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小時候,陸景華自己組的飯局都沒有吃兩口就匆匆離開了,隻留下了馬誠和劉敏學。
等陸景華出去之後,馬誠急不可耐地質問劉敏學:“你到底在幹什麽,要人是這麽要的嗎?”
劉敏學脫下衣服,将之挂到一邊,跟馬誠對邊而坐,悠哉悠哉地吃着菜:“那要人該怎麽要,你教教我?”
“一個飛行員嘛,幫他賠了違約金,再幫他打官司,要是藍天航空還不放人,那就再加些錢嘛。至于用三條航線去換嗎?”
飛行員這種特殊行業在跳槽上限制很多,基本上跳次槽就要打一次官司。而且,隻要打了官司,很多時候就要拖得又臭又長,而且官司不打完,飛行員就隻能待業在家,所以,很多飛行員才對跳槽相當謹慎。當然,這也造成了飛行員的流通很困難。
“萬一藍天航空不放人呢?”劉敏學擡了擡眼皮:“大家都是對這行知根知底的人,要是一家航司鐵了心要毀了一個飛行員還是可以做到的。而且,你的想法太小家子氣了,這樣一旦讓藍天航空回過味來,很容易出現雙方扯皮的情況。”
劉敏學能不知道馬誠的想法?無非就是覺得就算要挖徐蒼過來,也可以将代價壓低,不用一開口就出了這般天價。
但是,劉敏學的理念跟馬誠不同。他們是堂堂的木華航空,随便一處的分公司都要比藍天航空大,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跟藍天航空讨價還價,降了自己的身份。
而且,劉敏學相信稍微懂點兒職場規矩的人應該明白他的剛才提出的條件就是上限,沒有回轉的可能,也省得藍天航空有些别的心思。
馬誠哼了一聲:“他們不放人,那就讓咱們法務部的人跟他們講道理,還能講不明白?”
藍天航空不放人,那就打官司嘛!木華航空的法務部可不是擺設,還搞不定一家小小的藍天航空?
“伱自己摸着良心說話,前幾年,飛行部有個機長要跳槽出去,官司也打赢了,現在走了沒?”劉敏學眯着眼睛:“飛行部扣着他的執照,體檢關系,還有工作評價單。你倒是說說,官司打赢了有沒有用?”
馬誠臉色一僵:“沒想到老劉你還關心這些事啊?”
“爲什麽不關心?”劉敏學臉色漸冷:“因爲他當年就是我招進來的。那時候,人家是要去國大航空的,人就是漢京人,正好不用遠行了。結果,我好說歹說把他哄進來了,現在人家要回家,要去國大航空,生生卡了他快四年了,現在執照,資質全失效了,我都沒臉見他。”
馬誠冷笑道:“木華把他培養成機長,結果要走,哪有這麽容易?”
此話一出,劉敏學頓時怒不可遏,狠狠地一拍桌子,指着馬誠就是罵道:“人家要走就是因爲你們這些官僚主義!當年,我還說國大航空官僚主義嚴重,來木華這邊氛圍寬松很多,你們就是在打我的臉!”
眼見老友情緒越來越激動,馬誠趕緊安撫:“哎呀,這飛行員跳槽的事情本來就是一筆爛賬,誰說得清呢?就算有些個别案例,藍天航空也不一定敢啊,是吧?”
馬誠的意思很簡單,我木華航空家大業大,卡個人不是正常?然而,我木華航空做得,不代表你藍天航空也能做!
說到底,馬誠就從來就沒有看得起藍天航空這種半民營的航司。藍天航空是什麽貨色?不就是吃三大航留下的殘羹冷炙過活的乞丐?
既然是乞丐的話,雖然給兩個子兒打發就行了,還真給他好吃好喝伺候着?他配嗎?
劉敏學雖說跟馬誠私交不錯,但也實在受不了馬誠這種鼻孔長在頭頂的做派,最後隻是擺擺手:“搞不懂,你糾結什麽?兩條國内航線而已,又不是精品航線,找個收益中下遊的丢給他們不就行了?”
“那國際航線的聯合經營權呢?”馬誠其實也不在意什麽國内航線,反正木華航空多得是,他在意的是國際航線:“國際航線一直是三大航的地盤,怎麽能讓藍天航空進來分一杯羹?”
