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
“……”
殷紅的血液從祂僅有的親人身上的創口中流出,很快就浸透了黑紗長裙,浸透了安提哥努斯的褲子和稍長的衣擺,但周圍并沒有彌漫起理應很濃郁的血腥氣。
因爲已經沒有人維持夢境,欺騙感官。
“……姐姐……?”
安提哥努斯聽到了仿佛玻璃碎裂般的聲音,祂的視野正前方,正上方甚至很多地方都出現了莫名其妙的黑暗角落——夢境裏的世界正是悠閑舒适的下午,暖洋洋的陽光照在魔狼姐弟的脊背上,這是安提哥努斯最喜歡的時刻。現在還是下午,夜晚尚未降臨,本不應該出現這種不規則、不正常的黑暗角落。
安提哥努斯感覺那些黑暗實在礙眼,但祂無法忽視,也無法将它們抹去。
整個夢境世界開始搖搖欲墜,自己的夜之國,霍納奇斯山脈上的植被和山谷都像是印在玻璃窗上的彩繪一樣開始龜裂,粉碎。
這一切的破滅都指向了唯一一個答案。
直到這時,即便安提哥努斯再怎麽用“幻境”、“象征”來欺騙自己,都已經無濟于事了。
但,就連安提哥努斯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個時刻的祂居然如此冷靜。
冷靜到連靈性波動都漸漸平息下來,冷靜到祂注視着浸透了腳下的花草和兩人衣衫的血液之後,祂竟然沒有暴怒也沒有瘋狂,隻是平靜地,冷靜地,将懷中姐姐的頭顱抱緊。
即便祂想要擁抱的家人已經不會再對祂張開雙臂,不會再對祂露出笑容,不會再用溫柔的嗓音和手掌輕輕地撫摸祂的頭,也不會再對祂說出任何一句話——之後關于姐姐的一切隻會出現在安提哥努斯最瘋狂的夢裏,而安提哥努斯不會再陷入任何一個夢。
那最美好的夢已經結束了,祂應當保護的人死去了。
還留有溫柔和眷戀的安提哥努斯也将随着天之母親的死而不複存在,從破碎的夢中醒來的,隻剩下“半個愚者”。
這是一個讓安提哥努斯不想松開的擁抱,像是山窮水盡,像是已經行至窮途末路。
兩頭原本就隻能相依爲命、互相舔舐傷口的怪物終究又隻剩下了安提哥努斯一個,祂從漫漫長夢中醒來,卻緊接着就看見了姐姐的死亡。
此刻,安提哥努斯唯一能夠确認的就是這是祂最後一次能夠擁抱住姐姐的時候,因爲祂現在正在某處沉眠,而姐姐已經死在了那個祂根本無法前往的“死者之城”卡爾德隆——即便是夢境,祂也貪婪地希望這世界崩潰得再慢一些,再慢一些才好。
“姐姐。”
祂緊緊地擁抱着懷中的頭顱,發出沙啞的呢喃。
黑紗像是水一樣從祂的指尖劃過,血流了這似狼似人的神靈滿身,這一幕看起來驚悚且恐怖。
“姐姐……”
抓不住了。
那些時光和自己的兄弟姐妹就像回憶中的畫卷,就像手心中的流沙。安提哥努斯閉上雙眼,祂的眼角慢慢地落下了淚水,祂妄圖攥在手裏的最後一樣事物,終于也在祂的眼前被毀滅了。
伴随着祂的話語,周圍的一切漸漸都沉寂了下去。
彩繪玻璃般的世界一塊一塊地剝落,破碎,露出夢境漆黑深邃的底色。夜之國内回蕩着的笑聲和悠揚的歌聲随風而逝,“夜的主宰、天之母親”的雕像和山頂的大教堂被彌漫的夜色消融了輪廓,明亮的陽光,遙遠的雪山和平原,碧綠的森林和山腳下寶石般的湖泊都化爲烏有。那些美好的事物如同笑容的冰雪般化去,留下的隻有渾渾噩噩的一片晦暗,安提哥努斯是其中唯一的色彩。
“我早就知道……”
懷中擁抱的事物也消失了,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安提哥努斯低垂着頭,心中空空落落。
祂想要放聲大哭,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祂想要在夢中站起來,然而起身的動作卻猛地僵住。
——美好的世界崩塌之後,緊随而來的便是那苦痛絕望的真實。
像是塵封的秘密被戳破,落了灰的大門終于敞開,又像是已經結痂的傷口被捅入了一柄利劍,狠狠地剜出血肉。那些過去抓住了祂,抓住了沉湎在過去的祂,倉皇逃命的恐懼和因弱小而生的絕望捕獲了安提哥努斯,決堤而出的記憶從黑暗中伸出手臂扼住了“半個愚者”的咽喉。
是即便成爲了天使之王,也不得不四處躲藏的生涯;
