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一向不問政事的執政王也罕見地詢問起了軍隊對國卿院這個命令的反應。
“士兵們聽說戰争結束後歡聲雷動……”派去宣讀命令的官員親自趕到杭州向執政王報告,士兵們聽說戰争已經結束後都非常興奮,畢竟沒有人想死在勝利前夜,不過高級将領對此多有不豫之色,他們大都認爲國卿院過于軟弱,即使是賀飛虎這樣忠于卿院的鐵杆将領,也有失去了即将到手的榮譽之感。
“不過賀将軍他們都保證會執行卿院的命令。”官員向執政王保證道,爲了保證順利把許平他們送走,缪首輔給軍隊中派去了好幾個特使。
“那就好。”黃石滿意地點點頭,向官員表示了感謝并派人送他離開齊王府,黃乃明曾經給他來信,私下質疑國卿院的招降條件,在黃乃明看來,全殲順軍不但能震懾北方諸省,還能耀武揚威提高齊王的威信。
“提升朝廷的威信。”黃石輕歎一聲,他在回信中讓兒子一定要嚴格執行國卿院的決議,聲稱隻有首輔和議院的意志得到不折不扣的執行才是維護朝廷威信的最好方法。不過黃石也知道,被武将環繞的兒子恐怕會對自己的命令有很多不解之處。
“等他回來再好好給他說明吧。”由于距離上的間隔,黃石知道自己無法排除那些武将施加給兒子的影響。齊王的目光掃到了放在書房後的那柄劍上,并停留在了上面——這是他從北京帶到福建的。黃石走過去,輕輕撫摸着劍柄,在離開北京的那一天,賀寶刀也曾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
“黃石,我不會放你走的,事關朝廷的威信。”賀寶刀一邊說着,一邊将佩劍抽出了鞘,寒光和殺氣頓時充盈在整間書房内,冷冷地望着黃石,嘴角還帶着一絲嘲諷:“除非你手裏這把劍其實是杆火铳,否則還是不要徒勞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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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在齊世子的濟南大營。“殿下,”包将軍怒形于色地對黃乃明說道:“賊人拒絕歸還我們的營旗!”根據卿院和順軍達成的協議,順軍可以保留他們的旗幟,因此許平不但不把近衛營的鷹旗交出,更拒絕了前新軍軍官讨要那些被繳獲的新軍軍旗的要求,理由就是那些新軍營旗已經是順軍的隊旗。“嗯。”和大部分将領一樣,黃乃明對不能徹底消滅順軍也感到有些遺憾,認爲這協議奪去了軍方向順軍報仇的機會。不過黃乃明有來自父親和卿院的壓力,許平也一直嚴格遵守卿院的安排,從來沒有脫離卿院制定的路線,這讓他無法支持将領們制造摩擦的要求。“既然是投降,就應該交出所有的旗幟和武器,就算王上寬宏大量,給他們留下打野人的家夥,那至少也應該把旗幟都交出來證明他們确實臣服了。”将領們一個個都義憤填膺,大呼小叫着:“旗幟是用來指揮作戰的裝備,許平不交就是賊心不死,還想着伺機脫逃,流竄中原!”黃乃明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邊上沉默的内閣特使,在心裏把父親的命令、将領們的意願和國卿的協議反複權衡:“相比桀骜不馴的議院,将領們的支持對我們黃家的天下更重要吧?父親對議院一概妥協,也未必能滿足他們,反倒會讓将領們失望。”想到這裏黃乃明又望向不遠處的賀飛虎,這位和他的部下都是卿院的支持者,斟酌着對内閣特使說道:“内閣怎麽看此事?我們讨還軍旗也不妥嗎?”特使猶豫了一下,内閣給他的任務就是阻止一切可能導緻大規模流血的沖突,内閣再也不想看見報紙上出現長長的陣亡将士名單了,戰火重起無論勝敗都會導緻執政黨處于非常不利的地位。不過若是無條件的壓制軍方所有的要求,特使又擔心會刺激他們做出更不理智的行動,他沒有立刻回答齊世子的問題,而是向賀飛虎求助:“賀将軍認爲呢?軍旗算是具有威脅的軍事裝備嗎?”相比許平手中的燧發槍、刺刀和大炮,旗幟怎麽也算不上最有威脅的軍事裝備,不過賀飛虎并沒有這麽回答特使,而是淡淡地答道:“如果沒有了旗幟,确實會造成指揮上的不便,對闖賊的士氣也有極大的打擊。”賀飛虎并沒有忘記順軍的殺父之仇,齊王的囑托和卿院的利益讓他無法向許平讨還血債,但如果能羞辱一下對方賀飛虎也是樂觀其成。再說隻要自己和内閣的特使聯手,賀飛虎也有信心把沖突控制在很小的範圍内,不至于引起大規模的流血——隻要不戰火重燃賀飛虎覺得對自己和背後的内閣、卿院就沒有大得損害。……“齊軍要求我們交出所有的軍旗,除了前明新軍的軍旗外,我們的鷹幟和其他營旗也要交出。”許平口氣平靜地給部下叙述了齊世子的要求:“現在他們的使者就在外面等我的答複。”