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4
發生什麽事情了?
奧黛麗近乎茫然地想着。
從理論上講,這已經是她第二次遭遇突襲,第一次是在貝克蘭德突然遭遇飛空艇突襲。她已經有了逃生的經驗,再加上現在的身體不用擔心損傷,她理應快速振作起來,趕緊聯合醫院裏還有活動力的醫生護士進行救援,并且帶着醫院裏活着的人們有序前往附近的空曠區域避難——
但她動不了,她支撐身體的雙臂劇烈顫抖着,雙腿也完全沒有了力氣。不要說站起來行走了,奧黛麗甚至失去了擡頭的勇氣,随時可能重新倒下。
因爲——這不是轟炸機那樣的人禍,降臨在此處的是天災,是神罰。
人是不能違抗神靈的。
人是必須接受神靈的懲罰的。
但神靈愛着人類,所以不會随意降下神罰,因此隻有罪人和渎神者才會被懲罰。
……我是罪人嗎?
……神啊,偉大的神,我因爲幫助了這些人,叛離了魯恩的立場,所以成爲了罪人嗎?
她沒有聽到幾乎讓人震破耳膜的雷聲,但她看到了窗外幾乎要撕裂天空的銀白色閃電,浩大而恐怖,像是裂痕,又像是巨大的雷樹。
她沒有聽到風聲,但她感受到了環繞在四周的狂風。在這個沒有聲音的世界裏,奧黛麗從坍塌的建築的空隙中看到了被飓風吹得幾乎在“鞠躬”的大樹,看到了被風卷走的路邊餐館的告示牌和遮雨棚,人們在暴風中苦苦支撐,稍有不慎就會被卷走。
神靈當然不會在意一個半神都不是的小小觀衆的恐懼和不安,和不會在意一個小小的醫院裏是不是有一個剛剛開始就被破壞的生日宴會。
神隻是打算毀滅這裏,懲罰這裏。
奧黛麗在降臨的天災中瑟瑟發抖,她的教育讓她臣服于神靈的威嚴,而她的理智告訴她,如今整個世界上,擁有雷霆權柄的神靈隻有一個。
這是她從小耳濡目染敬畏的神,這是和她所信仰的黑夜女神一樣庇護了魯恩上千年的神。
“尊敬的,尊敬的雷霆與真理之神……”
玩偶的身體沒有血液也沒有淚水,她保持着一個看上去有點癡呆的表情,一動不動。
如果是人爲的襲擊,即便是突然降臨的自然災害,奧黛麗都不會大腦一片空白,她也會竭盡全力地帶着周圍的人求生。但這可是神靈,這可是她被從小教育到大的、需要敬畏、需要恐懼的神靈!——在這個世界,即便是隐匿賢者,真實造物主,原初魔女那些邪神,人們也是認可了祂們身爲神靈的力量,雖不信任,但也從來不敢輕易違逆的。
神啊,爲什麽,爲什麽是現在,爲什麽是這裏,爲什麽是他們?
這個國家弱小又貧困,還和北大陸的魯恩隔着一整片海洋,根本不值得……根本……
但是,這裏本來就是殖民地,雖然不屬于魯恩。
短暫的呆愣和恐懼之後,奧黛麗似乎明白了什麽。但就在這時,她感覺自己手邊有什麽東西稍微動彈了一下,發出了微弱的呼吸聲。
奧黛麗趕緊低頭,發現阿娜就在自己的手邊。
“——!——!”
看來剛才神罰降臨的時候,自己這個玩偶身體隻是被靈性影響失去了感官,但恰好擋在了阿娜的面前,讓她沒有受到什麽大的傷害,隻是被震暈了而已。奧黛麗心跳加速,終于找到了些許活着的感覺,她剛想在心中感謝神靈,卻怎麽都說不出來。
她大聲地呼喊着阿娜的名字,搖晃着小姑娘的肩膀,在奧黛麗期盼的目光中,她終于看到孩子的眼皮微微動彈了幾下,緊接着艱難地睜開。
“……奧爾……小姐……”
阿娜艱難地從喉嚨中發出細小的聲音,眼前的重影漸漸消失,意識漸漸回歸了身體。
她看到奧爾小姐焦急關切地看着自己,伴随着那金色雙眼的視線,她感覺有股讓人放松的力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心中的不安和恐懼漸漸消失了一些。她掙紮着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十分好運,身體沒有被磚石壓住,也沒有被鋼筋刺穿。
“發生什麽事了……?”
