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月圓中秋,勝親王與闵王妃在軍營與将士們團聚過節,王府裏冷冷清清,堯年披着風衣獨自站在屋檐下,一直望着南方的天。
最快的信鴿,今晚子時前能到達紀州,卧房裏,她的細軟已經收拾好,若是慕開疆輸了,她即刻離家上京,求皇兄賜她一“死”。
博聞書院裏,前來拜賀佳節的學子及其家眷都散去後,一家人終于能坐下安心吃頓飯,扶意卻時不時望着天外,怕錯過了送消息的信鴿。
祝镕勸她:“總要夜深才能到,你現在着急也沒用。”
言景山見女兒心神不甯,便道:“去王府陪伴長公主吧,帶上你娘做的月餅,請長公主嘗嘗。”
扶意說:“難得一家人過中秋,我怎麽好走。”
言景山說:“所謂佳節,不過是讓分離的家人有個日子能團聚,心裏有個盼頭。你這見天在我眼前晃的,誰稀罕和你過節,趕緊去王府,坐在這裏心神不甯,看得我都沒了胃口。”
扶意賭氣道:“我就不走,您沒胃口,和我有什麽關系。”
“扶意,你又來了。”祝镕低聲責備,一面起身向嶽父道,“父親,我送扶意去王府後,立刻回來陪您喝兩杯。難得明日我不當差,今晚想痛快喝兩口,娘的桂花釀實在饞人。”
看着女婿,言景山便是滿眼喜歡:“去吧,爹等你回來,一會兒讓你娘把菜再熱一熱。”
言夫人起身去打包月餅,出門見女婿正好聲好氣地哄她家閨女高興,還親手爲扶意系上風衣的帶子。
她走上前嗔道:“越大越不懂事,若沒有镕兒,你和你爹這輩子還能好嗎?”
扶意拿過月餅說:“你們隻管疼他吧,反正等我回京城,也沒人疼他。”
看着閨女氣呼呼地走出去,言夫人問女婿:“老太太喜歡這丫頭什麽,怪招人嫌的?”
祝镕笑道:“隻在您和父親跟前嬌慣些,在京城從不這樣,您别擔心。”
“镕哥哥,走不走……”扶意在門外喊。
“就來了。”祝镕應道。
“镕兒,慢些騎馬。”言夫人叮囑,“早些回來,娘等着給你熱菜,好好和你爹喝兩杯。”
祝镕作揖道:“是,孩兒去去就回。”
去往王府的路上,扶意念叨了無數遍,萬一開疆輸了怎麽辦,夫妻倆便合計好,到時候要親自護送長公主返京。
雖然原本決心,若沒有天大的事,哪怕皇後和二嫂分娩,他們也不回京城,但摯友的人生大事,終究不能袖手旁觀,不論如何,都要讓開疆和堯年圓滿。
王府裏,見扶意來陪伴自己,堯年總算露出幾分笑容,命下人準備了一些飯菜,二人以湯代酒,說說笑笑,細數這一年多來發生的事。
堯年說:“那會兒我察覺自己被監視,頭一晚帶着他滿京城轉悠的時候,原是想半路殺了慕開疆的,我連殺手都安排好了。”
扶意後怕不已:“真的?”
堯年像是喝湯也“醉”了,拉着扶意說:“可我看到他的臉了,這話我連慕開疆都沒說過,你也不許說啊。他長得可真好看,我當時一見鍾情,就沒舍得殺,半路把殺手退回去了。”
見扶意滿眼的笑意,堯年虎着臉,嗔道:“你在笑話我膚淺是不是,難道、難道你不看中祝镕的長相?”
扶意紅着臉說:“那天在船上,我一回眸,就見他在辰光下長身玉立,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堯年問:“若真是萍水相逢,從此相忘江湖再不得見,你今生的姻緣,會不會就被這一見鍾情耽誤了?”