雖然從理智上來說,馬誠也不覺得就算藍天航空将國際運營的經驗學去了真能掀起什麽風浪,可他們憑什麽給藍天航空這個機會?木華航空又不是大聖人。
“剛才我在外面聽到了,那個什麽陸總說他們被局方拒絕的原因是缺乏國際運營的經驗,你爲什麽認爲他們的想法就是對的?”
馬誠一愣:“嗯?難道不是嗎?”
“他們遞交給總局的申請書裏,國際航線和引進777是綁定的”
“對啊,用777跨洋不是現在的趨勢嗎?咱們公司不也要開始論證了嗎?”馬誠奇怪道,他不覺得藍天航空方面有什麽問題啊。
劉敏學歎了一口氣:“那要是777出問題了呢?”
“什麽!?”馬誠騰地一下子站起來了:“你說什麽,777怎麽了?”
“前段時間,波音在ETOPS的驗證航班中出問題了。結果沒有不但沒有達到180分鍾的備降時間限制,還在跑道外接地了,差點兒出大事,當時FAA的審核人員就在飛機上,你覺得777的ETOPS驗證還能順利?”
馬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777的GE-90-115B發動機不是天生就具備ETOPS180的能力嗎?爲什麽還能出事?”
ETOPS原本是給予很久之前對發動機性能在長途,尤其是跨洋飛行的擔憂而産生的。上個世紀五十年代,ETOPS的限制還是六十分鍾,即ETOPS60。可是後來随着發動機性能的提高,其安全性和可靠性有了跨越式的發展,各國航空局便是逐步取消了三發和四發航空的ETOPS限制,ETOPS開始隻對雙發客機擁有限制作用。
而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發動機技術日趨成熟,ETOPS的限制開始放開,從六十分鍾增加爲一百二十分鍾,最後到了一百八十分鍾。
像波音767這類的還算老的機型雖然可以達到ETOPS180的标準,但是需要安全運行一段時間才會被當地局方授予相應許可。
可波音777不一樣,這類飛機的發動機是經過無數驗證的,比之波音767的CF6-80和PW4056發動機更加先進,不需要驗證,天生就具有ETOPS180的許可。
但是,發動機具有相應許可還不夠,還需要當地民航局對其進行一到兩年的ETOPS航班運行審核。隻有能在一到兩年内可以安全運行,才會被完整授予ETOPS180的能力許可。
然而,777的問題就出在這個ETOPS的驗證航班運行上。
“當時飛航班的就是波音的首席技術官,你問我爲什麽有GE-90-115B發動機還出問題了?嘿嘿,這個問題我可答不上來,反正就是翻車了。”劉敏學一攤手:“很快,你們部門就應該要對777的方案重新讨論了,到時候,你也能知道細節了。”
“波音首席技術官?”馬誠突然品出些味了:“那個李榮成說波音首席技術官是正常退休,難道不是嗎,是犯錯誤了,被趕下來了?”
劉敏學撇撇嘴:“管他是什麽原因,反正現在波音是發了瘋了要找一個可以确保剩下驗證航班絕對安全的飛行員。爲此波音總部甚至申請暫停了驗證航班的運行,都在等那個飛行員。要是再出問題,777的未來可就不好說了。也就是波音,否則FAA根本就不會給機會的。”
“GE-90-115B發動機都能出問題,波音是不是步子太大,扯着蛋了?”馬誠聽到這個消息依舊有些難以接受,不過想來真正的細節應該會在不久後得知。
當年随着空客330的推出,波音767開始顯出頹勢。爲了競争相應的市場,波音推出了767的升級版,即波音777。
馬誠猶記得當年波音在設計777之初都一次叫來了國際上衆多航司代表,讓航司代表提出意見,想要讓自己的客戶描述出自己想要的理想客機。而木華航空當時作爲國内最大的航空公司就在受邀行列之内,馬誠當時英語極佳,就成了随行翻譯陪同領導過去。也就是那次陪同大領導的旅程,馬誠得到了領導的賞識,此後一路高升。
馬誠當然不是在回憶自己的晉升之路,而是在感慨!那時候,各航司代表對波音777的一大重要要求就是電傳操縱,從而替代波音一貫的傳統鋼索傳動。結果,波音不願意放棄自己對于操縱上的理念,又爲了符合客戶們的要求,竟然折中的搞出了以電子信号模拟鋼索傳動的反饋信号,即波音777在操縱的時候,手感很像是在用鋼索傳動,跟以前沒區别,但實際上這個手感是計算機模拟出來的。這種模拟信号還跟空客的側杆操縱模拟信号有着相當大的區别。
隻能說波音的那些設計師真的是天才之姿,這種玩意都搞得出來。
馬誠在波音總部親曆的短短五天,唯一的感受就是波音777在設計之初便是烈火烹油之态,他從未懷疑波音777會難産,應該說是世界上大部分圈内人都跟他是同樣的想法。
然而,現在的情況是,波音767這種過時貨都能達到ETOPS180的标準,結果它的升級版波音777卻達不到,那對波音777來說簡直就是毀滅性的打擊。
一旦達不到ETOPS180标準,那在尤其是跨洋飛行中,将無法遵循最優航線,隻能被迫繞行更遠以滿足ETOPS的限制。如此一來,在将利益看成極重要的航司的角度裏,這還不如波音767呢!