阿娜茫然地轉過了頭,感覺頭顱一陣劇痛。
接着,她看到了仿佛人間煉獄的一幕,瞳孔不受控制地縮小了。
奧黛麗剛要給女孩再上一個安撫,就看見阿娜大聲喊着什麽站了起來,歪歪扭扭地沖到了人群裏,抱起了那個本應在今天得到祝福的孩子,用力把他從他的母親逐漸冰冷的懷裏拽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不斷地拍着他的後背,緩緩地跪坐在了地上。
兩個孩子似乎都在哭,奧黛麗看見了。
她用力地喘了兩口氣,扶着身邊碎裂的椅子站了起來。隻要一想到施以神罰的是雷霆之神,她就忍不住想要瑟縮,想要哭泣,想要跪下祈禱。
如果不曾經受一次又一次的磨難,她現在肯定會手足無措,或者隻想着帶着阿娜和達溫逃跑吧。
但求生的意志和孩子無聲的哭泣刺痛了她的雙目,讓她在疼痛中再次從虔誠天真又弱小、會向父母長輩撒嬌求助的“奧黛麗·霍爾”小姐重新成爲了高地醫院裏可靠成熟的“萊蒂·奧爾”醫生。
這裏沒有人可以幫她。
如果她再不自救,再不站起來,所有人都會死!
就在奧黛麗站起身,重新挺直腰闆的一瞬間,她忘記了虔誠,忘記了恐懼,隻記得自己該做什麽。
她大步流星地沖上前去,抓住了正抱在一起哭泣的兩個孩子,用自己一如既往的溫柔的眼神讓他們暫時停止了哭泣。奧黛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搖了搖手,随後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們趕緊離開。
接着,她把阿娜從地上拉了起來,又去把另一個手臂被鋼筋刺穿的醫生抓了起來。
見萊蒂·奧爾小姐靠近,醫生頓時露出得救的眼神,奧黛麗在這眼神前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她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自己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和重要性——感謝理查殿下制作的衣服和鞋子,克服了内心的恐懼之後奧黛麗隻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健步如飛,上方墜落的石塊也沒有讓她感覺疼痛。
上方的落石……
奧黛麗擡起頭,和巨大的玩偶對上了視線。大概不是她的錯覺,她看到陶菲克的身體開始扭曲,似乎要維持不住這個形态了。
沒時間猶豫了!
如果我剛才不是跪坐在那裏發呆,現在已經将他們帶出去了……
她抓住鋼筋。
在醫生從困惑到目瞪口呆的眼神中,奧黛麗像折斷一根牙簽一樣折斷了鋼筋,把它從醫生的傷口中丢了出去,随後快如閃電地抓來繃帶和酒精消毒包紮,還沒忘記催眠對方,讓他沒感受到疼痛。
在給瘋狂中自殘的,和在瘋狂中傷害别人的患者的治療中,奧黛麗早已熟悉了鮮血和傷口。
醫生有些呆滞,這一套熟練的流程結束後,他看着萊蒂·奧爾,仿佛第一天認識她。
在這段時間裏,奧黛麗已經又把另外兩個生還者救了出來,開始給他們做安撫和傷口處理。
醫生也沒有浪費時間,他活動了幾下手臂,确認不影響工作之後立刻招呼着阿娜幫他從不遠的醫療用品存放處裏取出一個小推車,在上面墊上一層被子後,将幾個傷員放了上去。
……
貝克蘭德,希爾斯頓區。
已外出“旅行”了一次的佛爾思終于收到了她老師多裏安·格雷·亞伯拉罕的回信。
“目前沒有‘星之蟲’……讓我留意求購‘星之蟲’的人還需要什麽……”
佛爾思浏覽着老師的來信,無聲松了口氣。
“亞伯拉罕家族已經初步和那個隐匿……奧秘之神的教會達成了一些共識,在交流部分隐秘知識的前提下,進行初步的合作,奧秘之神的聖者透露,神有辦法暫時讓飽受折磨的亞伯拉罕家族成免受呓語的折磨,但那代價不是他們支付得起的。”
佛爾思又看了一遍信紙的反面,思考了一會兒:
“……多裏安老師好像有些猶豫,但是想要得到這個眷顧也不是不可以,隻需要答應奧秘之神教會的一個要求……這個要求是什麽?多裏安老師在亞伯拉罕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居然目前都沒有被告知要求的具體内容。這個要求到底會是什麽呢?”
