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人雙腳離地一指,火光中臉色發青,嘴一直大張着,像是在尖叫,但又沒有任何聲音。
彷佛永遠定格在死前那一刻。
【别出聲。】
“啊——”少女發出刺耳的尖叫。
【你對面是鬼,不想死就聽我的,想死就繼續叫。】
少女一下子收住聲——她雙手捂住嘴,像是把聲音塞進嘴裏,吃了下去。
【問他,你是人是鬼?】
“你、你、你是人是鬼?”少女顫抖着鹦鹉學舌。
火光對面,大張着嘴的鬼湊近了一些,臉色在火光中越發難看,恐怖怪異。
“我是鬼,你呢?”鬼反問。
【我也是鬼。】
少女跟着李長晝道:“我、我也是鬼。”
鬼打量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僵硬地轉動,如同兩顆黯淡無光的珠子,沒有絲毫靈性。
少女屏住呼吸。
她幾乎快要被恐懼溺死,全身都在顫抖,臉色蒼白到極點。
“那你爲什麽點火?”鬼問。
【剛被淹死不久,還以爲自己是活人。】
少女已經沒辦法說話,眼前的鬼一寸寸懸浮起來,但雙腿繃得筆直,身形搖晃,像是被吊起來的。
“呼!”篝火一下子熄滅,世界昏暗一片。
少女沒有叫,不是不想叫,她已經被極度的恐懼麻痹,如同摁在了水底,發不出任何聲音。
【快說!我剛被淹死不久,還以爲自己是活人!】李長晝催促。
黑暗之中,他清楚地看見一條麻繩垂落,一端系在鬼脖子上,一端套向少女。
“我剛死以爲自己是活人。”少女牙齒撞得嘚嘚作響。
麻繩停下了。
李長晝通過神覺,清楚地看見鬼有些疑惑,盯着少女蒼白的臉色看。
【鬼能飛嗎?能不能教我?】
“鬼、鬼能飛嗎?能不能,教我?”
“哦。”鬼緩緩落下來,重新坐在熄滅的篝火前,麻繩不見了,“我是吊死鬼,我不會飛,是繩子把我拉上去的。”
【别怕。】李長晝語氣平靜,【我是這座神廟的神明,因爲廟宇破了,失了香火,沒了神力,但不會見死不救,你隻需聽我的,對付一個小鬼輕而易舉。】
神明?
少女終于稍稍安心。
【問他:我剛死,做鬼有什麽注意的?】
“我剛死,做鬼有什麽注意的?”少女問。
“記憶會衰退,如果不殺人,會慢慢忘記一切,最後消失。”
頓了頓,鬼忽然問:“你真的不是人?”
鬼的嘴張開,裂開了一個超過常人的幅度,幾乎能罩住少女的整個腦袋。
少女聽見:【你真的是吊死鬼嗎?爲什麽嘴能張這麽大?】
她一邊心抖着,一邊複述這句話。
自己是要被吃了嗎?
鬼嘴又變回尖叫的摸樣,隻是面無表情,陰森恐怖:“你剛死,還不習慣做鬼,你看。”
鬼将自己的腦袋取下來,遞給少女。
【擡手,在原先篝火的正上方,接住鬼遞給你的東西。】
‘東西?什麽東西?’
【不想死就伸手。】
少女閉上眼睛,伸出雙手,接住一顆冰冷的球體,濕漉漉的黑發落在她手心上,如一條條蛇。
【真厲害,鬼是不是什麽都不怕了?】
少女鼓起全部的勇氣,盡量不去想手裏的東西是什麽,‘頭’這個字眼剛一冒出來,又被她按回去。
她專心複述李長晝的話。
“不是。”鬼回道。
少女手心的鬼頭發出聲音,一陣陣陰冷的氣息吹在少女身上。
鬼繼續說:“童子尿能融化鬼軀,黃花閨女的血能封住我們的行動你在害怕?”
“我冷。”少女顫抖,這次她沒有用演技,“我好冷,我掉進水裏了,我要死了。”
“你已經死了。”鬼好心提醒。
少女沒說話。
【方法對方已經告訴你,如果你是男扮女裝,你就撒尿;如果你是女人,就咬破嘴皮,把血按在掌心鬼頭上。】
鬼頭!!!!
果然是腦袋,還是鬼的腦袋,自己正捧着一顆鬼腦袋!
