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思邈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的轉身就往外走,他說是來陪李淵洗澡的,可實際上是來給李元吉檢查身體的,如今李元吉的身體已經檢查完了,他也沒必要再留在這裏。
李世民開始拿自己身上的舊傷說事了,後面還會說些什麽,孫思邈大緻也猜到了幾分,所以更不願意留在這裏了。
李元吉看孫思邈潇灑的離開了,也想跟着孫思邈一起離開。
但他也清楚,他隻能想想。
李世民明顯是要‘放大招’了,這種情況下,李淵和李建成說什麽也不會讓他離開。
不然的話,他們要是被李世民給‘拿’住了,就沒人幫他們解圍了。
李元吉不太想參與他們父子三人之間鬥法,所以微微往後‘遊’了一段距離,靠在了光滑的湯池池壁上,露出半個腦袋,努力的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默默的關注着李淵、李建成、李世民鬥法。
李世民問了李淵一句,見李淵臉色難看的坐在水中不答話,就笑着道:“這一處箭傷是當年我們入主關中的時候,爲了奪取渭水古渡,我親率三百元從突陣的時候留下的。”
李建成陰沉着臉,咬着牙道:“都是陳年舊事了,你還提它做什麽?”
李世民沒有搭理李建成,而是笑呵呵的看着李淵,又道:“我記得事後,父親曾經摸着我這一處箭傷,語重心長的說了一番話,父親可還記得?”
李淵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李世民受的箭傷雖然不緻命,但距離緻命的地方可不遠,當時他知道了以後,吓了一跳,那個時候他剛剛失去了五子李智雲,正沉浸在悲痛當中呢,可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所以急忙跑去探望。
李世民帶着傷,依然要親自率軍上陣,爲他強奪古渡,他當時是又擔心、又感動,什麽生子當如孫仲謀之類的話,在他眼裏成了狗屁,他覺得生子當如李世民才對,于是乎,在最感動的時候,糊裏糊塗的就向李世民許諾,要李世民做他的繼承人。
他當時還不是皇帝,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當皇帝,所以他并不清楚自己這個許諾的分量。
直到他奪下了長安城,奠定了大唐的基礎,他才意識到他許諾的分量有多重。
他耳根子軟,聽不得别人勸。
在他順利的從傀儡皇帝楊侑的手裏接過了帝位以後,李氏宗親、滿朝文武都告訴他,要遵從制度、要長幼有序,要立嫡長子爲太子。
他聽進去了,立了李建成爲太子。
爲了彌補對李世民的虧欠,他将能給李世民的都給李世民了。
他覺得他給了李世民足夠的補償,在這件事上并沒有欠李世民什麽。
但李世民現在提起此事,他卻無顔面對李世民。
因爲他在這件事上沒欠李世民什麽,但在随後的兩件事上欠了,而且沒有給李世民足夠的補償。
李世民見李淵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卻不說話,于是又笑着站起身,露出了胸膛上大大小小的傷痕,“父親要是不記得了,也沒關系,畢竟過去了數載,父親不記得也在清理之中。”
說着,又指了指胸膛上大大小小的傷痕,“那父親記不記得去歲王世充和窦建德結盟,準備合兵一處攻打我大唐的時候,父親說過的話?”
