水流阻力和機尾力矩的影響,飛機機頭會瞬間下俯,然後整個飛機沖進水底。當然,要是不計後果地往後帶杆,結果就是機身承受不住猛然增加的水體沖擊而解體。
此前,徐蒼有一瞬間的猶豫,那就是畏懼于這一點。他不敢保證在這樣恐怖且絕望的時刻,還能保持充足的理智去精确地操控着飛機。但是,徐蒼豈非凡人,在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後,他的思想仿佛在這一刻升華了一般,以緻于他好像超脫于人類的基本情感,在本應無限恐懼的時刻,反倒是猶如凜冬般冰冷地思考着。
但是,即便徐蒼在努力地克服着恐懼等各種負面情感,但是,或多或少還是受到了一些影響,比如在體感伊始,徐蒼就因爲飛機減速過快而在一開始認爲飛機機頭在下俯。
這就是最爲典型的體感錯覺。
起先,徐蒼是受到了錯覺的蒙蔽,從而有那麽一刻,他是要想着微微加大帶杆的輸入量的。可實際上,當時飛機的姿态已經非常大了,如果再貿然增加俯仰姿态,那飛機的機身強度恐怕是要撐不住的。
實際上,飛機的基本操作原理是來自于伯努利原理的,其适用範圍是在于流體。注意是流體,而不是僅限于氣體。氣體是流體,而水也是流體,所以即便升降舵已經沉入水中,實際上,在升降舵的操縱依舊可以産生舵面效應。
隻要有舵面效應,徐蒼就不能放松于任何對于操縱的輸入把握,尤其是在此刻極其關鍵的時刻。
徐蒼非于凡人的一點在于,他或許會犯錯,但是他是能從錯誤中及時醒悟過來的。之前畏懼于水上迫降是這樣,如今蒙蔽于體感錯覺也是這般。
在一開始的瞬間判斷失誤後,徐蒼隻是稍稍動了一下駕駛盤。但是,那種根植于靈魂之中的直覺,那種護佑他在無數危險境況中存活下來的天才靈光陡然乍現出來。
幾乎就是在頃刻之間,在于那生死邊緣的徘徊中,徐蒼已經半步踏入死亡領域中,并且将攜于飛機中上百條人命一同墜入下去。可那乍現靈光讓徐蒼好像看清了自己的行爲,看清了前方到底是什麽。
“錯了!?”
于那無盡黑暗,無盡感官隔絕之中,徐蒼于此境之間竟然分出精神明晰了周圍種種。
由于水流阻滞而帶來的飛機減速從而産生的下俯錯覺!
沒錯,就是這個!
徐蒼捕捉到了直覺中讓他悚然而驚的原因,也将那隻踏入死亡的腳步縮了回去。
他的反應是如此之快,在念頭産生的一刻便已經有所行動。剛是運動的右手稍是停頓了一下,接着以更爲輕柔的動作往後帶。此刻,海水已經淹沒了徐蒼的下肢,他能感受到飛機的速度已經越來越小了,很快,很快飛機就要停下來了,之後便是決定上百條人命的決定性的撤離時刻。
徐蒼已經做得非常完美了,他的天才已經得到了體現與驗證,但是他也擋不住海水會從駕駛艙的門縫中滲透進駕駛艙中。駕駛艙艙門并非是嚴絲合縫的,在其下方與地闆接合處是有空隙的,在龐大的水壓下,越來越多的海水會從這裏滲漏進客艙之中,以大大減小飛機漂浮的時間。
不過,這一切已經不是徐蒼可以決定的了。
不消片刻,駕駛艙中的積水就已經淹到了徐蒼的下肢,而且水面還在持續性太高。風擋破裂所形成的漏洞太大了,水可以毫無阻礙地進入,即便在大姿态下,濺落進來的水也是海量的。
在念頭轉動的片刻,徐蒼手臂處就已經沉入水中,但是他能感覺到飛機的速度已經很小了,離完全停住已經很近。
“記住,不管如何,不要打開駕駛艙艙門。”就在水面不斷擡升的當口,徐蒼說出了他最後一個指令。
機長此刻低着頭,在海水狂湧而出時,他一樣是睜不開眼睛了,甚至連聽力都受到了影響,但是他還是接收到了徐蒼的指令,并将之牢牢印刻在了腦海之中。
這是作爲飛行員的責任,他必須銘記住!
