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看着彼此。
這裏很隐蔽,但正因爲隐蔽,反而有一種被人窺視的感覺,李長晝甚至以爲回廊外的芭蕉葉是活的,正盯着兩人看。
光線不是很充足,暗得恰到好處,朦朦胧胧。
楊清岚穿大袖短襖、黑色小花紗裙, 跟1928年的廣告畫一樣,有點像這個年代的女學生。
短短的衫袖,露出白白的小臂,衣領不高,露出天鵝般的仙女頸,漆黑的長發依舊盤在腦後,用翠蜂劍固定。
素淡而美麗, 清麗脫俗。
楊清岚也在打量他,西裝和100年後相比沒多大變化, 隻是李長晝穿西裝還是第一次。
她先笑起來,一種親昵的微笑,令人眷戀。
“笑什麽?”李長晝也跟着笑。
“人模狗樣。”她點頭笑着評價他的打扮。
李長晝狂喜:“你同意我做你的裙下走狗了?”
“.看來見到我,讓你很興奮。”
“見到我伱不興奮?”
“不興奮。”楊清岚笑着否認。
“那你一直笑?還說以前根本不會說的‘人模狗樣’這個成語。”
“傻,就是因爲你人模狗樣,我才笑。”
“好吧好吧。”李長晝說,“我想你都想瘋了,結果隻換來你這麽一句‘傻’?眼淚都要出來了。”
“真的?”楊清岚問。
“假的,我從來不哭,要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
“打住。”楊清岚說,“把淺夏叫來吧。”
李長晝又看了她一會兒, 很想問她, 自己是不是可以抱一下她。
他現在, 就像處男第一次抱女朋友,那麽平常的事都能起反應一樣, 隻分開了兩天, 他心裏就受不了。
但最後還是沒問出口。
他把手杖收進背包。
兩人靜靜等待李淺夏的到來。
楊清岚背着手, 低頭踢着鞋尖,那是一雙窄小的黑絨薄底鞋。
李長晝背靠在回廊柱子上,望着她,想起她光着腳,把涼鞋勾在腳尖晃的畫面,那已經是100年後夏天的事情了。
“還沒看夠?”她擡起頭笑道。
李長晝想說沒看夠,到了嘴邊,變成:“我很想你。”
楊清岚無聲地笑了一下,說:“我也想你。”
“真的?”李長晝表示疑惑,“多想?”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吧。”
“完全不如我,我是一日不見如隔三年,整整六年沒見你!”
李長晝又問:“是隻想我,還是想我和妹妹兩個人?”
“淺夏我昨天就見到她了,我想她做什麽?”楊清岚挽了一下耳邊的頭發,淡淡地說。
“因爲這個才不想她啊。”李長晝氣餒,身體似乎都垮了。
“.”
楊清岚這次真打住了,覺得跟李長晝暫時沒什麽話好說——太直接的話,隻有等關系再進一步她才會說。
但時隔兩天, 再次見到李長晝, 讓她有一種獨自乘坐夜晚的火車, 看見遠處村莊燈火般的溫馨。
幾句話的時間, 一隻貓頭鷹從夜空中落下來。
“你們兩個在偷情嘛!躲這麽隐蔽!讓我怎麽找!”雪鸮落在李長晝肩上,張口就抱怨。
李長晝還像說什麽,楊清岚先開口:“叙舊到此爲止,時間寶貴。”
“長晝。”她目光放在李長晝一個人身上。
“嗯?”
