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愛德華将魚線穿過一個滾輪,一頭連接在搖籃邊上,一頭連接在自己鋼琴的腳踏闆上。
“……你在幹什麽?”搖籃裏發出一個聲音。
“我要工作。這樣隻要一踩踏闆就能晃動搖籃,我的妻子都曾經誇獎過這個創意。”愛德華在鋼琴前坐下,耳後夾着一支鉛筆,右手在剛剛調整了音高的鋼琴上彈出幾個音階,左手攥着一打五線譜稿紙。
“你有沒有想過我其實是神話生物?”真實造物主覺得自己無話可說,左眼寫着你有問題,右眼寫着鄙夷。祂用手扒住搖籃的邊緣支起上半身,看着愛德華在鋼琴上忙活,時不時在五線譜上寫寫畫畫,忍不住開口,“你還真是悠閑,還有空應付工作。”
愛德華看了祂一眼:“你神降六天了,想好什麽時候給我報銷我的衣服和出行費用了嗎?我的衣服是皇後區老牌裁縫店的高定,花了将近一百磅。”
“……”真實造物主沉默一下,“下次一定。”
“你發瘋的幾百年,你的信徒們還委托我寫了十幾部衆贊歌和彌撒曲,要不是湊不齊演員甚至還會委托我寫聖典相關的歌劇,還都沒給錢呢,你知道我的創作價位嗎?給你打個折,兩千五百磅結清。”
翻看了賬本的真實造物主緩緩地躺了下去:“我是嬰兒,你去跟極光會管賬的人說。”
兩位邪神之間的關系因爲金錢更加緊密了。
安靜的書房裏,深淵天使回憶了一下自己要和佛爾思·沃爾小姐合作的那部劇本的大概内容,一部喜歌劇,由相戀的男女主角溫馨美好的開頭、男主角死去催人淚下的過程和大仇得報的結尾構成。
那麽暗示全劇劇情的序曲裏就應該有……一個管樂器奏出的代表沉穩的男主角的低聲部,一個弦樂器演奏的代表女主角的活潑俏皮的高聲部。将他們交織在一起,跟随劇情的轉折推進,構築出整首樂曲,樂隊的配置根據情況安排,到時候根據詳細劇本進行删減,預計今年年底就能上交劇院演出。
“現在極光會管事的人都在因爲你之前的全球廣播奔波,不然你也不會在我這裏。”
愛德華飛快地寫了八小節的主旋律草稿:“呓語的短暫停止、牧羊人途徑高層集體的亢奮已經很讓人懷疑,如果你待在極光會還會引起更大的騷動,到時候蒸汽黑夜風暴随便神降一個都能把你拍死。”
“極光會最近内部混亂。”真實造物主平靜地回答,“我要重塑形象,取回光輝,将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聯系起來。有一部分信徒信仰我隻是爲了名正言順、有恃無恐地作惡。還有一部分虔誠的信徒爲我的宣告而喜悅,兩派之間發生了鬥争。”
“不過那一派實力并不強,幽暗聖者還在旁觀是爲了能夠将他們一網打盡。他們都是我的錨,能夠勸誡感化自然最好,實在說不通的就處理掉。”
“聽上去是個好消息。”
“廷根的時候,你想要屠城晉升是嗎?”
“沒錯,如果得手,九場屠殺就完成了六場,我有百分之七十的自信晉升成功。”愛德華一邊演奏、即興編寫和聲一邊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如果成功,那座城市大概在接下來的至少五百年内都會成爲生命的絕地,死靈的獵場,深淵在大地上的投影。”
“那麽實際傷亡人數是多少?”
