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8
“回來了?”
深紅的光芒褪去,倫納德剛把室内的景物納入眼中,耳邊就響起了寄生者蒼老的聲音。
“回來了。”
他平靜地對答,點亮屋内的煤氣燈,這間冰冷的屋子裏莫名有了一種家的感覺,仿佛真的有人在屋裏等待他,會在他推開門回來的時候說一聲“你回來了”。
倫納德捏了捏眉心,視野明亮,感覺心情也跟着松快了一些:
“老頭,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因斯·贊格威爾隻是一個運氣不好的郵遞員,而0-08其實是被教會固定送給某個客戶的?”
帕列斯好半晌沒說話:“……憑你的腦子是怎麽想到這些的?還用了修辭,說吧,這兩句話在腦子裏打磨多久了?”
果然……驗證了自己想法的倫納德進一步問道:
“是不是給那個不能說出名字的……天使?你跟我說過,0-08會引來某個人!”
在他的腦海内,蒼老的聲音又是沉默了好幾秒,最後疑惑地問道:“這些事情究竟是怎麽被你聯系到一起的?我沉睡的時間裏發生了什麽?”
……
傍晚時分,貝克蘭德烏雲層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奧黛麗将目光從馬車窗外的雨景收回,望了貼身女仆安妮一眼,與蹲在旁邊的蘇茜無聲做起交流。
她用眼神、表情和不明顯的肢體動作道:
從那天過後,安妮的态度一直有些奇怪。
蘇茜搖了搖尾巴,擡起爪子,趴在地上往安妮的方向嗅了嗅,結合以太體和心智體層面的顔色變化,表達出了自己的意思:
不用太擔心,你已經治療了她的内心,惡意的爆發也早就結束了。
奧黛麗微微點頭,看着馬車駛入霍爾家的豪華宅邸,停在了有遮擋的門廳前。
自從加入“魯恩慈善助學基金”,她白天在家的時間是越來越少,平時總在基金會裏忙碌,近日要處理的事務更是比往常還要多。道恩·唐泰斯先生昨天似乎剛剛回來,雖然有些心急不知情況如何的阿爾弗雷德,但她也不能這麽冒昧地去請求父母拜訪對方,更何況霍爾家不是唯一一個委托的對象。
馬車在預定的地點停了下來,安妮扶着奧黛麗下了馬車。在門廳内,早已準備好的女仆們幫助風塵仆仆的小姐換掉鞋底和鞋尖有些潮濕的鞋子,換掉沾染了灰塵的外衣。
煥然一新後的奧黛麗在穿衣鏡中轉了一圈,她的手指擦過袖口中編織成花紋的珍珠,心中湧起了莫名的感覺。
但如果貴族小姐的衣服上缺少了昂貴的配件,周圍的女仆和傭人都要被問責。就在她思考從哪裏取下一顆珍珠最不會被察覺的時候,母親的女仆長神色匆匆地走了過來,她用眼神暗示周圍的更衣女仆後退幾步,随後壓低聲音對奧黛麗說道:
“小姐,老爺和夫人請你去一趟。”
“……好的。”
奧黛麗的心中忽然湧起不好的預感,結合道恩·唐泰斯先生回國一事,奧黛麗陡然産生了一個極其糟糕的猜測。但不等她做好準備,上了年紀的女仆長已經先一步轉過了身。
奧黛麗不得不提起裙子跟了上去,腳步聲比自己的心跳還要急促。就連蘇茜也被這莫名沉重的氣氛幹擾,耳朵耷拉下來,貼在了頭顱兩側。
三人一狗一路無言,傭人們唯有鞋跟與地面的碰撞聲在光潔的地面上回響。
到了書房的門前,奧黛麗敏銳地聽到了其中傳來細細的啜泣聲,她的手攥緊了裙擺,敲門的手指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
“進來吧。”厚重的木門後傳來了父親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十歲般的聲音。