“你現在有身份有地位,可以考慮開當鋪和銀行,藥材鋪可以不用開,但要留意。”
“當鋪、藥材鋪我能理解,銀行拿來做什麽?錢我已經夠了,再多又帶不回去。”李長晝疑惑道。
這是窮人的局限性,就跟他當初要在名片上印照片一樣。
“銀行有保管貴重物品的業務,”楊清岚輕聲解釋,“雖然幾率很小,但也有可能收獲意料之外的好東西。”
“那不是寄存的嗎?拿顧客的東西,不是盜竊嗎?”李淺夏疑惑,貓頭鷹歪着腦袋。
“是盜竊,”楊清岚點頭,“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
她感應了一下四周,确認沒有人靠近後,繼續說:“以後我們做事,不要太在乎周圍,這裏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假的,但都不會影響真正的曆史,放手去做。”
和李長晝的想法完全相反,因爲不能影響真正的曆史,他什麽都不想去做。
他隻想完成任務,順帶收集各種觀想法。
“完成任務當然能增長能力,”楊清岚繼續說,“但以不同于以往的身份,做了以前絕對不會、也做不到的事,同樣也能增長能力。”
李長晝和李淺夏若有所思。
楊清岚像是刻意給兩人思考時間一樣停頓了一會兒。
“在盡力完成任務的同時,我打算認真學唱戲,在任務完成之前登台一次,體驗女伶的生活。”她說。
目光閃了一下,視線轉向李長晝,她又補充了一句:“孫小雲的班子裏,全是女伶,唱男角的也是女伶。”
“嗯,我知道。”李長晝點頭。
“哥,你笑得好惡心。”
“我笑了嗎?”李長晝嘴唇拉成“一”字。
楊清岚笑了,她說:“長晝,你可以利用你二少爺的身份,試着去統合一個城市。盡管去做,不要在乎事情的成功和失敗,這裏不存在成敗這種東西。
“有句古話放在這裏很貼切——‘不以成敗論英雄’,不管事情成功,還是失敗,都能增長「能力」。”
“不以成敗論英雄。”李長晝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心裏迅速有了很多想法。
“那我呢?”李淺夏問,“我不覺得一直待在廠裏做鞋墊能增長「能力」。”
楊清岚又笑了。
“你笑我!”
“沒有。”楊清岚收起笑容。
李淺夏覺得現在的岚岚,和自己老哥很有夫妻相。
“你實在沒什麽事做,可以跟着你哥。”楊清岚說。
“等等!”李淺夏忽然想起什麽,“我想到做什麽了!”
“什麽?”李長晝問。
“制鞋廠最近很多女工,準備參加抗議的遊行,原因是廠裏男人一天三毛,女人一天隻有兩毛,但女人幹得不比男人差。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應該是按件計算,這樣不顧一切的男多女少,很不公平!我要解放婦女,成爲男女平等的先驅!”
李長晝右手撓撓左眼眼角。
以他對妹妹的理解,李淺夏百分百隻是恨自己拿的少了。
“你有意見?”貓頭鷹唰的一下看過來。
“沒有。”李長晝放下手。
“哼!”
楊清岚沒理兩兄妹的日常互動,接着說:
“不管是我學京劇,還是長晝管理宋城,淺夏推動男女平等,解放婦女,這些都是“副業”,我們最主要的事情,還是遊戲的三個任務。”
“嗯。”李長晝認同地點頭,“目前什麽情報都沒有,我們三個人可以暫時分開,從各個地方、各個階層打聽消息。”
“要怎麽聯系呢?我總不能每天都出來看戲吧?我隻是一名每天兩毛的女工。”李淺夏代入身份的速度很快,不斷積蓄‘女人一天兩毛,男人一天三毛’的洶洶怒火。
楊清岚早就考慮過這件事,聽了直接回答她:
“以後每天早上,你以貓頭鷹樣子來我這裏一趟,我把情報給你,你晚上通過「雙子」給你哥,第二天早上再把他的信帶給我——沒有情報也要保持聯絡,确保彼此的安全。”
“我真成送信的貓頭鷹啦!你們知道嗎?哈利波特兒(她加了兒化音)的貓頭鷹就是雪鸮!”李淺夏激動地扇了一下翅膀,羽毛戳李長晝眼睛裏。
楊清岚打理他,換成以前,她絕對不會問,但今天她問了一句:“沒事吧?”