“截止到今天,我留下的全部影響已經被教會清除幹淨,總傷亡四千三百五十一人。很少了,按照我一直以來的風格,至少後面還要加上一個零。”
祂彈鋼琴的手停下,突然側了側頭:“稍等。”
“我那不服管教的學生找我。”愛德華說,“祂比我想象的來的還要晚。”
62
今天已經是慘劇發生後的第六天,阿德米索爾坐在濟貧院門口的台階上,目光迷蒙地看着天上的太陽,孩子們上完了午課,在街上叽叽喳喳地玩耍。
就像他在命運之河裏看到的那樣,廷根被血海淹沒了,但是又有紅色的月光灑落,除了少數人被血海卷走,廷根居然奇迹般地保存了下來。濟貧院裏隻有幾位常年體弱多病的人在這次災難裏喪生,他們像是睡着了,表情安詳。年逾七十的院長爲他們舉行了簡易的葬禮,通知了親屬,按照信仰将遺體送往各個教堂,由牧師舉行集體安魂然後下葬。
恍惚間,他聽到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平底鞋,這是院長的腳步。他回頭看去,見院長急急忙忙地跑了出來,迎上剛來到濟貧院門前的一位深灰色頭發的年輕人。年輕人穿着有些陳舊的過時外套,滿身風塵,還有些許蒸汽列車特有的機油味。院長走到了年輕人的身邊,焦急地說着什麽,後者表情嚴肅地聽着,兩人就這樣走進了濟貧院。
“首領,您終于來了。”濟貧院的院長室裏,老婦人關上了門。她神情悲傷,手上攥着青色的手絹,“上周廷根遭遇了危機,半個「怪物」阿德米索爾率先看到了災難的前兆,但我們竭盡全力也沒有找到避免危機的辦法,教會統計出死亡人數在三千以上,但是根本無法清算究竟有多少人在災難中喪生。”
理查點了點頭:“教會的調查結果是什麽?”
院長回答:“是搶劫犯槍支走火引起的恐慌、加上下街的意外火災,混亂讓部分悲觀的人們失去活着的意志,進而導緻了服食藥物在睡夢中死去。”
“在睡夢中死去……”理查輕聲重複,若有所思,“那麽我們打聽到的消息是什麽?”
“先前有一位疑似「魔女」的夫人意外身亡,死狀慘烈,聯系這次的事件,教會非凡者們的調查結果是:「惡魔」。”院長想到了什麽,立刻補充道,“教會認爲魔女的死是一起取悅惡魔的儀式,至于後面的調查結果是怎麽得出的,教會沒有公布,我們沒有頭緒。”
理查的眉毛擰了起來,又舒展開,祂露出有所思考的表情,随即詢問起細節來:“濟貧院這個月的資金還夠嗎?我看了賬本,八月份隻虧損了五十磅,比起七月份有很大進步,孩子們最近生活學習還好嗎?”
“孩子們都很好,在這一次的災難裏也沒有人傷亡,已經考上了文法大學的小阿麗娅也很安全,她很努力……”院長愣了愣,臉上的愁苦之色終于被喜悅沖淡了一些,“我們接了教會福利院的訂單,讓孩子們幫忙加工一些簡單的服裝半成品,借此賺一些錢補貼支出。首領,今年已經……九月份了,冬天……”
“我剛從費内波特回來,感謝仁慈的大地母神,我已經籌集到了足夠的過冬和新年啓動資金,到時候會批量從因蒂斯的合作者那裏訂購直銷的棉花。今年差不多可以全部翻新一下床鋪,還有餘錢做些棉衣,大家都可以過一個溫暖的新年。”
節制天使早有準備,從口袋裏摸出小本子,寫寫畫畫一番後又從手提箱裏數出整整五十磅來,放到院長的桌上。院長吓了一跳,連忙将這幾張紙币塞回理查的手裏:“您這是做什麽?我們這個月手頭還算寬裕,孩子們吃得起有肉粒的菜湯和麥麸面包,不需要您補貼!”