“你的身體爲什麽是熱的?”鬼又問。
“剛、剛死,也可能是烤了火。”少女顫顫巍巍地複述。
【抉擇吧,活路對方已經告訴你了。】
李長晝不再出聲。
鬼幾次試探,原本已經放下疑心,結果失去李長晝幫助的少女,很快又再次讓它懷疑。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少女内心呼喊。
眼看少女将被識破活人的身份,李長晝依舊沒有開口。
從鬼手中活下來的辦法已經有了,他再怎麽幫忙,也隻是拖延時間,最關鍵的“動手”,隻有少女自己下定決心。
“把頭還給我。”鬼說。
少女心一顫,雙臂跟着一抖。
“你在害怕?”吊死鬼起身,逼問,“你怕鬼?你不是鬼?你是人?你是人!”
陰風陣陣,綠色鬼火忽然在篝火堆中亮起。
神廟懸梁上,晃下一條粗大的繩索,在陰森的綠光中,往少女脖子上套來。
李長晝冷眼旁觀。
“啊!!”少女沒看見繩子,鬼火亮起的瞬間,她就被眼前的無頭屍體吓得驚慌失措。
眼看繩索快要套在她脖子上,少女終于有了行動,像是被吓得失心瘋了,猛然咬破嘴皮。
“噗!”
一口血吐在鬼腦袋上。
繩索失去力量,在綠光中晃蕩,時不時打在少女布滿冷汗的脖頸上,像是鬼舌的一次次舔舐。
鬼被定在原地。
少女被吓得癱在地上,面色青黃,身體不停打着寒戰。
【還算合格。】李長晝語氣放輕松,心裏也隐隐松了口氣。
『勝者』之路,他已不得不争,自然不想上來就被淘汰。
這時候,他才有空留意少女,十五歲左右,忽略被鬼吓得可以冒充淹死鬼的臉色,可以說是花容月貌,身子十分苗條,竟然美得出奇。
早知道人這麽漂亮,李長晝就選鬼了。
這女孩手無縛雞之力,又有美色,他現在隻是一件“法寶”,不能主動出手,這少女要遭受的考驗還多着呢。
不過,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沒點難度的遊戲,李長晝還真不喜歡玩。
少女終于回神,急忙将手裏的鬼頭丢在地上,撿起身邊的包袱,朝廟外撒腿就跑。
【跑!】李長晝笑道,【你猜外面有多少鬼!】
噗咚!
少女摔倒在地,不隻是腿軟,還被李長晝吓得。
少女沒有起身,直接跪在地上,對着神廟上首磕頭。
“神明大人救救我!請您大發慈悲,救救我!”
【把心放回肚子,壯起膽來,把氣理順了說話。】
良久,少女這才慢慢平息了激動的心情,但仍然不敢去看地上的人頭,以及懸浮在半空的無頭鬼屍。
【說說你的來曆。】李長晝道。
少女怔了怔,說:“我出生王家村,還沒取大名就被父母賣給了縣裏的劉員外家做丫頭,少奶奶給我取名小紅。”
【小紅?那你不在劉員外家待着,深更半夜來我神廟做什麽?】
少女臉色露出凄涼悲憤的神色:“劉員外看上我了,想讓我給他暖腳,去年小綠給劉員外暖腳,大出血死了,我怕得偷偷跑了出去。
“因回王家村隻會害了家人,又無處可去,記得少奶奶看過的一本雜記中提到,這附近有仙人,所以想來求仙人救救我,卻沒想到遇見了.遇見了.”
‘鬼’字怎麽都不敢說出口,似乎一出口,就會讓吊死鬼恢複行動。
她冷似的顫抖了一下,接着道:“幸好遇見神明大人!”
【神神鬼鬼,有鬼自然有神。】李長晝笑着說,【以後你就做我的侍從吧,我保你長生不老。】
少女一臉懵懂。
年紀輕輕,誰對長生不老感興趣。
【願不願意?】
“願意願意,小紅願意!我願意伺候神明大人!”少女連忙道。
【小紅.這名不好,這樣吧,我給你取個新名。】
少女沒說話,乖乖地聽着。
【你以後就跟我姓,姓‘神’,神.嗯,你說這裏有仙,但這裏隻有神鬼,那你自己來做那個仙——以後你就叫‘神仙兒’。】
“神、神仙?”少女有那麽一刹那忘記了吊死鬼。
【過來,拿起神壇上的枝條,這是我的神像。】
“神明大人,我要不.還是叫小紅吧?”
