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家堡到懷安的道路充滿了千溝萬壑,大軍不就要爬坡,還要下坡,還要沿着一道又一道曲折蜿蜒的山道,頂着足以吹進人骨頭縫的冷風前行。
大軍在冷風中走了不到一日就出現了凍傷,并且愈演愈烈,愈演愈烈。
當凍壞鼻子、凍壞手指腳趾的人達到了千人以後,李元吉不得不下令大軍放慢行程,集體防寒。
大軍行軍在外,沒有足夠的物資可以防寒,也沒有暖洋洋的火炕幫助将士們抵禦嚴寒,所以李元吉隻能采用最原始、最便捷的方式禦寒。
當成千上萬的将士湧進了隻剩下光秃秃的樹枝的樹林以後,樹林中的樹木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幹活糙的将士,會将樹木攔腰斬斷,留下一個一尺多高的樹樁子在哪兒。
幹活細發的将士,會連樹根也一起挖出來,然後在抖幹土,澆上油以後,就成了足以能燃燒一晚上的禦寒之物。
李元吉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人挖樹樁子了,記憶最深處的時候,還是在九幾年的時候,那時候在鄉下,很多人在砍樹的時候,都會将樹樁子一起挖出來。
一來是起到斬草除根的作用,二來是爲了幫家裏多添一點柴火。
貧苦的時候,人們是不會浪費一絲一毫大自然的饋贈的,即便是深埋在地下一丈身的樹樁子,也會被人們費心費力的挖出來,并且晾幹,劈成柴火,供家裏使用。
富足了以後,就沒人去挖樹樁子了。
倒不是說人們開始浪費起了大自然的饋贈了,也不是說人們變得懶惰了。
而是人們變聰明了,獲取物資的方式也更容易了,種類也更繁多了。
所以在耗費的時間和收入不成正比的時候,人們自然而然的就放棄了這種更費力,産出和收獲也更小的獲取物資的方式。
所以,對細發的将士們将樹樁子也挖出來取暖的事情,李元吉能理解,但覺得挺心酸的。
他們現在是在爲大唐作戰,雖然最終的目的是爲了保衛他們的家園,可身爲他們的統治者,以及享受着他們供養,占據着他們産出的絕大多數财富的人,理應給他們提供一些正經的禦寒的東西才對。
可他沒有。
這裏面有一部分是李淵的責任,也有一部分是李建成和李世民的責任,更有一部分是他的責任。
身爲大唐的掌權者,在執掌了大唐大半年以後,也沒有發現這個問題,并且解決這個問題,那就是他的責任,怎麽推都推不掉的。
大唐版羽絨服,他已經借着謝叔方的名義,獻給李淵兩年了,李建成和李世民當時還沒有失去權柄,他們也知道這個東西。
可不論是李淵也好,李建成和李世民也罷,都沒有将其配備給全軍。
即便是身爲發明者的謝叔方軍中,也隻有十幾個人才有,剩下的絕大多數人穿的仍舊是三四年前大唐發給他們的衣物。
這些衣物不僅簡陋,而且很輕薄,根本起不到太大的禦寒的作用。
将士們唯有在運動,或者把雙手放在褲裆裏的時候,才能保證雙手能靈活自如的活動。
以前,李元吉覺得把雙手放在褲裆裏的這種行爲,很猥瑣,也很惡心。
可是看到了許多将士爲了保證能靈活的使用雙手,并且随時能拿起武器跟突厥人作戰,将雙手放在褲裆裏取暖的時候,李元吉更多的感受是悲哀,而不是猥瑣和惡心。
“你在憐憫他們?”
李世民站在李元吉邊上,長身而立,迎着冷風,在裝大人物。
如果不是他身上裹着厚厚的裘皮,手裏捧着暖手爐的話,李元吉不認爲他能裝下去。
什麽跟将士們同甘共苦的話,從來都隻是一個笑話。
上位者,尤其是尊貴的上位者,到了軍中,即便是想要跟将士們一起同甘共苦,身邊的人也會想方設法的爲你争取更多的優待。
同樣是喝粥,上位者在跟将士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就更在很公平的條件下,分到又厚又有味道的厚粥,而将士們隻能喝寡淡的薄粥。
李元吉相信,就算是他現在将李世民扒光了丢到将士們中間,要不了多久,李世民仍然會以同樣的一身裝扮出現在自己面前。
因爲不光李世民身邊的人會幫他想方設法的争取各種優待,就連将士們也會想方設法的讓李世民獲得各種優待。
在他們心裏,已經形成了上位者就該被優待的固有的思維。
所以面對上位者的時候,上位者即便是不壓榨他們,他們也會下意識的獻出身上最好的東西,讓上位者去享受各種優待。
“你們是不是從沒有拿他們當人看……”
李元吉聲音有些沙啞的問了一句。
倒不是生氣了,又或者情緒出現了劇烈的波動,而是上火了。
兩天前就上火了,軍中的大夫開了一劑降火的湯藥,隻是沒有太大的作用。
李世民明顯的愣了一下,皺起眉頭道:“你爲什麽這麽說?”