水的阻力非常之大,況且在大姿态下本來就會增加阻力。不過在數秒之後,飛機便已經完全停在了水面之上。
在飛機停下的一刻,原本是該由駕駛艙發布撤離指令的。但是,此刻駕駛艙中已經被水淹沒大半,徐蒼的胸口以下都已經浸在水中。在這種情況下,飛機的中央控制台上的通訊面闆自然是使用不了的,自是也無法發布撤離指令。
不過,此前徐蒼就與乘務組完成了溝通,一旦飛機停住,由乘務組自行組織撤離。
由于飛機在增壓性上的要求,所以整個飛機機身的密封性還是相當不錯的。實際上,飛機的後半機身已經完全淹沒在水中了,但是在客艙後半部分還沒有特别明顯的淹水。
“所有乘務員各自前往應急出口,組織撤離!”頭等艙乘務員代替乘務長發布了撤離指令。
原本她是用旅客廣播的,但是應該是飛機電子艙受到海水浸泡,影響到了内話系統,即便客艙并未遭受到海水淹沒,但是旅客廣播系統根本用不了。無奈之下,頭等艙乘務員隻能扯着嗓子往後面喊過去。
好在在此前迫降成田機場的時候,徐蒼特意讓頭等艙乘務員與其他乘務組員進行提前溝通,内容就包括陸上與水上的撤離程序。
不得不說,有準備跟無準備的撤離還是有着極大的差距的。至少在提前核對對程序後,後艙的那些資曆稍淺的乘務員也沒有表現出過于慌亂的神情,差不多在已經相對合适的情緒反應中履行着自己的責任。
或許是因爲看到後艙的淹水情況還不算特别嚴重,這無疑是一個不錯的兆頭,這說明飛機的密閉性不錯,相應的,給予她們撤離的時間應該也會相對充裕。
不管怎麽說,水上撤離的難度都要比陸上撤離高很多,要是有極大的時間壓力。如果在時間壓力的影響下,她們的操作與程序真不一定能如現在這般順暢。
按照之前計劃的,此刻是打開了兩個翼上緊急出口,人員都該是從翼上的緊急出口下去。負責這兩個緊急出口的乘務員在一番操作後,直接将艙門的緊急操作把手拉出,兩個翼上艙門直接從機身上脫離掉落進水裏。
翼上出口顧名思義就是艙門口正對着大翼。按照正常的撤離流程,不少前期出來的乘客可以先行站在大翼之上,之後再比較從容地跳上救生筏,有沒有落腳點,撤離的難度還是不一樣的。
這兩個乘務員也是在實際航班中第一次操作翼上出口的緊急把手,慶幸的是,第一次實際操作并沒有出現什麽岔子。
接着,其他乘務員立刻将救生筏擡過來。
救生筏置于行李架上是放了氣的,但是在其中有自動充氣的裝置。一會兒将其擡出去,自動充氣後扔進水裏就能形成一個容納大量人員的救生筏。
前面将救生筏擡過來的乘務員先是出去翼上出口,站在大翼上開始操作救生筏的充氣裝置。
令乘務組比較欣慰的是,在這個時候,乘客并沒有出現太過沖動的行爲。如果這個時候人員不管不顧地往外沖,很可能會将原先在大翼上站着的人擠下去,這就比較危險了。
可能也是受到周圍人相對冷靜的氛圍的影響,把守在翼上出口的乘務員的心境也逐漸冷靜了下來。隻是在突然間,其中一個乘務員有所感覺,低頭一看,剛剛明明還沒有淹水的地闆此刻已經沒上了大量的積水,乘務員的腳背都被淹進去了。
“這”乘務員先是一怔,旋即臉色狂變。
太快了,這進水速度太快了。這才多久,後艙怎麽進去這麽多水了,不應該這麽快才對啊?
“後艙進水了!”乘務員這個時候也管不了了,朝着前艙大聲喊着,以便讓前面的頭等艙乘務員知曉如今的狀況。
此時此刻,頭等艙乘務員正打算扶住虛弱的乘務長。然而,後面傳來的動靜讓得其動作一停,再是一擡頭,隻見傾斜的機身後部已經是汪洋一片,其中最深處已經到小腿了。
“不應該的,不應該的,怎麽會這麽快的。”
這個頭等艙乘務員雖然前面在黑田隆司劫機時表現不太好,但是在後面的表現還是可以的。而且,作爲此刻在艙内級别最高的乘務員,她是知道一架飛機入水後正常淹沒的速度的。
水上迫降雖然很少見,但在此前民航曆史上也是絕對有過先例的。作爲水上迫降撤離的學習案例,乘務員每次複訓都要認真研習這些水上撤離的教材。
當然了,波音那邊自己都對飛機能在水上漂浮多久沒有充足的信心,但是在沒有特别明顯的機身損傷下,絕對不可能進水這麽快。這還沒有兩分鍾吧,後艙就已經淹成這樣了,這要是再等等,飛機上的人根本撤不出去多少。
此情此景,頭等艙乘務員真的是有些六神無主了。這太詭異了,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現在不是陸上撤離,救生筏還沒有充氣完成,如果讓乘客強行撤出,死傷必定慘重。這裏可不是水深一米多的遊泳池,而是東京灣!