李淵微微握了握拳,咬着牙沒有說話。
他也記得。
當時王世充和窦建德結盟,聲勢浩大,大有合兵一處,滅了大唐的架勢。
爲了應對,他幾乎是調集了所有能調集的兵馬。
爲了能夠取勝,爲了能讓将士們在戰場上玩命的厮殺,他向所有人做出了許諾,也向李世民做出了許諾。
他許諾,隻要李世民能擊潰王世充和窦建德的聯軍,隻要李世民能征平王世充和窦建德,他就将太子之位從李建成身上收回來,傳給李世民。
在他看來,李世民擊潰王世充和窦建德聯軍還行,但想要徹底的征平王世充和窦建德,根本不可能。
因爲他當時調集的兵馬雖然多,但是在王世充和窦建德聯軍面前,依然處于劣勢。
他覺得,李世民不可能回來找他兌現承諾。
但李世民出征以後,将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虎牢關一戰,李世民以寡擊衆,以三千玄甲爲先鋒,大破窦建德十萬大軍,敲碎了窦建德的脊梁,也敲碎了窦建德跟大唐争鋒的勇氣。
李世民在此戰中将智謀、勇猛、耐心、果斷等各種統帥才能發揮到了極至,震驚了天下,也震驚了他。
李世民在擊潰了窦建德十萬大軍以後,乘勝追擊,以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快速的征平了王世充和窦建德,并且将他們押送到了長安。
李世民找他兌現承諾,他卻沒辦法兌現。
因爲他從李世民身上感受到了壓力,也因爲李建成當時也領兵在外,正在幫大唐清剿一部分殘敵。
他不可能在李建成領兵在外的時候,褫奪李建成的太子之位。
他也不願意将李世民這個能給他壓力的兒子,扶到太子之位上去。
所以他炮制出了一個位列三公之上的天策上将,以此補償李世民,并且将李世民高高的架起來,準備像是雪藏李秀甯一樣,雪藏李世民。
在那之後的數月裏,他故意躲着李世民,不讓李世民參與重大朝政的決策。
李世民也因此坐了數月的冷闆凳。
“爲了完成父親提出的那些條件,我率領三千人,冒險去突襲窦建德十萬人大營。從突襲的那一刻起,我和我麾下三千人的腦袋,就已經懸在了腰間。
我們沒有恐懼、沒有退縮、甚至沒有怨言。
我們殺進了窦建德十萬人的大營,追着窦建德十萬人追了數十裏。”
李世民說到此處,臉上的笑容有一些僵硬,眼珠子有些泛紅。
李元吉能想象到,以三千人,去突襲敵人十萬人的大營,需要多大的勇氣。
異地處置的話,他絕對沒有勇氣這麽去幹。
因爲稍有不慎,就是一個有去無回。
他在葦澤關對陣突厥人二十萬大軍的時候,他從沒有想過要出去跟突厥人拼一把。
因爲他沒那個勇氣,他手底下也沒幾個人有。
李世民說,他和他麾下的人當時将腦袋别在了褲腰帶上,這絕對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一句大實話。
李世民雖然是謀定而動、趁其不備,殺了窦建德一個措手不及。
但窦建德手裏足足有十萬兵馬,就地紮營,占據着數裏地。
前軍被突襲的情況下,左軍、右軍、後軍,也能及時組織起陣型,抵禦李世民一行。
李世民唯有在擊潰了前軍以後,再硬碰硬的擊潰左、右、後三軍組織起的陣型,才能徹底的大敗窦建德。
但凡是有一支軍陣阻止了李世民一行沖鋒的腳步,李世民一行都有可能被吞沒。
所以從突襲,到擊潰左、右、後三軍組織起的陣型的這段時間内,李世民一行确實是将腦袋别在褲腰帶上。
“這裏、這裏、這裏,都是那一戰留下的。”
李世民指着身上的數道傷口,對李淵道:“當時窦建德後軍統領,組織起了一個槍陣擋在前面,左右兩軍也舉着長槍逐漸向我們靠攏。
我們唯有拿胸膛撞斷他們的長槍,擊碎他們的槍陣,殺穿了他們大營,我們才有可能活下去。
所以我們就拿胸膛,撞斷了他們的長槍。
有數百将士倒在了他們的槍陣裏,我也挨了三槍,我麾下的其他将士,或多或少都有槍傷。
我們流着胸膛裏的熱血,擊碎了他們的槍陣,殺穿了他們的大營。
又調轉馬頭,沖殺了一回,才擊碎了他們的敢戰之心。
然後又追着他們殺了數十裏,才徹底将他們擊潰。
戰後,我麾下有八十三位将士,血都流幹了。
但依然手握着兵器,穩穩的坐在馬背上。”
李世民說到此處的時候,眼睛都紅了。
血都流幹了,還坐在馬背上,可見他們取勝的決心有多大,可見他們的意志力有多強。
有可能在他們出擊的時候,他們就用某種方式,将自己牢牢的束縛在了馬背上,不死不退,不死不下馬。
李元吉微微揚起了頭,心裏長長的歎息了一聲。
如果他不是大唐的齊王,不是李世民的兄弟的話,他聽完李世民這番話,一定會支持李世民上位。
李世民想要太子之位,但他沒有想着去搶,而是想着拿功勞換、拿命換。
如果沒有‘長幼有序’、‘嫡長子繼承制’這些說法的話,太子之位就該是李世民的。
可惜,他是李世民的兄弟。
‘長幼有序’、‘嫡長子繼承制’這些說法也存在。
這些說法,爲一家一室、一門一戶、乃至于一個王朝的傳承,奠定了一個有序的基礎。
但它也扼殺了一個又一個有才能的人。
你才能通天、功勞通天,有什麽用?
你比别人出生的晚,伱就争不過别人。
你要還是個庶子,連你都是别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