李元吉看向了那些蜷縮成一團,凍的直打哆嗦的将士,沒說話。
李世民眉頭一下子皺的更緊了,有些惱怒的道:“我們怎麽沒拿他們當人看了?我們掌權的時候,已經盡最大的可能幫他們完善軍備了!”
李元吉側過頭瞥了李世民一眼,語氣不含任何情緒的道:“是嗎?”
李世民從中聽到了濃濃的不屑和嘲諷,更加惱怒的道:“那你說,我們怎麽不拿他們當人看了?”
李元吉語氣依舊不含任何情緒的道:“元衣我已經敬獻給父親兩年了,父親當時還誇贊元衣是禦寒的好東西。
可是兩年過去了,軍中的将士還沒有配備上。
你不要告訴我大唐沒有足夠的布匹給他們做衣裳,你也不要告訴我,那些鳥獸羽毛還要大唐耗費巨大的财力去收集。”
大唐如今其實不缺财貨,缺的隻有兩樣,那就是人口和糧食。
糧食其實也不缺,隻是絕大多數糧食都掌握在少數人手裏,并且不歸大唐統一調配而已。
所以說,給軍中的将士們發糧食的話,大唐或許做不到,但給軍中的将士們配備元衣的話,大唐一定能做到。
從隋末亂世到現在,中原的人口從幾千萬下降到了一千萬。
但是積累的财貨卻隻是倒了幾遍手而已,尤其是布匹這種能存放很久的财貨,積累的就更多。
大唐并沒有無緣無故給百姓們發布匹的可能,所以以往繳獲的布匹,絕大多數不是歸入了各庫,就是賞賜給了文武百官,甚至還拿布匹當俸祿發過。
所以大唐不缺布,也不缺鳥獸的羽毛。
所以這兩年間,李淵、李建成、李世民,沒有将元衣配備給将士們,使得将士們在這裏受凍,絕對是有責任的。
李世民無從辯駁,也沒想着辯駁,隻是憤憤的握了握拳頭。
他不是李淵,也不是李建成,有了錯他會自省,也會認,不會想方設法的給自己找理由。
李元吉把話已經說的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他要還是死不承認,爲自己辯解的話,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李元吉繼續道:“你們做這件事明明很容易,你們明明輕而易舉就能讓将士們避開嚴寒之苦,可你們什麽也沒有做。
你們隻是忙着争權,忙着奪利,忙着想方設法的殺死對方。
你們難道沒想過嗎?
他們越強大,你們才會越強大,你們即便是不争權,也是大唐最高貴的人。
他們如果越來越弱小了,你們即便是争到了權,也不一定能坐穩最尊貴的位置。”
李世民沉着臉道:“我承認你說的話都有道理,可有些事總需要先分出勝負,然後才能顧及其他的。”
李元吉側頭看着李世民,問道:“現在分出勝負了,你還能顧及其他的嗎?”
李世民的臉一下子更沉了。
李元吉繼續道:“以前啊,我對那個位置沒有興趣,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如果不是害怕你和大哥上位以後會對我殺之而後快,我甚至都不想參與你們之間的争鬥。
我以前最想要的生活,就是酒池肉林,閑雲野鶴。
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想坐一坐的那個位置。
不過,我不會自己去取,我隻會等父親主動交給我。
如果父親不給我的話,我就扶持大哥的兒子上位,等大哥的兒子在上面待膩了,再扶持你的兒子上位。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們的兒子可以輪番坐,每人坐他個十年二十年的。
隻要大家都有機會,就沒人再争再搶了。
況且,如果退下來的皇帝能跟我們一起斧正在位的皇帝的得失,并且盯緊了族中的内鬥,那麽我想,你和我大哥,以及我之間發生的事情,将再也不會出現。
雖說這麽做會委屈在位的皇帝,甚至在位的皇帝有可能會淪爲退下來的皇帝的傀儡。
但做皇帝嘛,總得受點委屈,總得有點付出。
如果什麽委屈都不想受,什麽都不想付出,那麽憑什麽做皇帝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