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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恩的一顆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他當然希望這隻是自己的猜測,最壞的猜測,實際上大家都沒有出事,什麽都沒有發生……但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發展,也無法欺騙自己,因爲阿蒙的所作所爲和個性完全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赫密斯顯然也意識到了事情的真相,祂朝克萊恩投去了一個隐晦的安撫的眼神,随後又和這個守衛随意地說了幾句話,便悄然結束了夢境,離開了他的意志。
月城的據點邊緣,那名守衛的身體忽然晃動一下,因爲失去平衡而猛地清醒了過來。
自己竟然拄着武器差點睡着了!
守衛被自己玩忽職守的行爲吓出了一身冷汗,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隻要離開了城市,就必須随時保持十二分的警惕,一個不起眼的瞌睡也可能要了所有人的命——因爲這裏的夢境總是很危險的。
他緊張地環視周圍,發現同伴們還圍在火堆邊吃飯,鍋裏煮着的肉羹隻減少了一半左右。
守衛這才放松下來,确認才過了短短的幾分鍾,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重振精神,繼續站崗巡邏。
據點外的遠處,赫密斯重新睜開眼睛。
梅迪奇繼續代行“觀衆”的職責,用自己的位格撐起“心理學隐身”,祂和赫密斯交換了一下眼神,隊伍裏的“觀衆”天使點了點頭,沉聲說道:
“二位應該已經理解現狀了。”
祂又看向梅迪奇:“紅天使殿下,我和時天使殿下的相處和認識有限,因此我鬥膽詢問您,當異教徒和造物主的教徒雜居時,時天使殿下會對造物主的信徒網開一面嗎?”
梅迪奇啃了一口散發出香噴噴的烤雞味道的蘋果,發出一聲不像是水果的脆響,反倒更像是咬斷了一根骨頭的聲音,祂笑了:
“你在說什麽笑話,赫密斯,是不是時間過得太久你已經記不清了?主什麽時候能允許異教徒和信徒雜居了?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
“況且,我不相信現在的阿蒙會這麽做。”
梅迪奇又啃了一口蘋果,咔咔的啃着。這個過于濃郁的香味讓克萊恩頻頻側目,他好幾次都想問這個蘋果到底是什麽味道,在哪裏培育出來的。但靈性直覺告訴他,這個答案他或許不會想要知道。
以阿蒙的能力來說,從異教徒裏挑出虔誠信徒是很簡單的事情,治療虔誠信徒的身體缺陷也十分簡單……但問題是,祂并不覺得自己該做這些事。
這便是神話生物和人類的不同之處。
倘若是一個信仰遠古太陽神的人類天使,獨自留在東大陸的時間裏,肯定會多少對有着同一個信仰的落難人類們提供一些幫助,好比自從太陽落下之後就一直遊蕩在這裏的“聖言天使”斯提弗。
“聖言天使”确實是曾經追随遠古太陽神的天使之一,是聖典和壁畫上“環繞着光芒人影的天使們”中的一個,但祂畢竟已經追随着真實造物主堕落,精神和觀點也被這些血腥且瘋狂的靈性力量污染。再加上時間已經過去成百上千年,祂情感單薄,已經不會主動地幫助神棄之地的幸存者。
“聖言天使”也不會覺得外面的世界美好,祂反而更享受東大陸,更享受這陰影和罪惡的神國。
祂認爲外面是充滿誘惑的邪惡的叛徒的世界,也不願意把外面的世界的樣子告訴幸存者。
不過,作爲真實造物主的信徒,也作爲“背叛之宴”的知情人(至少祂自己這麽認爲),斯提弗會有選擇地把真實造物主的信仰傳遞給某些幸存者,讓這些已經陷入絕望和懷疑的人們有一個新的信仰可以依靠——會呓語的瘋神總比一千多年來都一言不發的造物主要好,不是嗎?