“沒事。”李長晝揉着眼睛,“習慣了。”
“我幫你吹吹。”李淺夏鳥喙伸過來。
“别,别!”
“淺夏!”
兩人同時喊住她。
「籮紋蛾式·變化」的備注寫得清清楚楚——既然是貓頭鷹,自然有吃老鼠、吃昆蟲、吃小鳥、吃蜥蜴的本能,哦,對了,最好不要随地大小便,特别是在知道你不是真的貓頭鷹的熟人面前。
李淺夏雖然不會吃老鼠,更不會随地大小便,但有時也會有一些貓頭鷹的小習慣,比如轉腦袋、激動時扇翅膀之類。
要是看見李長晝的眼睛又大又黑又亮,下意識啄一口.
分開之後,李長晝腳步輕快很多。
“二爺,我打聽了,春皇當初對那個宋氏大公子,都快直接擺臉色了,她絕對對爺您有意思。”劉德彙報道。
李長晝笑了笑:“有意思就好。”
回到包廂,鍾瑩如還睡着,一縷發絲跑到紅潤的唇邊,身姿婀娜,像條美女蛇一樣躺在軟塌上。
李長晝吃菜喝酒,看完剩下的戲。
春皇登場的時候,他大聲鼓掌叫好,春皇朝他這邊的看台甩了一下袖子,一雙抹了妝的眼睛,鈎子一樣盯着他。
等戲唱完了,李長晝才把鍾瑩如叫醒。
“我怎麽了?”鍾瑩如指尖扶着腦袋,眼睛有點睜不開。
“可能是貧血,再加上看見屍體,所以一下子暈過去了。”李長晝胡扯。
鍾瑩如也不深思,身體沒有哪裏不舒服,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兩人一前一後離開梨園。
走出梨園,從人群密集的地方出來,李長晝有種心胸開闊的感覺。
“馮老闆,馮老闆!求您了!我老娘已經餓得暈過去了,給口吃的吧!我給您做牛做馬!”一名漢子扒在汽車車頭上。
“把他挪開!”
“你他媽找死!”一名保镖上前,對那名漢子就是一巴掌。
那漢子被打了,還掙紮着要爬過去,淚水、鼻涕流了一臉,大張着的嘴裏,牙齒與牙齒之間唾液連在一起,發出豬一般的嚎哭聲。
一群老爺太太小姐們都皺着眉,既有不忍心,也有不耐煩,少數的把這當成一場戲看。
“趕緊把人帶走!”梨園的管事下令,生怕壞了貴賓們的興緻。
“等等。”
“等什麽等,給我拖走,不走就直接給我把腿打斷了!”
“孟爺!孟爺!”管事的手下死命拉他的袖子。
孟爺扯出袖子,正要劈掌給小厮一把巴掌,看見對方拼命朝另一側使眼色,下意識看了一眼。
這一眼,簡直是深更半夜,聽見有人敲自家十八樓的窗戶,打開簾子一看,與一個白影對上了眼。
孟爺,孟民壽吓得魂飛魄散,提着長衫下擺就跑了過來。
“李二爺,我的錯!我的錯!”他一邊說,一邊扇自己巴掌,“我年老病多,耳朵不好,沒聽見您的聖音啊!”