是某天有人前來拜訪“夜之國”,希望與黑夜女神敵對的祂能夠加入祂們的陣營;
是高聳入雲的黑色高塔之下,頭戴冠冕的黑色皇帝爲自己封爵;
是終于能夠獲得喘息之機,終于能夠不用在姐姐的安撫下入睡,是第一次以貴族的身份融入人類的世界,和相鄰途徑的其他天使之王同殿爲臣,過着暗流湧動卻不可思議地和諧的生活;
是答應了兩位同僚的建議之後,最需要力量的自己主動提出成爲“成神、吸引源堡”的誘餌;
是祂失敗了,被詭秘之主的意志侵蝕,不僅沒能成爲神靈,還狀态越來越糟,連自己是誰都逐漸模糊,天之母親前來幫助祂,卻因爲力量微弱而無計可施;
是最後的最後,天之母親的眼眸失去神采,而祂被“永暗之河”的河水帶入了沉睡。
安提哥努斯猛地瞪大了眼睛,祂的臉上頭一次表現出猙獰到痛苦卻哭不出來的表情,祂用手攥住自己的胸口的布料,那裏的心髒正因絕望而跳動。
“爲什麽要醒來?”姐姐的話語仿佛回蕩在耳邊。
是啊,爲什麽……爲什麽要醒來?祂想要的,祂渴望的都在眼前,就在身邊,既不用擔心它們會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死去,也不用擔心自己給他們招緻災禍……而你醒來,所見到的隻是悲傷而非奇迹,所目睹的隻有面目全非的傷痕。
想要保護的過往被踐踏殆盡,除了痛苦之外還是痛苦。
“因爲我早就知道……弱者不配擁有任何奇迹。”
“因爲我早就知道……祂們連一個夢都不願意給我!!”
安提哥努斯發出憤怒的咆哮,祂看到了外界的天空,看到了從夢境的縫隙中刺入的刺目的銀白色的光芒,光刺痛了祂的雙目,讓祂落下淚來,祂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卻連一點灰燼都無法抓住。
外界,所有的“占蔔家”在這一刻,都聽到了近乎撕心裂肺的狼嚎。
“霍納奇斯、弗雷格拉”的呓語不再,這聲野獸垂死般的嚎叫之後,精神強韌沒有失控的占蔔家們的靈性不約而同地震蕩起來,幾乎在同一時間,産生了“我應該去一趟霍納奇斯山”的想法,
而山巅之上,面容古老而青春的安提哥努斯公爵的眉頭緊鎖,用眼角流出的淚水化作靈性飛散,祂的眼皮顫動,掙紮着要醒來,沒有面目的白色面具浮現在了祂的臉正前方。
聚合開始了。
……
“情況有點不妙。”
愛德華伸手抓住了懷中想要飛走的那個“詭秘侍者”非凡特性,祂從非凡特性逸散的靈性中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震蕩,毫無疑問,它的目标是霍納奇斯上頂端的那位。
愛德華的表情稍微有些不快,祂想要鎮壓“詭秘侍者”的非凡特性,但不知怎麽的又停下了封印的動作,反而是思索着看向了卡爾德隆的方向:
“安提哥努斯真的醒過來了?看來戰神得手了,真是,一個真神面對兩個隻剩天使之王的對手,居然能一直拖到今天……祂早點動手的話,天之母親的死亡不會給安提哥努斯帶來這麽大的影響。”
“這家夥現在應該已經成爲安提哥努斯的第一目标了!”
“堵不如疏,壓着那家夥不讓祂報仇也會招來祂的仇恨吧?知識之妖,你有沒有辦法和安提哥努斯交涉一下,讓祂把仇人殺死了就停手?戰神現在開始容納另外兩條途徑的非凡特性了嗎?”
“你隻是不想被即将蘇醒的‘瘋狂的半個愚者’記恨吧?”
“那當然,要不我先去把戰神殺了給祂助助興?”
知識之妖沒回答。
遠在因蒂斯的知識之妖看着遠方的霍納奇斯,祂的雙眼中已經呈現除了霍納奇斯山脈主峰上那突兀而恐怖的巨大旋渦——那是聚合的力量在神秘學聯系方面的具象化,在現實中表現爲突然加強的聚合力量,但是在這位持有“窺秘”的神靈眼中呈現得一清二楚。
顯然,剛剛有了蘇醒的征兆的安提哥努斯已經意識到了自身非凡特性的缺少,祂知道了自己曾是距離“愚者”的位置隻差一個序列一和成神儀式的“半個愚者”,現在正在瘋狂地呼喚屬于祂的那份非凡特性和另一份。
但受到祂的影響的遠遠不止愛德華手上的“詭秘侍者”和“奇迹之神”科塔爾身上的“幕布”,整個世界都被這位“占蔔家”途徑的至高影響,所有“占蔔家”相關的一切都在瘋狂地對着霍納奇斯山“朝聖”!