也不怪頭等艙乘務員慌張,就算是此刻乘務長清醒了,她也不曉得如何應對現在的狀況。
驚慌之下,頭等艙乘務員暫時舍下了乘務長,轉而跑到前艙工作間,拍打着駕駛艙的艙門:“機長,後艙進水太快了.”
出現了自己無法理解的問題,乘務員們的本能性反應就是去找機長,這基本就是條件反射一樣的。
然而,頭等艙乘務員還沒有說完話,隻感覺腳上一陣冰涼,再是低頭一看,發現駕駛艙艙門下方縫隙中正在不斷滲漏出海水。當下,頭等艙乘務員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她猛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駕駛艙的風擋玻璃是破裂的,要說進水,駕駛艙那不是進水的更快,即便此刻是機頭上翹的。
按照此刻從門縫中滲漏出來的水的速度,怕是此刻駕駛艙中的積水也已經極度危險了。
那也就是說,駕駛艙裏的人是生是死,其實誰也不知道。
令她感覺到不安的是,她剛才的呼喊并沒有得到回應,這顯然預示着一些非常不好的東西。
回過頭去,頭等艙乘務員正好迎上副駕駛慘白的面容。很明顯,副駕駛也想到了同一個可怕的可能性。
此時此刻,作爲飛機上最高級别的空勤人員,副駕駛強忍住不安與焦慮,朝着後艙大聲吼道:“保持秩序,等救生筏打開再執行撤”
這命令還沒有下來,在左邊翼上出口處附近的一個乘客就已經忍受不住越來越嚴重的進水狀況。就在這片刻的時間裏,最深處的水已經到膝蓋了。他根本不管副駕駛的命令,直接推開把守在翼上出口的乘務員,一頭沖了出去。
“我會遊泳,我自己走!”
然而,由于其過于慌亂,剛是一出去,才在大翼的光滑表面上,直接摔倒下來,沿着翼根掉落到了水中。
這人的确是會些遊泳的,但是甫一落水,他就感覺一股吸力在将其往下拉,不管他如何使出渾身解數,都是無法将頭完全露出水面。
在巨型物體下沉時,其周圍會形成吸力,将周圍的物體一同拖拽下去。在此作用下,就算會些遊泳的本領,其實也不太好使,這就是爲什麽頭等艙乘務員不敢讓艙内乘客強行撤離。
會遊泳的尚且如此,不會遊泳的還不得直接沉底了?
原本在大翼上展開救生筏的乘務員本來就手忙腳亂的了,此刻,旁邊又有一個人落水了,而且根本爬不上來,情況非常危險,她也不能見死不救,隻能先舍開救生筏,先行去拉那個落水的乘客。
一時間,落水乘客的呼救和慘叫聲傳遍了大半個客艙,讓得原本還有些蠢蠢欲動的乘客暫時斷了強沖出去的念頭。然而,頭等艙乘務員知道這些都是暫時的,按照這樣的進水速度,隻需要兩分多鍾,艙内的進水就能達到大腿處。那時候,理性可就控制不了身體了,客艙混亂就是可以預見的了。
一旦撤離陷入混亂,那傷亡将是極其慘烈的。
而在駕駛艙中,飛機甫一停住,艙内幾乎大半的空間已經淹入了水中。機長和徐蒼隻能仰着頭,稍微露出小半個頭在呼吸着,情勢極爲危急。
“走!從側窗走!”徐蒼就在那僅剩的一點兒空間中艱難地呼吸着。
其實,駕駛艙艙門是可以打開的。一口氣悶下去,将駕駛艙艙門打開,那水肯定會沖入客艙之中,這無疑就是将危險轉移給了客艙,徐蒼身爲一個飛行員絕對是不能這麽做的。
所以,在此前即将停下的一刻,徐蒼特意說了不能打開駕駛艙艙門。
既然不能從艙門處離開,那就隻能從側窗離開了。駕駛艙中的左右兩個側窗本來就是有緊急出口的功能的。
機長顯然之前就做好了這個打算,憑借着對駕駛艙結構無比的熟悉,他憑借左手摸索,一下子就找到了側窗開關的把手,略一用力,左側側窗被打開了。
“開了!”機長大喜之下,艱難地轉向徐蒼:“你從右邊側窗走!”