【回去繼續給劉員外暖腳,死于大出血?想清楚,你是想做‘小紅’,還是做‘神仙兒’。】
少女舔了舔幹涸的嘴唇,之前咬破的傷口再次流出血來,一股鐵鏽味在舌尖上漫開。
她一咬牙:“我想做神仙!”
【是神仙兒。】李長晝糾正,【過來,把枝條拿上。】
少女站起身,她穿了一身襦裙,荷花刺繡的抹胸,身段苗條,雖不豐滿,但也稍有規模。
她避開吊死鬼,走至神壇前,小心翼翼地取下枝條。
【别在腰上,然後帶上鬼頭,牽起麻繩,出去。】
“鬼、鬼頭?”神仙兒顫聲道。
【外面都是鬼,你不牽頭鬼,怎麽吓住它們?】李長晝說。
“.神明大人,沒有其他辦法嗎?”
【當然有。】李長晝也很開明,理解正常人對鬼的恐懼,絕不強人所難,【你一頭撞死在神壇上,變成鬼出去,鬼自然不會害鬼。】
少女将枝條别在腰帶上,又挎起包袱,然後才将左手藏在袖子裏,隔着袖子捧起鬼腦袋,右手則顫抖着抓住那條麻繩。
她往屋外走去,吊死鬼屍體風筝一般懸浮在後方。
“啊”她小聲地哭了,雙腿在打顫。
【哈哈哈哈哈!】李長晝大笑。
少女哭得更兇,但漸漸的,這哭聲因爲恐懼的成分少了一些,多了一些被幸災樂禍的委屈。
就這樣,一名花容月貌的少女,捧着無聲尖叫的鬼腦袋,牽着吊死鬼屍體,行走在黑夜中,發出嗚嗚的哭聲。
如果外面真有鬼,鬼也不敢靠近吧?
“神明大人,我們去哪兒?”少女終于哭夠了。
【随便.等等。】李長晝發現了一個傳送陣。
傳送陣做了一些掩飾,但不說他對空間的敏感,隻憑他能搬運百萬年法力的神覺,哪怕被壓制得隻能掃描周圍10米,也基本是無敵的。
這點掩飾,和此地無銀三百兩沒區别。
他甚至能将順着傳送陣,将神覺延伸過去,探查對面的情況——與空間生命體一戰,讓他受益良多。
【往左。】他想到了少女之前說的仙人。
【再往走,好,往前走,不要停。】
少女往前走了6米,停在一顆樹前。
傳送陣就在樹上,是觸發式的,作爲凡人的少女也能使用,隻需要一點點手段。
【撞上去,速度快一點,以自殺的決心。】
“撞”少女一臉不解。
【進去之後,一切聽我吩咐,不要多話。】
少女畢竟是做丫鬟的,領悟意思很快,明白這樹是非撞不可了。
她深吸一口氣,拉着麻繩的右手護住頭部,雙腿使勁一蹬地,朝着樹幹狠狠撞去。
在少女身體距離樹幹還有一厘米的時候,樹幹上浮現出陣紋,陣紋亮起微光。
“啊!”少女沒有撞到實物,一腳踩空,踉跄了好幾下,才站穩身體。
眼前,是一條青石闆鋪路的熱鬧街道。
道旁,幡旗招展,叫賣聲絡繹不絕,‘段氏兵器’裏,一頭蜥蜴靈獸使勁對着爐子噴火。
一男一女從‘陸家法衣店’裏出來,女子身上法衣霓虹絢爛,猶如仙女;
孩童歡笑叫好,原來是有人在街邊賣靈獸,一隻靈猴正翻着跟頭耍棍,棍子抽得空氣嗚嗚作響。
符箓店前有人大吵大鬧,還擺了一具屍體,似乎是買的符箓沒有激發,導緻戰鬥時被對手殺了,要求賠償。
“來來來,走過路過别錯過啊,最近月日大戰,死了一大批同道,大量土地房屋閑置,大降價了啊!”
“月日大戰結束,戰時儲備的丹藥大清倉,大促銷,欲購從速!”