奧黛麗微微地仰起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伯爵夫人的女仆長沉默地上前,伸手按住門把手,頗爲鄭重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奧黛麗扣緊手心,“觀衆”的扮演不知不覺地解除了。她緩步進入了書房内,女仆長在外面合攏了起居室的門,攔住了想要跟着進去的蘇茜,留給霍爾家的成員獨處的時間。
書房内,她的母親,美麗的伯爵夫人正坐在沙發上,用手帕輕輕地擦拭着眼淚。她的儀态依然優雅得體,但似乎已經哭過了,雙眼發紅,淚水緩慢而無法停止地從眼角落下。
她的父親和長兄保持着沉默,一個坐着一個站着。霍爾伯爵背對着他們站在窗邊,隻留給自己的女兒一個背影,隻有奧黛麗進門的時候才稍微轉過臉來朝她點了點頭。希伯特單獨坐在母親對面的沙發上,手裏攥着一張殘破的紙片,表情和肢體動作都表現出了恐懼與迷茫。
奧黛麗突然感覺自己的心似乎一下子空了一塊,眼淚差一點直接掉了下來。
她的視線剛一接觸到希伯特手中那塊染血的紙片,就好像被燙到了一般連忙移開。她已經猜到了發生了什麽,也早就在某一天的夜晚中有了這樣最壞的想法,卻依然對即将到來的宣判産生了極大的畏懼。
在極其壓抑的氛圍裏,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不僅僅是她,就連希伯特也有些無措,他擡起頭看着剛剛成年的妹妹,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個消息告知對方。他的嘴唇嗫嚅了幾下,最後咬着牙,朝奧黛麗招了招手。
沉默無聲的氣氛裏,奧黛麗慢慢慢慢地走了過去。
“……奧黛麗。”
她的大哥還有些猶豫,猶豫着是否要把悲劇最殘忍最血淋淋的一面呈現給單純的,對外面的世界了解有限的可愛妹妹:“你可以選擇,看或者不看……”
奧黛麗的雙手交握着:“裏面有給我的部分嗎?”
希伯特沉默地點了點頭,再次出聲提醒:“你可以不看其他的内容。”
“這是道恩·唐泰斯先生帶回來的嗎?”她盡量保持着聲音的平穩。
希伯特和已經轉過身來但仍然默不作聲的霍爾伯爵對視了一眼,遲緩着說道:
“不,并不是。”
“如果道恩·唐泰斯留在那裏,可能已經回不來了。”
随後,他看了一眼依然在低聲抽泣的母親,又猶豫了一小會兒,開始對真相進行潤色:
“貝倫斯發生了慘戰,有一部分軍官和士兵在港口乘船,想要撤回本土……但是他們在返航的過程中遭遇了海盜的劫掠,雖然擊退了對方,但自己也損失慘重……阿爾弗雷德……他保護自己的同伴英勇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可惜沒能撐到靠岸救援……”
“他……現在……在哪裏?”
希伯特抿了抿嘴,低聲說道:“他死前遭受了許多折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奧黛麗沒再說話,她從哥哥的手中接過紙片,小心地捧着,手指有意地避開被血液浸透已經發黑的部分,努力瞪大眼睛,辨認起上面的字迹。
“親愛的奧黛麗,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呵呵,新一年的社交季開始了,我們的霍爾小姐依然是貝克蘭德中最美麗閃耀的寶石。”
這句話應該是五月的時候寫的,從那時候開始直到現在,南北大陸間的通訊都未恢複……奧黛麗的淚水奪眶而出,希伯特遞來一塊手帕,把妹妹拉到身邊坐下。
“軍隊裏時常有一些有趣的事情發生……”
“這裏的食物真的很奇怪,貝倫斯的食品風味受到了費内波特和魯恩的影響,又因爲氣候溫暖,擅長制作腌制的海産品……他們總是要加很多的香料……”
阿爾弗雷德在信件裏用輕松愉快的口吻談起了南大陸的風土人情,和隊伍中發生的許多趣事,他大概是希望這封信能夠讓家人對他稍微放心一些,卻不想是以這種方式回到家中。
“奧黛麗,你知道嗎?”