扶意想了想:“如今說這話,隻怕想象不出來,但當時的一見傾心,到底也抵不過後來的相知相戀,天下好看的男子何其多,能與我心意相通的,隻此一人。而這一人,即便不是祝镕,但凡能遇上了,我爲何不珍惜?隻不過,倘若他不是公爵府的公子,倘若不曾經曆那麽多的事,我的姻緣依然無法自己做主。我爹雖會護着我,不讓我家老妖怪得逞,但也改變不了現實,最終或是離家出走,或是一死。”
堯年歎氣,問道:“這麽說,是祝镕給了你一切?”
扶意毫不猶豫地回答:“若沒有镕哥哥,我念再多的書,再如何有勇氣與世俗抗争,沒有權力地位在背後支撐,根本不可能走到這一步。現在書院裏兩個孩子,我對他們的爹娘說的很明白,不要以爲讓姑娘念書了,能和我一樣嫁入公爵府從平民成爲貴族,隻不過是讓他們的女兒,比普通人多認幾個字,将來遇事能多一些思考,不要心甘情願地被逼迫和奴役,知道什麽是反抗。”
堯年問:“他們怎麽說?”
扶意很是欣慰:“都是明白人,不重男輕女,就想着兒子有的姑娘也該有,可見商戶農戶又如何,這天底下從不該以家世門第分貴賤。”
堯年說:“我紀州百姓就是明白,如此我也能甘心留下,繼續守護這道國門。”
扶意問道:“您原本不願留在紀州?”
堯年颔首道:“在紀州,做得再好,在别人眼裏也不過是傳承父王的事業,可我想以一己之力,讓天下人明白,女子也能從軍作戰、保家衛國。但現在,我改主意了,我要争的不是名利,是大齊的安甯,縱然天下人不承認我的功績,我也無憾。”
扶意道:“長公主,您已經做得很好了,簡直可以載入史冊,在大齊曆史上,與太祖太宗兩位皇後齊名。”
堯年笑道:“若是從咱們這一代,能将太宗皇後的信念再往後傳承下去,指不定大齊史上,還能出個女皇帝,這才是真正值得載入史冊的。可惜我們是看不到了,皇兄光是要守衛國土,保護百姓就已費盡心血,根本無力再爲了我們,與世俗抗争。”
扶意說:“隻要天下人知道,曾經有過那樣的信念,就一定會有人追随,當年太宗皇後又怎麽想到,會在兩百多年後,又有我們這些人,要繼承她的衣缽。”
堯年滿心豪氣,端起湯碗:“說得好,等我把孩子生下來,就要繼續練功,不論守護國門,還是征戰沙場,我要讓大齊青史裏好好把我記下來,成爲後世後代女子内心的光明。”
姐妹二人暢想将來,堯年不知不覺吃多了,本就孕中困倦,竟是等不到信鴿到來,就睡了過去。
勝親王和闵王妃回府,扶意前去行禮,說她要繼續等着京城的消息,勝親王道:“不論輸赢,最終還是會讓他們在一起,你千萬勸着堯年,别沖動做傻事,皇帝要給天下一個交代,自然是諸多顧忌,每一步都要做得謹慎。”
扶意領命,在退回堯年的卧房,熟睡的人依然沒醒,這叫扶意回想起自己有身孕的那些日子,如今覺着,當初吐得死去活來都是福氣,又何懼困倦懶怠,隻盼上蒼垂憐,再賜她一個孩子。
想着想着,已是夜深人靜,扶意守在燈下看書,忽然聽翅膀撲棱的動靜,她推門出來,果然是信鴿到了。
小心翼翼捉了信鴿,解下腳踝上的紙箋,再回到燈下,卻是緊張地不敢展開。
“看吧。”背後突然傳來堯年的聲音,她一面轉身給自己披上外衣,坐下道,“你說,我心裏有準備。”
“是……”扶意定下神,利落地展開紙箋。
屋子裏靜了片刻,堯年擡起頭問:“怎麽了?”