“愚者”先生曾經說過,滿月呓語是亞伯拉罕家族的先祖“門先生”被困後的求救。
在“愚者”先生的神國裏,滿月呓語不會侵擾到佛爾思,或許教會能夠提供的幫助……肯定不會是把整個亞伯拉罕家族全部放進神國,那就是給亞伯拉罕家族神靈祝福過的物品?幫他們屏蔽滿月呓語?又或者……既然是神靈,可以把“門”先生救回來?
這樣,滿月呓語就真的徹底結束了!
這個可能無疑讓身爲暢銷作家的佛爾思眉飛色舞,亞伯拉罕家族和那位先祖“門先生”的經曆全都是貨真價實的傳奇,要是能寫成傳記,肯定能……佛爾思及時停止了思考,沒有想危險的事情。
“真是太好了,休,老師他們在因蒂斯順利地立足下來了,說不定還能得到教會的幫助。”
佛爾思語調輕松地對着好友說道,但再往後看去,她臉上的笑容又逐漸消失了,變得緊繃:
“那個叛徒,布提斯又出現了?!”
“對,對,他是極光會的‘秘之聖者’,現在極光會成了因蒂斯的正神教會……他曾經背叛過老師和亞伯拉罕家族,肯定不會願意看到亞伯拉罕家族在另一位神靈的幫助下重新安穩壯大起來!”
佛爾思的心情被多裏安老師的三言兩語勾動,看到老師在信中寫“布提斯趁着夜色出現在了亞伯拉罕家族新駐地的角落”的時候,她爲老師的族人們捏了把汗,看到布提斯破壞了莊園内的封印,放出了家族帶來的封印物,想要讓這次暗殺僞裝成封印物失控釀成的慘案的時候,佛爾思簡直忍受不住,她用力地拍着桌子,以對一位淑女來說過于不堪入耳的詞彙憤怒地咒罵着這位叛徒聖者。
好在,奧秘之神派來和亞伯拉罕交涉的半神就在附近,及時提供了救援。但佛爾思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看見族人的具體傷亡被多裏安老師一筆帶過,多裏安反而安慰了她幾句,讓她不要太擔心。
佛爾思的手指微微攥緊,幾乎想要立刻傳送到因蒂斯,去給老師幫忙,想要狩獵“秘之聖者”布提斯的想法愈演愈烈,她又一陣緊張。
畢竟這是一位半神半人的存在,在一兩年前就是序列4的聖者,如今說不定都已經序列3了。
“這個家夥簡直可惡,明明都已經跟着極光會成爲了正神教會成員,卻依然心胸狹隘,生怕被亞伯拉罕家族尋仇……之前‘X先生’路易斯·維恩的死怕是吓到他了,居然做出這樣不理智的事情。”
“他現在這樣不理智,反而是一個好機會……可惜奧秘之神教會不一定會追究,不然可以考慮請‘隐者’女士幫忙,但是,極光會背後還有‘救贖薔薇’,還有天使,天使之王,而且我隻是一個誘餌,現在布提斯直接出現了,我反而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了……”
佛爾思并不後悔自己答應了格爾曼·斯帕羅求購“星之蟲”的要求,這本身就是她想去做的事情,隻是因爲風險太高,難免有點慌亂和不安。
“不過,格爾曼先生的信使不是一位靈界生物女士嗎?爲什麽變成了一個怪物……”
這讓她忍不住就設想起另外一個可能:
“如果‘世界’先生能參與,由他主導,那我肯定不會這麽緊張和擔憂。”
這不是佛爾思不相信“隐者”女士的實力和經驗,而是“世界”格爾曼·斯帕羅的戰績擺在那裏,讓人一想到由他來執行類似任務就感覺安心。
坐在壁爐旁的休看了好友一眼,開口問道:
“你在考慮狩獵那個布提斯了嗎?”