神會呓語,會頻繁地要求神降,甚至會呓語到這條途徑的“傾聽者”不在一年内晉升就會死亡,這雖然殘忍且可怕,但也證明了真實造物主的存在真實可靠,并且活躍度很高。
“阿蒙不會這麽做的。”
對阿蒙來說,信仰遠古太陽神是必須的。
信仰的人不會得到嘉獎,但改信要被懲罰。這相當不公平,但這就是阿蒙的态度。神棄之地無數毀滅的城邦中,就有着因爲改信而在一瞬間丢失了所有的燈火的城鎮。
在衆人意味不同的沉默中,梅迪奇啃完了手上的蘋果,伸手按上克萊恩的肩膀,語調平淡地說道:
“直接做好最壞的打算吧,我是說,做好這個城市會完全毀滅的打算。”
“雖然,因爲某些原因,得到了源堡的阿蒙不可能長時間地注視東大陸,但祂現在是‘愚者’,那個給予了東大陸遺民需要幫助的善神,且不說你們能不能得到他們的信任,你們隻要出現在他們的眼前,他們就必定會選擇立刻向‘愚者’祈禱,彙報我們的行動。”
“最壞的打算?說句不好聽的……克萊恩,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梅迪奇難得嚴肅地叫了克萊恩的名字而不是“你小子”,祂看向就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正的“愚者”,見對方神情沉靜,一言不發。紅天使思考了兩秒之後,還是選擇直接說道:
“我知道,你幫助過這些人,傾聽過這座城市的人民的祈禱,也看過他們喜悅的笑容,但現在這裏已經成了戰場,這就是戰争,一場小小的,無形的戰争。你就在戰場上,不能後退,必須前進。”
“如果他們向你發起攻擊,你要怎麽辦?”
“如果他們被阿蒙控制,變成祂的秘偶或者分身,一邊不知真假地向你哭訴求助,一邊又要聯合起來殺你,你要怎麽辦?”
“如果整座城市的人都已經被寄生,隻要解除寄生就會死去或者失控,你要怎麽辦?”
正在觀望遠處的情況的赫密斯轉過頭來,看了看克萊恩,祂皺皺眉,以“他是造物主的同鄉”這條情報來猜測這位青年可能是古神“愚者”的眷者,畢竟他們都是古老的,神秘的存在。
克萊恩陷入了沉默。
與月城和白銀城的人們敵對,對他們動用武力,甚至你死我活……老實說,克萊恩從認識“太陽”的那一天起,就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但現在,這似乎成了幾乎十成十會發生的事情,逼得克萊恩必須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我……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面對這樣的狀況,即便是克萊恩也難免感受到了一絲棘手——他從來沒有從武力的角度考慮過,兩位願意協助祂的天使足以将連序列3都沒有的兩座城市全部鎮壓,但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努力地思考有沒有一個能夠不起争鬥的辦法……阿蒙現在也不在東大陸,也未必在乎這少少的還改了信的東大陸遺民,難道真的就要把這些人殺得一個都不剩嗎?
他完全無法理解阿蒙的想法,冷汗從額角滑下。
“紅天使殿下。”
赫密斯爲克萊恩說話,緩解他的精神壓力:“情況還沒有那麽嚴重。我已經查看過了,城市裏絕大部分人的精神都是正常的,少部分被寄生的存在,或許也還有拯救的機會。”
——“寄生”也存在着兩種狀态。
初步的寄生就類似帕列斯·索羅亞斯德與倫納德之間的關系,層次較淺,可以聽到聲音,可以幹涉行爲,但是無法直接影響宿主的想法和思維,想要交流,必須依靠聲音。
而深度寄生才是近乎二者融合的完全控制。
“但深度寄生也有解決的辦法,不是嗎?可以依靠偉大存在,通過能得到響應的儀式處理。”
梅迪奇嗤笑了一聲,不過倒也沒有一張口就反駁:
“還沒弄明白現在的阿蒙的力量和位格嗎赫密斯?去哪裏找願意幫忙的高位存在?是打算求這兒的……(梅迪奇跺了跺腳)那位開恩,還是求隐匿賢者?”
赫密斯用一種澄澈的目光平靜地看着梅迪奇:“您覺得哪一位更好?”
“哪一個都不好。”梅迪奇闆起臉,再次看向克萊恩,“主要是你,你小子打算怎麽辦?”