扶意一哆嗦,說:“開疆輸了……”
堯年失望地閉上了眼睛,但也立刻決心,要自己去争取姻緣。
“但是!”扶意興沖沖跑來,将紙箋遞給長公主,“皇上爲您和開疆賜婚了,他雖然輸了比武,但是得到了賜婚的恩旨。”
堯年的心大落大起,簡直不敢相信,顫抖着看紙箋,簡單幾句話,但說得明明白白,慕開疆輸了比武,但恩旨以下,皇兄爲他們賜婚了。
“爲什麽?”堯年不明白。
扶意直搖頭,她也想不明白:“您稍等,我家也有消息等着,我這就回去核實。”
“我等你,路上小心,讓他們給你套馬車,扶意……”
不等堯年說完,扶意已經跑出去,等不及王府的下人套馬車,她就要自己往家跑。
但沒跑多遠,就見祝镕策馬而來,夫妻倆都看見了彼此,祝镕利落地下馬,看互相的眼神,已是不必再多說什麽。
祝镕道:“我身上酒氣重,送你回王府,我就不進門了,你去禀告長公主後,我再帶你回家。”
扶意嗔道:“不能再騎馬了,一會兒我們走回家,或是坐王府的馬車,你喝了多少?”
祝镕比了個二,又收回一根手指頭,心虛地笑着:“就一壇酒。”
“騙人……”扶意說,“回家再說你,快送我去王府,長公主高興壞了,可我們都不明白,明明輸了,爲什麽得到了賜婚?”
祝镕道:“一定另有緣故,過幾天送長信來,他們必定會解釋。對了,想來長公主的信鴿不會提起,二嫂嫂生了,母女平安。”
扶意欣喜不已:“這下嫣然可要高興了,她終于有妹妹了。”
中秋過後第二天,扶意就預備下了禮物,派人趕緊送回京城,她的賀禮到達京城那天,來自開疆的長信,也分别送到了祝镕和堯年的手裏。
原來他輸了比武,并非打輸的,而是率先出了擂台。
可他不是被對手打出去,是将對方的長槍踢出去後,槍頭直奔場外圍觀的百姓,開疆縱身去奪下長槍,才使得百姓免于受傷,但他因爲摔出了擂台,比武結束。
比武結果上報後,皇帝立刻召集大臣商議此事,給予了頭名重賞和功名,但最終還是選了慕開疆爲妹婿。
扶意看信時,很疑惑:“皇上的意思,顯然是比起武藝,更在意人品,那難道是否定人家頭名的人品?那一位是東海大将軍的兒子,東海王難道不護短,萬一和朝廷起沖突怎麽辦?”
祝镕也覺得奇怪:“總覺得,還有蹊跷,但信裏沒說。”
京城裏,開疆領了賜婚的恩旨後,便要護送“長公主”回紀州。
今日是啓程動身的日子,大部隊到了城門下,平理前來相送,也帶來了東海大将軍之子的賀禮。
開疆作揖道:“你幫了哥哥大忙,贊西邊境的事,包在我身上,将來哥哥守護紀州,你守護贊西邊境,大齊國土可保長治久安。”
平理笑道:“不過您千萬不能告訴我哥,也不能告訴長公主,更不能讓皇上知道我算計他。人家是信任我,才決定合演這場戲,回頭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捎來了喜餅喜糖,我再給您送去紀州。”
開疆笑道:“還是先把你和秦姑娘的喜餅喜糖捎來,自然了,我和你三哥盡量回京來參加喜宴。”
平理竟是臉紅了,躬身道:“開疆哥哥,一路順風!”
深宮裏,涵之在桌前寫信,寫着寫着,就放下了筆陷入沉思。
項圻走進來,見她神情如此,關心地問:“可是哪裏不舒服?”