“這是對廷根突發事件的補貼,濟貧院的死者親屬們需要一些錢來撫慰受傷的心靈。”
聞言,老婦人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凄涼。
“首領,死去的六位不幸的人裏,有五位都是常年居住在濟貧院、拖着病體幫助我們的人。”
院長太太輕輕地回答:“隻有一位雙親健在,上個月才來的小姑娘。她從出生就體弱多病,後來患了絕症,父母虔誠的祈禱也沒能讓神靈給予這孩子一點祝福。經商的父母爲了給她治病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最後不得已把她送到我們這裏。就在那一天,她死去了,她是笑着死去的,但又滿臉淚水。”
“她死後,她的父母平靜地接受了噩耗,已經帶走了屍體和所有的物品下葬到墓園了。”
“……生命是積累痛苦與幸福的巡禮,我們無法對抗死亡,但至少要讓人們擁有美好的記憶。”理查垂下眼睛,慢慢地祈禱,“如今她已走完了旅途,獲得了安甯,再也沒有悲傷和寒冷,祝福她,贊美主。”
“贊美主。”老婦人也閉上眼睛,靜靜祈禱。
片刻的靜默後,理查暫别院長,離開院長室。
祂來到樓層角落裏僻靜的小祈禱室,關上門,單膝跪地,靜靜地念誦起尊名。
“您是凋零的本質,來自深黑之地的君主。”
“……仁慈的愛德華·沃恩殿下——主啊,您虔誠的信徒祈求您的注視,祈求您的回應。”
一連念了三遍,又等待了數分鍾,一種奇異的注視終于降臨,小小的祈禱室昏暗一瞬,從窗口中照射進來的陽光變得蒼白而冰冷。
“理查·恩斯特。”
節制天使的眼前出現了相應的幻覺:流淌的黑色霧氣,和黑霧之後隐隐約約一個身影。
祂的老師問:“你有什麽事?”
63
“你有什麽事?”
我這樣問祂,實際上就算不問我也能猜到。祂主動向我祈禱的時候不是獻祭賬本,就是祈求一些資金援助,又或者一些放縱派的消息,自從祂成爲天使之後傳遞來的基本上都是廢話。但這一次,我能想象到祂的問題,應該是:您爲什麽要殺害無辜?
“主啊,您爲何降臨在廷根,帶走人們的靈魂?”理查半跪在地,深深低垂着頭,“感謝您的回應。”
“這是爲我的盟友,「真實造物主」降臨于大地舉行的儀式。”我回答祂,“足夠的死亡和靈魂才能讓一位真神降臨,這已經是最小的代價。”
“……您履行了您的諾言,給予絕望之人安甯,讓熱愛生命之人毫發無傷,感謝您的慈悲。”
節制天使的語氣裏充滿特别的情緒,是悲傷和無奈,我很理解祂的心情,跟着我二百年還沒有習慣我是個惡魔、還認爲我和其他瘋狂的惡魔不一樣、還在執着地相信能夠用“人性”讓我重獲慈悲和善良,我也非常悲傷無奈。但如果說世人大部分都是“僞善”,那理查·恩斯特确實是爲數不多有資格譴責我的「善人」。可這樣的秩序善是「惡魔」教育出來的,這件事情可不能被七神和外面的諸位知道,不然我可能會被祂們極盡所能地嘲笑到末日。
之後的對話就很簡單了,祂繼續勸誡我,并且譴責我,我也不和祂玩惡魔話術,我坦然承認這四千三百五十一條人命全都是我身上嶄新的血債。
祂很優秀,雖然很煩人但還有用處,所以我暫時不會把祂回收。一段沒有任何價值的對話過後,祂提出告退,我也順勢道别并切斷了聯系,全部對話不過五分鍾,這就是一百年來我和祂交流的常态。
工作還要繼續,爲一部歌劇準備的配樂連序曲都還沒有完成。我看着手上的稿紙,想起來昨天就回了家,應該給寫信給佛爾思·沃爾小姐回一封信,問問她的近況,順便約出來查看一下劇本的進度。
TBC
——————————
一個的過渡章,發生在克萊恩蘇醒當天的白天。
*嚴格來說衰敗君王其實沒性别,本來就沒有,而且也已經當了幾萬年神話生物了,是「祂」,性别可以由自己定義。
*後續劇情裏會有其他人譴責愛德華在廷根濫殺無辜的行爲(大家可以猜猜是誰),而那時候愛德華可沒有坦然承認,而是饒有興緻地用惡魔詭辯誘騙對方落入自己的邏輯,想讓對方因信念崩塌而失控。雖然并沒有完全成功,但也埋下了懷疑和動搖的種子,遲早會引爆他的思想。
但在理查面前愛德華不會這樣做,因爲沒有意義,理查确實是有資格譴責祂的人,祂也就懶得辯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