就在剛才,知識之妖聽到隔壁造物主教會裏一分鍾之内有三個密修會的成員向上級打申請,申請前往霍納奇斯山,并且他們在辦公室齊聚一堂之後驚愕地發現上級也在寫請假條。
知識之妖暫時把目光從霍納奇斯山頂上的巨大聚合旋渦上移開,在靈界掃視了一遍,用“窺秘”将整個靈界看得清清楚楚,發現靈界之中目前并沒有特殊的靈性波動出現。
“很好,看來‘時天使’阿蒙現在就待在源堡裏,隻要祂還在那裏,不是完全無主之物的源堡就暫時不會被‘半個愚者’的聚合引動……”
舊日的意志可能在多個目标身上同時蘇醒,但源質隻有一個,源質不會被東拉西扯。
不過,沒有自我意識的源質倒是有可能同時給予這多個目标力量……不過就目前而言,隻差成神儀式的“時天使”對源堡的吸引力比隻是天使之王的“半個愚者”要高,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知識之妖抓住身邊在本能的作用下也朝着霍納奇斯山峰所在的方向挪了半步的克萊恩的身體,在祂的秘術的幫助下,克萊恩和伯特利的意志和祂們的身體之間的聯系被蒙蔽、削弱了。祂們的精神并沒有和肉體以及其中的精神相容,相當于知識之妖從兩個盒子裏拿出兩個球,又交換了球的位置。
也就是說,祂們現在一個等同于真神級别的封印物,一個等同于天使級别的封印物。
因此,“奇迹師級别的封印物”開始自主行動,意味着封印物也開始受到安提哥努斯的影響了。
“……‘幕布’還沒有帶着‘烏黯魔狼’一起飛過來,看來和‘幕布’共度了幾年時光的科塔爾也不是個完全的草包,目前還能通過自己在神棄之地的扮演勉強拉住它。”
世界範圍内即将發生一場混亂,占蔔家途徑的封印物無論序列高低都會開始沖擊封印,試圖前往安提哥努斯的身邊——在地球非凡者的觀念中,成神不需要吃那麽多駁雜的本途徑特性,但是陷入了聚合之中的“半個愚者”顯然顧不上這麽多,或許即便序列一飛來,祂也不會停止聚合——将本途徑全部的非凡特性融入自身,達成“完美”,也是星空之中許多舊日樂于去做的事情。
“倒是還真有點福生玄黃天尊……有點我們的影子了。”
知識之妖想着,忽然一道信息出現在祂的腦海中——“整個世界範圍内的全部封印都被加強”——祂都不用消化這條信息,就知道肯定是伯特利和克萊恩在動手。
祂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接着,将視線再次投向卡爾德隆。
卡爾德隆中,戰神提着流淌着鮮血的長劍,天之母親的“隐秘”已經解除。
或者說世界上所有的隐秘都解除了,神戰廢墟之海上,神棄之地的邊緣黑暗,以及霍納奇斯山脈上的夜之國遺迹,全都随着祂的死而緩慢地回歸現實世界。而祂的身體就如同安提哥努斯夢中所見的那樣倒在了永暗之河的河邊,頭顱滾落地上,唯一性化成的“隐秘之紗”依然蓋在祂的頭上,卻沒有再讓祂的面目隐秘。魔狼之女的鮮血流進了河裏,沒有引起任何波瀾就被黑暗同化。
而戰神正在和死神對峙,時隔千年祂終于又表現出了“獵魔人”的威能,獵殺了相鄰途徑的野獸之後,又将刀鋒對準了借着“源質”的力量苟延殘喘的幸存者。
“結束了。”
知識之妖覺得沒必要看下去了,黃昏的光芒開始在長劍上凝聚,本來就已經被鉗制的死神能夠躲過将祂和天之母親一起斬斷的一劍已經是竭盡了全力,祂沒有辦法再抵抗戰神的襲擊了。
與此同時,知識之妖注意到了星界之中大地母神的象征開始變得閃爍,晦暗,而月亮的光芒越發盛大,不知道大地母神還能不能撐到戰神回防——如果祂真的會回防的話。
“……你該幹幹活了,我有兩個方案。”
知識之妖呼出一口氣。
“第一,是你前往靈界,想辦法和阿蒙建立神秘學聯系,然後你松開你手裏的詭秘侍者,讓安提哥努斯成神,然後讓阿蒙偷走祂的成神儀式。”
“這很危險,或許那位欺詐者沒有這樣的勇氣。”
“第二個,就是你去和安提哥努斯聊聊……在這方面,你比我專業,也比我合适不是嗎?畢竟是你殺了黑夜女神,某種意義上,你是祂們的恩人,盡管天之母親死了。”
TBC
——————
“姐姐,等這個夢醒了,你還會在我身邊嗎?”
請欣賞極光會特色姐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