“我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見到你們……看到你們的臉,聽一聽你們的聲音……”
信紙上有着深深的折痕,還有似乎被子彈刮過的地方,血液重疊起來,蓋住了許多字迹。
“……原諒我吧,奧黛麗,我不該對你說這些,但我實在是無法忍耐了。”
“我們在今夜遭受了襲擊,我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回家的意志支撐着我最後的信念。但是,但是啊,親愛的妹妹,我覺得我可能無法撐到那個時候了。”
“非常痛苦,每一天都非常痛苦,祈禱不能救贖我們的靈魂,每晚都有人悄悄地吞槍自盡,我們不得不沒收槍支以阻止這種浪費彈藥的行爲,但自殺并沒有得到有效的遏制。”
“我感覺我回不去了,奧黛麗。”
翻到紙張的反面,字迹越發潦草混亂,仿佛是胡亂地墊在某些凹凸不平的地方寫的。
“我收到了你們寄來的東西,我很高興,在讀到你們的信件時,我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世界裏……道恩·唐泰斯先生把它們妥善地交給了我,但我不希望他繼續留在這裏……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我們似乎還有活下去的機會,這或許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我要回去,奧黛麗,我要回到你們的身邊。”
“有人把這個消息透露了出去,軍隊發生了嘩變……那個缺口被封死了。”
“哈哈,實際上根本沒有幾個人逃出去,這真的是唯一的缺口,還是敵人用來使我們内部混亂的計謀?”
“我很痛苦,奧黛麗,我回不去了。”
“神啊,我們爲什麽要來到這裏?我們重複着毫無意義的行爲,我們奪去他人的财富,也因此被奪去财富。我們奪去他人的生命,也因此被奪去生命,我們爲什麽要留在這裏?”
“我多麽渴望和你們重逢啊……”
“我回不去了。”
609
和貴族們打了一個下午的交道,在寒暄和詢問上花費了許多口舌之後,道恩·唐泰斯先生結束了最後一場晚宴的邀請,回到了住處。
天色已晚,洗漱過後,克萊恩收斂住念頭,躺到床上,不借助冥想,一點點進入了沉眠。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睜開眼睛,察覺到有人進入伯克倫德街160号這棟房屋!
又來……克萊恩忍不住擡手揉了揉額角。
回到貝克蘭德的第二天,他又半夜被驚醒了。
他以穿着睡袍的道恩·唐泰斯的形象出現在夢境中,思緒紛呈間,他離開卧床,穿上拖鞋,理了理睡袍,走至安樂椅位置,慢悠悠坐了下來道:
“請進。”
主卧室的房門無聲敞開,一個腳步聲緩緩地靠近,門外出現了一位黑發綠眸的年輕男子。
倫納德·米切爾看着面前的道恩·唐泰斯,猶豫了幾秒後,停留在了門外。
他不确定以這幅面貌出現的到底是那個“第四紀的老怪物”還是想和自己聊聊的“克萊恩·莫雷蒂”。
見狀,克萊恩忍不住感覺有些好笑,他抹了把自己的臉龐,形象如同水波般扭曲起來,再一眨眼,已經變成了樣貌冷酷的“世界”格爾曼·斯帕羅。
倫納德松了口氣,他邁步走進這間夢中的卧室,沒去問克萊恩·莫雷蒂爲什麽能在夢中保持清醒,也沒問對方爲什麽要以這個形象和自己見面,他讓自己的身邊出現了另外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南大陸之行感覺怎麽樣?”
他憋了半天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克萊恩有些想笑,但繃住了:“還好。”
在氣氛再一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之前,克萊恩主動開口詢問:“你好像還有煩惱的事情?”
倫納德沒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了有一個不相幹的事情:
“克萊恩,你的信仰到底是什麽?”