如果是在正常情況下,撤離應該是機長最後一個走的。但是,現在艙門不能開,機長和徐蒼總不能在裏面等死吧,隻能自顧自地撤離了。
“好!”徐蒼其實也在摸索右側側窗把手了。但是,因爲左手入水,傷口碰到了鹹水,隻覺得鑽心的疼痛,疼得徐蒼都快意識不清了,以緻于右手好幾次摸索都沒有摸到側窗把手。
突然間,徐蒼右手猛地停住,他摸到了一個帶有三角突起的柱狀物,當即心中微喜,這應該就是右側窗的把手了。
此刻,機長已經有半個身子出了飛機外,徐蒼也是打算開啓右側側窗。可就在這時,門外隐約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機長,後艙進水太快了.”
這話徐蒼是聽見了。他身子猛地一顫,立時像是想到了什麽,當下仰頭望向增壓面闆。便是這一眼,徐蒼隻覺得遍體生寒。明明在入水前,徐蒼就已經将增壓方式選擇器轉到了人工位,同時将外流活門全部手動關閉了。
可不知道爲什麽,此時外流活門顯示器指示活門又全部打開了。
如果他剛才沒有聽錯,那個女人的聲音是頭等艙乘務員的,而說的真是後艙進水太快。顯然,這并不符合常理,唯一的解釋就是外流活門真的打開了。
外流活門是增壓系統用來控制艙内增壓的手段,本質上就是一個帶閥門的孔洞。這要是沒有關閉,海水不就是從這些活門孔洞中往艙内流嗎?這麽一來,飛機就是一條滿是漏洞的船,進水不快才是怪事。
徐蒼此時左手已經失去知覺了,無奈之下,右手隻能放開側窗的把手,舉起來再次手動關閉外流活門。
外流活門的控制電門是一個彈簧電門,徐蒼将其往左撥了後還需要持續用力,一直等到活門顯示器指示外流活門完全關閉了,徐蒼才是放開電門。隻要外力一撤銷,電門立刻就是回中了。
正常情況下,電門回中并不會讓外流活門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應該還是會保持在關閉位才對。
可是,徐蒼剛是一放開,活門顯示器中的指針不知爲何又自動轉爲了開位。
如此一來,徐蒼本就蒼白的臉色變得慘白起來。
外流活門的驅動器出問題了。
或許是因爲海水浸泡,或許是因爲什麽其他原因,現在外流活門的驅動裝置的工作邏輯明顯已經出故障了。如此情況下,意味着必須要有一個人始終将外流活門控制電門保持在左邊的位置,不然外流活門就會自動打開。
外流活門如果打開,那客艙的進水速度将是難以想像的,後面人根本就沒有撤離的時間。
不知道爲何,在這個時刻,徐蒼腦海裏忽地響起來重生前的那一場車禍的畫面。那時候,他就是爲了救人才被旁邊爆炸的化學運輸車所波及到而死亡的。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徐蒼在重生後經曆過很多時間,747S2開關那件事讓他知曉一味的仁慈隻會受到更多的傷害,而在山航期間,一衆功勳飛行員逼迫他自去稱号,讓他認清對某些人的雷霆手段是必要的。
他能感覺自己在變化,不管是從性格,還是在爲人處世上。
前世,徐蒼是那般才華橫溢,而且一直在技術崗位上,以緻于性格上有些天真和簡單。但是,在重生後所經曆的種種已經在深刻地改變徐蒼這個人了。
他以爲自己變了,可處在如此一個抉擇的十字路口時,他沒有想到其他的畫面,想到的卻是上一世同樣在抉擇的時刻。
此時,機長已經從側窗離開了飛機,接着艱難地爬上機頭,他赫然發現,飛機一半已經完全浸在水裏,甚至說大翼後緣都要貼近水面了。
“怎麽會下沉這麽快?”機長心中默算了時間,這才過去多久,飛機已經快沉底了,這根本不正常啊。
而在大翼上的乘務員此刻才将救生筏充氣完成,丢入水中,也就是說撤離才剛剛開始。
而且,水上撤離速度本來就比陸上慢,大翼濕滑,連站着都麻煩,撤離的速度根本上不來。
突然間,機長仿佛是想到了什麽,他猛地往下看透,透過已經破碎的風擋俯視發現徐蒼竟然還在駕駛艙中。
此刻的徐蒼仰着頭,好像那溺亡之人的垂死掙紮,他舉起右手,一根指頭點在增壓面闆上的外流活門控制電門上,一動不動。
“你在幹什麽?出來啊!”機長低頭朝着駕駛艙裏喊道。
徐蒼的臉色蒼白得好像凜冬的初雪,他的嘴唇已經褪去了紅潤,甚至隐隐有些青紫。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徐蒼突然展開了一絲笑容:“外流活門控制器壞了,我必須将它保持在關位,不然客艙的人撤不了。”
機長身軀大震,他猛地擡頭望向隻能看見些微垂尾的機身後部,頓時明白了徐蒼的意思。
“那我下去,你上來,這應該是我的工作,我的責任。”
機長立時就準備從破開的風擋中跳回駕駛艙,然而就在此刻,徐蒼的聲音響起來了:“不用了,我走不了了。我的身體已經快沒有知覺了,我不走了!”