“這麽說的話,李榮成說是波音總部要在全球招募首席技術官,并非什麽放下偏見,而是波音總部因爲波音777的驗證航班失利而焦慮了,迫切需要一個能夠處理幾乎所有飛行問題的全能飛行員。”馬誠逐漸回過味了,對李榮成此行的目的也有了些别的猜測:“不過,要是波音777出問題了,那空客330豈不是天下無敵了?”
鑒于他和李榮成之間的私交甚笃,也有可能連李榮成都不知道此次招募首席技術官的真正目的。畢竟一個亞太區負責人也總部那邊能有多大能量,猶未可知。
如果馬誠的猜測是真的,那波音總部這次當真是急眼了。首席技術官可是能接觸到波音核心機密的人,竟然能開放給外國人,隻能說波音這次已經被逼到牆角了。
然而,劉敏學卻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你在說什麽,波音總部招募首席技術官怎麽了?”
“前兩天,咱們的一批737NG不是入海關了嗎?李榮成也跟着過來了。他說這次要在亞太區招募合适的飛行員,以作波音總部首席技術官的候選。”
劉敏學眼睛漸漸眯起來:“然後呢?”
馬誠歎了一口氣:“然後他就看上了徐蒼!”
結束了短暫的會面,陸景華驅車趕回藍天航空基地。在路上,陸景華的心情依舊是波瀾起伏,難以平靜。
一條國際航線的聯合經營權,兩條國内航線的所有權,這種條件如果跟市場部的人說,估計那些人都要瘋了。市場部爲了争一條航線,那是要用多大的人力物力的,有時候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對于任何一家航司來說,航線就是一切,沒有哪家航司會拒絕航線的誘惑。可這次,陸景華罕見就想要壓制住内心的躁動,來認真思考放在任何一個人都不會拒絕的提議上。
雖然陸景華并不認識劉敏學,但是看談話過程中馬誠的态度,想來這個條件并不是空談,而是真的可以執行的。而且以木華航空的做派,陸景華自然不奢望丢給他們精品航線,可即便是一個中等品質的航線也賺翻了的,更别說,還有一條國際航線的聯合經營權,可以給藍天航空積累寶貴的國際運營經驗,其價值不亞于兩條國内航線,甚至更高。
陸景華跟徐蒼是有私交的,他自然是不想把徐蒼送出去的。可嚴格意義上來說,徐蒼就是藍天航空的資産之一,在利益最大化面前,送出徐蒼才是最好的選擇。
私交和公事之間的艱難選擇着實是讓陸景華頭疼無比,在腦中激烈交鋒的時刻,不知不覺地就已經到了藍天航空的基地大門。
陸景華歎息一聲,暫時摒除腦子紛繁的思緒,一會兒還要跟羅勇報告此次會面的情況呢。隻是在尋找停車位的時候,他的車路過基地前面綠化區小亭子的時候,發現從烏市回返的徐蒼竟然就在小亭子裏,而在他面前的是局方代表陳向東。
兩人皆是面紅耳赤,仿佛是在經曆着劇烈的争吵一般。
“徐蒼,這次無論如何你都要跟我去局方。”陳向東的情緒極爲激動:“這次你沒有選擇,我會向局方申請直接變更你的工作關系。”
徐蒼一聽這話,心裏更是焦急:“師父,你怎麽老想讓我去局方坐辦公室,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不是還想讓我去第一線的嗎,怎麽現在都變了。”
“在第一線是要證明你的能力。現在,你的能力還需要證明嗎?”陳向東越說越激動:“最近一段時間,你出了多少事?擦機尾,雙發熄火,這次電力故障加迷航!徐蒼,我這人不信鬼神,但命隻有一條,你就不能聽我一次話?”