半空中,符劍飛來竄去,穿街走巷,忙忙碌碌,像是信鴿。
“咕噜!”少女吞咽口水,“神明大人,我是我是”
【沒錯。】李長晝略帶笑意。
“.原來我真的死了呀,這裏是鬼街嘛。”少女一臉沮喪。
【.那本書是真的,這裏确實有仙人,這裏是仙人居住的地方。】
少女嬌嫩的嘴唇張着,傻了。
李長晝神覺掃視周圍10米,觀察周圍情況,少女身後是一棵月桂樹,月桂樹的傳送陣紋正緩緩暗淡下去。
【回神。】
少女緩緩合攏嘴巴。
【跟我喊:賣鬼,新鮮的吊死鬼。】
“賣賣賣賣賣鬼?!”少女這次又結巴了。
【喊。】李長晝就一個字。
少女咽了口唾沫,低聲喊起來:“賣、賣鬼,賣鬼,新鮮的吊死鬼。”
【沒吃飯?大聲點。一直喊。】
“賣、賣鬼.“
對面賣靈土的小修士急了,一條道,看了左邊就看不見右邊,這還得了!
她大喊:“靈土!賣靈土勒!!”
出乎李長晝預料,少女非但沒有害怕,反而被這個同齡小女孩激發了好勝心一般,大聲喊:
“賣鬼!賣鬼!新鮮的吊死鬼!”
一名背劍男子走到少女跟前:“這鬼怎麽賣?”
剛才還大膽的少女,身子一緊,下意識往後縮去。
【怕什麽,他能比鬼更可怕?問他,你能出多少錢?】
少女爲了鼓起勇氣,所以瞪着對方:“.你能出多少錢?!”
背劍男子瞅了眼少女懷裏的鬼頭,又瞥了一眼氣球一樣懸浮在空中的無頭鬼屍:“最多三塊靈石。”
【不賣。】
少女不知道什麽是靈石,但她很硬氣地說:“不賣!”
“哼。”背劍男子揮袖離去。
斷斷續續,有四五個人來問價格,最高四塊,最低半塊。
“神明大人,”抽空,少女小聲地問,“這鬼到底值多少靈石?還有,什麽是靈石啊?”
【我哪清楚鬼值多少錢?這種低端生意我沒做過。下次再有出四塊靈石的就賣了,至于靈石是什麽,你到手就知道。】
又吆喝了半個小時。
對面賣靈土的小修士開張了一次,頓時炫耀起來,拿着到手的靈晶——靈石的碎片,隔着一條道,對少女炫耀。
少女氣得直嘀咕:“泥巴也有人買!”
然後更加賣力地大喊:“賣鬼!賣鬼!剛死的吊死鬼!吊死鬼來看看!來看看吊死鬼!新鮮的吊死鬼!”
一對年輕男女走來。
“師妹,你的五鬼殺生術不是正好缺一個鬼嗎?吊死鬼還沒有吧?”男子問。
“嗯,是沒有。”
男子看向少女:“喂”他瞅了眼少女,發現她花容月貌,“女道友,這鬼怎麽賣?”
“四”
【六塊靈石。】
少女連忙改口:“六塊靈石!”
男子皺眉:“一個凡人死後變成的鬼,就算剛死,最多不過四塊,六塊太貴了。”
【想着劉員外,對男人說:我讨厭男人。再對那個女人說,姐姐,我賣給你隻要四塊,你買嗎。】
“我讨厭男人!”少女說的真心實意。
她又對女修士說:“姐姐,我賣給你隻要四塊,你買嗎?”
“好。”女修士笑道。
她正要掏錢。
“等等!”男修士打斷。
男人豈能在愛慕女性前小氣!
“六塊就六塊!”男修士咬牙拿出六塊靈石。
“師兄.”
“師妹不必多言,就當是爲兄送你晉升練氣四層的禮物。”
錢貨兩清。
少女攥着賣鬼得來的六塊靈石,手腳發麻,頭暈目眩,感覺自己進了話本一樣離奇。
遇鬼、仙人坊市、賣鬼.
【去紫竹山功法店。】
少女回過神,但她沒急着去。
她走到街道對面,一邊打量靈土,一邊把玩着手裏六塊靈石。
等小修士氣得嘴皮顫抖的時候,她才離開。
到了紫竹山功法店前,五層樓高的精緻建築,讓她望而卻步。
她握住腰上的枝條,從中汲取了一股勇氣,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