“……”
被突然問到的克萊恩仿佛如夢初醒般站直了,他似乎剛從自己的思考中回過神來,朝着梅迪奇和赫密斯露出一個堅定的眼神:
“我要去和月城的人交涉。”
“嘿!”梅迪奇笑了,用力地拍了拍克萊恩的肩膀,“你找死?”
克萊恩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根據我對阿蒙的了解,我認爲阿蒙喜歡欺負弱小,如果是你們兩位天使出現,祂或許會痛下殺手,将所有的人都寄生或者變成秘偶。而我如果打着‘愚者’的旗号和月城交涉,或許不會一開始就被阿蒙殺死,祂可能,可能會選擇玩弄我,折磨我,讓我陷入絕望。”
“你瘋了。”赫密斯也不認同克萊恩的想法,“你進入月城,勢必要和大祭司交流,他極有可能已經被寄生,你這麽走過去,就是給阿蒙白送而已!”
“是的。”克萊恩反問,“可是我能白送祂什麽?”
這句話倒是讓赫密斯突然一愣。
“我一無所有,赫密斯先生。”
看着那雙淺金色的眼睛,克萊恩一字一頓,無比認真地說道:
“我現在不是‘愚者’,也不是‘愚者’的神使,也不是其他任何人,隻是一個平凡的序列3的非凡者。我的身上,沒有任何值得一位已經得到了源堡的天使之王在乎的東西。”
“我沒有任何價值,甚至還不如這些改信的人那樣被祂讨厭,這樣我才有活下去的機會。”
“就算隻有一個人還沒有被寄生,我也要去嘗試一下,去嘗試把他從阿蒙的手中拯救出來。”
這……赫密斯依然不太願意,但就在祂準備再說些什麽來勸阻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按在了祂的肩膀上,來自心靈鏈接的力量讓祂按捺下去,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梅迪奇。
“說得好,克萊恩,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反正我們也沒本事把現在的阿蒙打一頓,不是嗎?”
梅迪奇用十分無所謂的語氣說完了這句話,随後看向克萊恩,認真地把他打量了一遍後,突然嘴角上揚,勾起了一個笑容。
“我會竭盡所能地幫助你。”
“因爲我相信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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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根。
倫納德翻完了手上的公文,挨個寫了批注又蓋了章之後,把桌上的東西全都往前面一推,重重地倒在了風暴教會配備的高背工作椅的靠墊上。
“老頭,這是第幾天了?”
他掰着自己的手指頭,百無聊賴地算着日子:
“從我被科特找上……不,從‘愚者’突然讓我靠近雷霆教堂的那天開始算,到現在已經二十三天了,馬上就要一個月了。這一個月裏,我有二十天都是在雷霆教會度過的,連教堂的門都沒再出過了!我現在嗓門變大,祈禱都會下意識地捶打胸口,老頭你有什麽頭緒嗎?”
帕列斯不想理他,因爲祂也沒辦法。
幾十天的無聊對壽命四位數的老天使來說不算什麽,但倫納德安安穩穩地待在這裏不僅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祂,祂也隻得有事沒事地和倫納德聊聊天,緩解一下他無聊煩躁的心情——雖然在雷霆教會的其他人看來,這位黑夜教會的執事走着走着就會突然對空氣說話,還到處自言自語,顯然更不正常。
祂安慰了一下年輕人:“再忍忍吧。”
“老頭,我也不是耐不住寂寞,我隻是想知道,我到底爲什麽要一直留在風暴教會?”
倫納德陷進靠椅裏歎了口氣:
“你也好,‘愚者’先生也好,克萊恩也好,全都是一副知道什麽但什麽都不說的樣子!算了,我也不能說你,畢竟你還比克萊恩好些——克萊恩直接銷聲匿迹了,一個口信都沒給我。”
“……你那位前同事恐怕是遇到了點麻煩。”
帕列斯組織了一下語言,慢吞吞地說:
“我大概能猜到‘愚者’的離開肯定和阿蒙有關,這應該是祂們的鬥争正在進行,或者已經分出了結果……‘愚者’讓你來雷霆之神的教堂避難,不也得到了雷霆之神的認可嗎?這證明雷霆之神至少也和‘愚者’達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我現在更不相信‘愚者’是我認識的那位老朋友了。”
倫納德的大腦現在多少也有些開發率,通過一直以來的任務經驗,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情報:
“你認識的那個‘愚者’,和曾經的雷霆之神有矛盾?而且是不可能合作的那種?”