徐蒼知道陳向東是在擔心他,可是他也有無法離開的理由。隻見他展顔一笑:“師父,你知道我的技術的,多難的情況,我都能處理的!”
“萬一呢,萬一呢!”陳向東看到徐蒼這張笑臉更是怒火中燒:“你們公司的那些領導都在說你晦氣,爲什麽還要待在這裏?”
徐蒼一愣,隻是露出一絲苦笑:“原來他們都是這麽看我的。不過,師父!我媽生病了,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我坐辦公室可拿不到這麽多的錢,總不能讓我弄些不正常的手段吧?”
“你母親有事,我肯定會幫忙的。我這麽多年下來還是有些積蓄的,應該可以應付一些的。”陳向東說道:“既然你是爲了錢,我可幫你處理了,那就不要再在這裏待下去。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們飛行部的領導,你這次跟我走。”
然而,徐蒼這下卻沉默下來了。
徐蒼的沉默讓得陳向東勃然大怒:“你到底想要幹什麽,不是要錢嗎,我承諾幫你處理,那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師父,當年在我畢業的時候可是你親口跟我說的,要讓整片天空都回蕩着我的名字。”徐蒼低着頭:“現在你是變了?”
“沒錯,我變了!”陳向東咆哮着,顯出極度激動的情緒:“徐蒼,我沒有子嗣,在我的心裏,你就是我的兒子。我曾經想讓你成爲國内民航的領軍人物,可經曆了這麽多,我再也不想要那些東西了,我隻要你平平安安地活着。”
陳向東如此真情實意的話一出來,即便是徐蒼都感覺震驚萬分。在他的印象裏,陳向東應該是那種将情緒内斂到極緻的人,怎麽能有如此表現?
“師父,有些事情我一直藏在心裏.”不知爲何,徐蒼突然也有了吐露一切的沖動:“誠然,一開始我想要留在藍天航空是爲了給我母親籌集治病的錢,可是後來我慢慢發現,我可以做更多”
“我會離開藍天航空,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但是不是現在!”徐蒼擡起頭,直視着滿臉不解的陳向東:“師父,不久之後,局方會開始放開民間資本進入民航市場吧?”
作爲即将跻身局方高層的陳向東驚得不可思議,他怔怔地說道:“你怎麽”
“師父,你不要說話,說了就要犯錯誤了,聽着就行。”這時候的徐蒼眼中閃爍着無比璀璨的光芒,這個平時顯得有些随便的年輕人此時頭一次顯出難以置信的野心:“很快就會到來的局方對于機票價格的管制解除就是對此後民航市場化的一次試探吧?”
陳向東的臉上終于掠過恐懼之色,因爲徐蒼所說的内容正是總局近些時日的一個大趨勢,但明明應該是保密的才對,徐蒼爲什麽會知道?
看着難以接受的陳向東,徐蒼淡淡地說道:“師父,我相信你,所以跟你說這些。”
他微微揚起下巴,猶如一柄刺破蒼穹的利劍:“我從來不把飛行當成什麽畢生爲之努力的事業。我本來就處在飛行員的頂點,何來努力得到我本來就已經擁有的東西?”
這句話簡直狂妄到了極點,但是從徐蒼嘴裏說出來卻顯得那麽自然,仿佛本該就是如此。
“所以,我要得到更廣闊的東西。”徐蒼的目光穿過雲層阻隔,到達那無限遠之處:“或許,你們覺得民航市場化隻是推動民航發展的一個常規手段,但是你們永遠想不到未來放寬民航的準入門檻會帶來什麽!”
“一個時代,一個民航的黃金時代!”徐蒼的聲音也變得越高亢,似乎這些話在他的心裏壓抑太久了,今日終于可以一吐爲快了:“飛行員做得再好有什麽用,不過是時代巨浪下的一朵小小浪花而已。我既然洞悉了一切,那爲何不做那時代的引領者?我所要的不是師父你想的那樣,我本該擁有一切,我要的是整片天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