涵之卻起身離座,向着丈夫深深跪拜。
項圻大驚,上前攙扶,但涵之說:“請皇上,容臣妾禀明。”
涵之今日才得到消息,在比武招親的名單定下後,平理就去調查了每一個人的背景,估算出開疆哥哥最強的敵手,就是東海大将軍的兒子。
他曾打算暗地裏重傷那個人,好讓開疆少一個敵手,但在潛入人家投宿的客棧時,發現了幾封情書,原來東海大将軍也是逼迫兒子來尚公主,不顧兒子另有心上人。
于是平理當時就現身,在險些打起來之前表明身份,和人家做了交易,開疆也在比武之前,就已經見過對方,并最終有了現在的結果,那長槍不是意外飛出去,而是被開疆故意踢向百姓,再自己飛身去撲救。
項圻攙扶涵之坐下:“朕早就知道了,在他們對決之前,朕就得到了消息,他們私下會面。”
涵之緊張不已:“皇上,平理年少氣盛,太自以爲是,他絕不是有心算計您。”
項圻卻說:“平理如此,你該欣慰才對,他早已不是魯莽的少年。其實朕一直兩難,将祝镕留在身邊,邊境就少一位猛将,可若放他去,朕身邊又少了臂膀。但現在看來,有人可以代替镕兒,就是平理,再過幾年,朕可以毫無顧忌地放他去邊境,隻要他能繼續有所長進,而非沾沾自喜,從此不求上進。”
涵之暗暗松了口氣:“多謝皇上包容,多……”
話未完,涵之隻覺得身下熱流湧出,她抓緊了丈夫的手:“皇上,怕是、怕是羊水破了。”
“怎麽這麽早?”項圻驚慌不已,朗聲道:“來人,來人!”
千裏之外的紀州,今日晴空萬裏,但氣候極冷,扶意等祝镕從軍營回來後,便結伴來王府探望長公主,并告知京城發生了什麽。
勝親王和他們一道用了晚飯,衆人相談甚歡,酒足飯飽後,夫妻倆才要離開。
但剛到門前,忽聽後院有人喊抓刺客,祝镕和扶意使了眼色,便縱身追去。
留下的人,皆淡定從容,畢竟在王府裏抓細作,早已見怪不怪,而那一個在書房伺候,又被扶意撞見和北國商隊有往來的,也證實了,是王爺的親信,是反過來故意和北國保持聯絡的人。
闵王妃說:“你先回去吧,镕兒要幫着審細作,我會讓他早些到家。”
扶意欠身道:“是,一會兒我讓家人送棉衣來,這天冷得出奇。”
闵王妃仰天看着夜空:“怕是半夜就要作雪了。”
如此,王府派了馬車送扶意回家,在門前目送管事帶着車馬離去,香橼才攙扶小姐進門。
扶意說着,要給祝镕送棉衣去,忽見一道白影從天空劃過,隻見信鴿落在地上,安安靜靜地等待主人靠近它。
香橼利落地抓了鴿子,扶意上手解下紙箋,就着燈籠展開,寥寥兩句話,看得她心花怒放。
“争鳴?争鳴?”扶意大聲喊着,“趕緊套馬車,我要去王府!”
香橼捧着鴿子問:“小姐,怎麽了?”
扶意揚了揚手裏的紙箋,神采飛揚:“皇後娘娘今早生了,是個皇子。”
衆人聞言大喜,争鳴和翠珠趕緊去套馬車,香橼放了鴿子,跑着去取姑爺的棉衣。
扶意留在原地,提起燈籠再将紙箋上的字看了又看,忽覺額頭星點冰涼,擡起頭,在月色和燈火下,看見雪花紛紛揚揚而落。
“下雪了?”她起身來,伸手去接,指尖觸碰到雪花的一瞬,星點冰涼,卻在身體裏化作湧動的熱流,扶意直覺得一陣暈眩上頭,胃裏更是翻江倒海。
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她渾身緊繃,小心翼翼地收回手,下意識地捂住了小腹,心中飛速地計算日子,頓時熱淚盈眶:“镕哥哥……”
—全文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