“現在能聽見了?”李長晝問他。
“能聽見,能聽見了!”孟民壽頻頻點頭。
李長晝走向那群漢子,沿途的人連忙讓開一條路。
之前或許有不認識他的,但李二爺遭遇刺客的消息,已經連續占據兩天的報紙頭條,再等幾天,别說宋城,全夏國都知道他長什麽樣了。
李長晝走到那群漢子身前,問他們:“你們認識我嗎?”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還有人一臉麻木。
“爺,您行行好,給我們一點吃的吧!”剛才挨打的漢子撲過來。
“放肆!”劉德怒聲道,同時左腳跨出去,右腿順勢鞭了出去。
“住手!”李長晝喝道。
劉德急忙收腳,彎着腰退到一邊。
李長晝沒管劉德,看了一眼一個勁磕頭的漢子,又看了看那些不敢對他有希望、但又忍不住抱有希望的其餘碼頭工人。
他轉過身,視線投向那些剛從梨園裏出來的賓客。
“不知道各位認不認識我,”他高聲道,“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我先在這裏做一個自我介紹。”
“我是李長晝,李興華的二兒子,宋城的代理城主。”
寬闊的大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望着他。
“叫停大家,隻爲了一件事,”他目光一一掃過那些衣着華貴的老爺太太小姐,“宋城海港遭遇了海凍,碼頭工人沒活幹,一家老小全吃不上飯。”
“我打算捐款開粥鋪,如果各位有意,也請慷慨解囊,伸出援助之手!”
“我捐!”一名年輕公子舉手。
“好!捐多少?”李長晝高聲問。
年輕公子愣了下,沒想到他會直接當場問。
他遲疑了一下,眼前這個狀況,捐少了丢人,捐多他心疼。
“一百塊!”他說。
“多謝這位兄弟!”李長晝朝他抱了抱拳,又問,“還有人要捐嗎?”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不得不捐了——今天的事肯定上報,要是沒捐,影響名譽不說,萬一讓市民沒了好印象,不買自家廠裏出産的商品,那才是真倒黴,出大血。
陸陸續續有人捐錢。
大的兩百塊,少的三十,李長晝當場讓劉德問梨園要了紙筆,一手收錢,一手登記在冊。
事情鬧大了,梨園裏的人也走了出來。
了解到怎麽回事後,春皇當場說:
“承蒙貴人們擡愛,給了春兒一個‘春皇’的名号,讓我衣食無憂,但我也曾有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知道那是什麽感覺,李二爺,我願意捐款一百,并在宋城義演三天,三天所得的票錢全部給您開粥鋪!”
“好!”“春皇高義!”衆人紛紛鼓掌。
“巾帼不讓須眉!春皇不愧是春皇,以後在宋城有事,盡管來大帥府找我某!”李長晝抱拳,也深深佩服對方的爲人。
春皇明媚一笑,慷慨抱拳,男兒似的說:“應當的,二爺不必謝!”
“多謝二爺,多謝二爺!”那些碼頭工人一個個跪下來,先前硬挺着沒哭的,此時都流下淚來。
李長晝轉過身,趁着捐款的時間,他還有幾句話要說。
“粥鋪的事我今晚連夜讓人去就辦,明日中午開始,大家來大帥府門口領粥,如果有急情,可現在問我支取鈔票。”
“謝二爺,謝謝二爺!”
李長晝雙手壓了壓,示意衆人安靜。
“各位,我李長晝擔任代理城主期間,全心全意隻想辦好一件事——讓所有人有活幹,有工錢拿,能讓自己和家人吃飽肚子!”
“我聽說,有一個叫‘把頭’的會扣你們工錢,有幫派收你們的保護費,但從今天開始,誰敢扣你們的錢,讓你們交保護費,我給你們權利,打!”
“腿打斷了給我拖大帥府門口來!”
“我來替你們做主!”
一盞燈泡啪一聲炸開,沒人被吓到,所有人全望着站在街道中央的李長晝。
“你們中有些人說,這就是我們的命。”李長晝的目光落在一些年老的工人身上。
“但我告訴你們!”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們的命,我給你們權利,允許你們,命令你們,你們有資格有權利獲得一份工作!”
“有權利靠着自己養活自己和家人!有權利獲得應有的報酬!”
“誰敢剝奪你們這項的權利,就是抗我的命,誰敢扛我的命,我就要他的命,明白嗎?”
宛如陣陣驚雷的聲音,讓現場鴉雀無聲,無人敢應答。
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頭發花白的工人,顫抖着聲音問他:“大、大人,您說的,算數嗎?”
“我答應了,就算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