之前,徐蒼從風擋破裂開始就一直承受着凜冽的寒風侵蝕,本來就已經在了失溫的邊緣。如今再受到冰冷海水的包裹,他已經要凍僵了。他的右手雖然撥着外流活門的控制電門,但是實際上徐蒼已經感覺不到了,他隻能維持這個姿勢。
就算此刻徐蒼想要離開,他也摸不到側窗的把手位置,因爲他完全沒有觸覺了,甚至說從已經開啓的左側側窗離開都不行。
如果徐蒼剛才沒有管頭等艙乘務員的話,沒有想着去救客艙那些人,隻是不管不顧地打開了右側側窗,此時他已經在機長身邊了。
“徐蒼,徐蒼!”機長聲嘶力竭地喊着,他知道徐蒼說的是對的,現在他下去就是兩個人一起死。可是那股難以言喻而無法想像的悲傷幾乎要徹底擊垮機長的内心,在那瞬息之後,海水終于淹沒了徐蒼的面龐。
在那波動的水面下,徐蒼的臉顯得扭曲而愈加遙遠,他始終保持着關閉外流活門的姿勢,就好像時間都凝固了,如同一尊不朽的豐碑。
由于徐蒼關閉了外流活門,客艙的進水大大減緩了,客艙的空腔導緻浮力增加,而駕駛艙的機頭由于完全進水根本就沒有什麽浮力,以緻于飛機開始逐漸從機頭上仰轉爲機頭下俯機尾上仰。
原本機長所站的位置是在水面之上的,可片刻間,水面已經到了他的腳背之上。
然而,機長的心髒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剜過,徐蒼的身影便是在這不斷的下沉中緩緩消失。
“徐蒼先生,能與你共事是我無上的榮耀!”
伴随着機長聲嘶力竭的吼聲漸漸消逝,徐蒼隻覺得眼前的光線在微微跳動着,然後漸漸黯淡,漸漸黯淡下去。
徐蒼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但是他并不後悔。
“原來我一直沒有變啊,真好啊!”就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徐蒼心中忽地掀起一絲欣喜,他如上一世一般,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原本徐蒼認爲重生就是上天賜予他最大的仁慈,可現在他知道這卻是最大的殘忍,他還有太多于世間的眷戀,他還放不下太多。
都說人活着就無法成聖,因爲活着的人總會犯錯,但是死後會經過時間的挑揀,剔除那些壞的,隻有最爲美好的東西會被留下來,然後越來越高大,越來越偉岸。
而似乎成爲聖者,是他永恒的宿命!
伴随着最後一絲光亮的消失,徐蒼的意識也仿佛被無盡的黑暗巨獸所吞噬。他的思想,他的意識在這一刻都停滞住了,感覺不到空間,感覺不到時間。
一切都是虛無,一切都是夢幻空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那象征生命與靈魂的一點兒靈光熄滅之前,徐蒼忽地似乎感覺到了什麽,那冰冷而空無的海水中竟然生出了一絲溫暖。
徐蒼的大腦已經無法思考,但是生物的本能讓其右手稍稍動了下,好像是要去抓取這份溫暖。可這溫暖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遠在天邊。
就在徐蒼以爲這隻是他生命逝去的最後一點兒錯覺下,他的身體被緊緊摟住,如同排開了死亡的寒冷,擁抱住了世間最爲炙熱的事物。
接着,一股生命的氣息從徐蒼口中被渡入,徐蒼猛地恢複了些許意識,陡然間,映入他眼簾的竟然是夏疏月那清美的面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