克萊恩猶豫了一下,以格爾曼·斯帕羅嚴肅的神情說道:“愚者。”
倫納德并不意外,便又問道:
“事先聲明,我沒有亵渎你的信仰的意思,也不是對‘愚者’先生的不敬,我隻是想要知道,如果有一天,你遭遇了緻命的危機,因此失去了許多東西,活下來之後卻得知這是‘愚者’先生刻意爲之,你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詩人同學爲什麽會突然問自己這麽古怪的問題……他因爲因斯·贊格威爾的死和亞當的事情,對黑夜教會産生了一些不信任嗎?
格爾曼皺了皺眉,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會認爲這是考驗。”
如果隊長和勞倫斯先生沒有死,我也會覺得這是考驗。但實際上,如果沒有克萊恩你的那兩枚高質量太陽符咒,我們根本就不可能撐住,廷根在真實造物主子嗣降臨中遭受的損失将會難以估量……倫納德抿抿嘴,将問題變得更加銳利:
“那,如果‘愚者’先生和其他的偉大存在做了些交易,交易的内容裏默許了對方對自己的信徒的殘殺甚至毀滅,你作爲‘愚者’的眷者,你會阻止,還是默許,還是旁觀?”
克萊恩的嘴唇抿緊了,他覺得如果自己還想維持一個“格爾曼是愚者的虔誠信徒”的形象,就應該立刻站起來大聲呵斥倫納德的胡言亂語是對“愚者”的亵渎,就像虔誠的信徒呵斥異教徒一樣。但他沒有第一時間站起來,已經錯過了這個機會。
“如果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盡我所能地減少災難。”他這麽說道。
“因爲神靈的意志不是我們能夠置喙的。”倫納德對這個回答完全不意外,“我也會這麽做。”
随後,他頓了頓,又說:
“如果這樣的情況真的發生了……我是說如果,那你還會繼續信仰‘愚者’嗎?”
什麽?
克萊恩先是一愣,接着忽然反應過來——倫納德對黑夜女神的信仰産生了動搖!
這個時候要怎麽回答?我應該勸你繼續留下還是跟随自己的意志?我不信仰任何神靈,我不知道你們這些虔誠的信徒的想法……如果我信任的人做出了這樣的舉動,我會對他表示不屑,以後再也不和他來往。但在你們的世界裏,這樣的行爲是不是等同于叛離教會……
克萊恩足足有半分鍾沒有回答。
“……不到那一天,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
他隻能僵硬地這麽說了一句,然後立刻把話題轉移開:“我有另一條信息,說不定你聽了之後會有更多的想法。”
倫納德歎了口氣:“是什麽?”
克萊恩思索了一下,看着倫納德的眼睛,反問道:
“你覺得諸神爲什麽要傳教?”
神愛世人。
倫納德的腦海裏冒出了這個标準的正統的答案,所有的聖典,曆史和神話故事都反複強調着這一切,信仰神靈的人得到賜福,不信的人必要遭難。
克萊恩見他沒有說話,就繼續開口:
“諸神沒有特定的形象,隻有徽記和聖典作爲認知。”
“這樣的認知能夠幫助神靈保持狀态,就像風浪中的船錨穩定船身。”
你說什麽……這一刻,倫納德·米切爾真真實實地愣住了,如果這句話是帕列斯·索羅亞斯德講出來的,他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因爲對方總是在給自己灌輸“不要相信神靈的仁慈”,“隻要相信祂們的力量”之類的歪理邪說,而他自己就算是最亵渎的胡思亂想的時候,也想不出這種理由!
這才是信徒存在的真正的原因嗎?
即便是最爲膽大的時刻,倫納德也隻是糾結地思考着——神靈養育了人類,就像牧羊人放牧着羊群,想殺一兩隻吃或者送人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讓人難過,讓人覺得人格被侮辱,但似乎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就在現在,克萊恩的回答給了自己一個嶄新的方向。
竟然是這樣……倫納德有些惶恐,覺得自身似乎聽到了什麽渎神之事,不敢深想,不敢開口。
竟然是這樣啊。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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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麽感覺……克萊恩,也不是很信仰那個愚者?”
“可他明明是眷者,是最能直觀地體會到神靈眷顧的人吧,真是奇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