“嗯。”佛爾思鄭重點頭,旋即說道,“但是還沒那麽快,我會找機會給大家寫信。”
狩獵一位半神不是秋季去郊外獵狐,帶上裝備,召集齊朋友,就可以出發,這需要絕對嚴謹絕對細緻的規劃,佛爾思相信“隐者”女士得親自尋找布提斯,或者在預定的别的戰場,居住一段時間,摸清楚具體的狀況,才能制定足夠有效的計劃。
而“正義”小姐還在加速消化“夢境行者”魔藥,這可能還需要一到兩個月,甚至更久。
對佛爾思來說,她等待得起。
因爲她也想在正式行動前消化完“記錄官”魔藥,布置儀式,成爲“旅行家”。
佛爾思伸了個懶腰,随後向後倚靠在座椅柔軟的靠墊上,看着天花闆,自言自語道:
“不知道塔羅會的大家都在做什麽……”
……
終于将醫院中的傷員全部送走到附近的避難所中——避難所在建造伊始,就做了避雷,防火和防水處理,現在奧黛麗不得不佩服理查的想法。
“請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奧爾小姐!”
醫生說道:“這裏太危險了,我們必須離開!”
奧黛麗側了側頭,她的聽力稍微恢複了一些,能聽到幾個模糊的字眼,能聽出醫生在勸她離開。
“還有……患者,需要……我。”
她緩慢地說道,眼角餘光居然瞥見頭頂的陰雲似乎再一次彙聚起來,又好像有誰站在最高處,像是避雷針一樣等待着雷霆的落下。
“這裏沒有患者了。”
醫生焦急地說:“幾乎所有人都在這裏了!那些學派的非凡者白天要工作,都不在這裏。”
奧黛麗搖了搖頭,指了指上方。
醫生沒有敢跟着她的手指向上看,他的喉結滾動一下,随後咬着牙用力點頭,他從自己的手中掏出一個護身符塞給奧黛麗,然後便頭也不回地推着傷員們向逃生通道跑去。
阿娜忍不住回頭,但被醫生抓着往前跑。
就在他們的背影徹底消失後,支撐着另外小半座醫院的巨大玩偶猛地倒了下來,整座醫院轟然垮塌。
……奧黛麗閉了閉眼,步履矯健地走過去,伸手從磚石廢墟中挖掘起被徹底掩埋的陶菲克。
忽然,一隻手猛地從磚石縫隙中伸了出來,死死地抓住了她的咽喉。
奧黛麗一驚,随後從縫隙中看到了那破碎的黑紅面具,這位筋疲力竭的半神露出了半張血肉模糊的臉,一雙隐藏着瘋狂和憎恨的眼睛死盯着她。
可奧黛麗沒有感覺到殺意。
盡管那隻手用力到幾乎要把她的脖子擰斷。
TBC
——————
如果要殺死我,他應該直接吸取我的靈魂……
奧黛麗沉默了片刻,伸手按在陶菲克黝黑的,布滿傷疤的手背上,對這位半神發動了安撫。
“不用擔心我的安危。”
“我是來幫助你們的,我不會就這麽離開,也請您尊重我的意志,不要破壞這個容器。”
廢墟和雷暴雨中,她以從未有過的堅定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