“沒到生死仇恨,但也難以調和。”一定要說下屬已經成了“天之母親”的雷霆之神會不會順勢扶持一下安提哥努斯,給天之母親賣個面子……也不是不可能,但這和雷霆之神一貫的的自尊自傲也不太符合。帕列斯淡淡地說,“……我有八成的把握可以确定,‘愚者’不是我認識的那個人。”
“祂要麽是一直沒有露面的那個‘占蔔家’途徑的序列一,要麽是活化的源質本身。”
“那……”
倫納德剛要說話,他的特批辦公室外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倫納德瞬間坐正了,很快,一個人推門進來,手中抱着一個文件袋,剛一把門關上,就以風暴途徑特有的急躁簡單地躬了躬身,随後說道:
“米切爾隊長,您在黑荊棘安保公司的小隊有一些事情需要您去确認。”
倫納德的眉毛挑了起來,一邊起身去拿自己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一邊問道:“弗萊他們遇到了什麽事情嗎?我記得我的隊長權限有一半都轉讓給了弗萊,他有處理絕大部分日常事務的資格。”
“這我就不清楚了。”
那個傳話的非凡者搖了搖頭,随後主動抓住了門把手:“米切爾隊長,請您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倫納德有些驚訝,“雷霆教會允許我出去了?”
“請不要說得好像您被我們拘禁了一樣!”雷霆教會的成員立刻反駁,語氣急躁但又用了敬語,“弗萊閣下就在外面的會議廳等待,不需要您離開教會,隻要去本層的會議廳就可以了。”
“哦。”
倫納德這才放下心來,畢竟這半個月來處理事務都是直接讓弗萊等人來“河與海教堂”交接的,于是他很自然地繞過辦公桌,披上了外套,走了過去。
見他走過來,那非凡者也很有眼色地後退半步,把辦公室的門拉開了一條縫。
倫納德正要伸手去接他手中的文件袋,突然,他眼前一花,似乎是銀白的雷電當空劈下,又好像是有一個球狀閃電突然打碎了玻璃砸了進來,刹那間整個房間裏銀蛇亂舞!
但還不等隻有序列5的倫納德反應過來,一切又在瞬間結束了。
他眨了眨眼睛,足足過了兩秒,眼前的雪花才逐漸消失。緊接着,他看到站在自己前方不過兩三米處的那個非凡者已經消失了,變成了一個焦黑色的人形輪廓,化作焦炭的手還挂在門把手上。
倫納德呆住了,他的大腦一時無法處理眼前的情況暗示的信息。
過了十幾秒,些許靈性光彩開始在人形輪廓的旁邊彙聚,凝聚成非凡特性的摸樣。
跟倫納德一起陷入沉默的帕列斯忽然開口了:
“把那扇門打開。”
“不要把那隻手拿走。”
“哦,好。”
忍住心中的膈應,倫納德用兩根手指捏住門把手,帶着那隻斷手用力轉動,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倫納德瞳孔驟縮——門後不是辦公層的走廊,而是一個抽象的、色彩明豔的世界!
——門後聯通着靈界!
靈界?爲什麽會是靈界?倫納德目瞪口呆,忽然,他聽到啪嗒一聲輕響,一個什麽東西從斷臂的斷口處掉了下來,落在地上——竟然是一條已經死掉的,有着十二個環節的透明小蟲。
倫納德瞬間明白了一切,也知道了這非凡者到底想要做什麽。
“阿蒙……”
這是“門”途徑的力量……這是這個分身偷來的?好像不像……而蒼老的寄生者似乎也被他的驚懼情緒所感染,過了許久許久,才将那條送上門的時之蟲聚合容納,随後,用歎息般的語氣說道:
“我已經看不透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