“他們出爾反爾,這違反了齊王和我們的協議!”部下們都怒形于色,但盡管他們一個個喘息急促,卻沒有人公然提出與齊軍再次兵戎相見。“爲了旗幟讓将士們踏上死地沒有必要,但我又怎麽知道他們不會提出新的要求呢?”許平輕聲說道:“如果他們得寸進尺,又要我們交出武器怎麽辦?難道還答應他們嗎?那我們豈不是任人宰割?如果想阻止齊軍的步步緊逼,我們就要讓他們付出代價,讓他們知道無論想取得任何東西,都要做好承受損失的準備。”許平下定了決心,開始提筆寫回信,然後把齊世子的使者召入中軍:“久聞齊世子劍術無雙,有萬夫不當之勇,在下鬥膽,敢請齊世子與在下于兩軍之前比劍,以軍旗爲賭注。”……“許平他是這麽說的嗎?”聽到使者的報告後,齊軍衆将大嘩,尤其是那些曾在新軍中任職的人,他們都知道許平在教導隊的時候就以武藝稀疏平常而聞名,而齊世子少年時就是福甯軍中的一流劍客。“嗯,他确實是這個意思。”黃乃明認真地把許平的戰書看了兩遍,許平的斤兩他心中有數,根據情報就算黃希文重傷時,仍然能打得許平險象環生——雖然對方不至于連女人都打不過,但也就是如此而已。“大概是許平想給我一個當中羞辱他的機會吧,讓我在兩軍前盡情地折辱他,以消除我軍的怒火,爲自己和他的部下乞活。哼,父親不讓我殺你,我砍下一手一腳還不行嗎?”黃乃明心中騰起這個念頭,看着手中的戰書,脫口而出:“許平,就如你所願。”“就如他所願,”黃乃明擡起頭,冷笑着對衆人說道:“我自幼練劍,他能有多強能和我比?我就是左手也打赢他了。”關閉慘敗在許平手下,這讓黃乃明自感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損害。“就算不能全殲順軍,也要讓許平付出沉重的代價,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雖然不如父親,但也是勇敢善戰的豪傑,不然……”黃乃明又瞥了内閣特使一眼:“不然父王千秋之後,他們還不得跳到王家頭上去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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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大雪,給山東大地披上銀裝,黑衣黑甲的騎士,騎着馬從同樣身着漆黑軍服的幾萬大軍前駛過,這都是他忠心耿耿的部下,無論遇到什麽樣的危難都不離不棄。身體的另一側,是一片金黃色的海洋,無數寫着“齊”字的明黃大旗在空中舞動,一位與黑衣将領身材相仿佛、披着金色戰袍的年輕統帥此刻也在檢閱軍隊,那位統帥向部下們揮手緻意的同時,北風将他們鋪天蓋地的歡呼聲送來:“王太子千歲!”在寂靜無聲的黑衣軍一面,沒有人向他們的統帥發出歡呼隻是默默無言,沒有人揮舞旗幟隻是任由它們在風中搖曳,有的隻是他們堅定熱切的信任目光。一面又一面漆黑的旗幟,一個又一個的營,每一個士兵都向他們的統帥行着注目禮。頭頂上,懸停着充滿敵意的龐大飛艇,黑衣将領承認自己永遠不能理解南方那些忽而唯利是圖、忽而忠貞不二的商人,雖然他也認識那個理事會中的很多大人物,其中一些還有着蠻不錯的交情;黑衣将領更不能理解爲何對手出于何種心态竟會對這些反複難測之人如此縱容,就比如這個兩天來一直在頭上監視自己的飛艇吧:在這個緊張的時刻,在當然應該一絲不苟的軍中,在這種重要的武器之上,拉出了一張巨大的條幅:廣東馮氏皮革行,北伐軍指定軍靴制造商,祝王太子千歲旗開得勝。裝甲營、神射營,劈山營……這些繼承着同志理想的部隊,每次見到它們旗幟時黑衣将領都能感覺戰友們灑下的熱血并沒有被遺留在戰場上——而是還在自己的血管内奔流湧動,賦予他更多的力量。随着第一面鷹旗出現在身側,黑衣的将領來到了給他最多回憶的一群部下中間,他永遠不會忘記多年前的同一天,他第一次檢閱這個營時的場面。當時,每一面旗幟都是一樣的、乏善可陳的,而現在,這營中每一面隊旗都飽含着故事。曾經的插汗王旗,如今也繪上鷹徽,緊握在黑衣将領剛剛經過的那一隊的掌旗官手中。每當這時,黑衣将領除了滿腔的豪情,胸中更有一股溫柔,就好像是與情人靜靜厮守時的那種溫柔:“這就是我的兄弟們,奮戰于中原大地,揚威于塞外大漠,逐胡虜于北地遼東,讓百姓安居樂享太平,使藩屬得以重塑衣冠……那些以人血肉爲食的野獸,不管是躲在高牆之後、萬軍之中、還是藏身異域之外,他們都會直搗狼巢虎穴,讓這些禽獸血債血償。”江南,那是太遙遠的地方,那裏的人民是黑衣将領不熟悉的另一種,但在北方大地,孩子們可以被父母撫養長大,夫妻不必擔心突如其來的别離,而老人,也可以在兒孫的環繞中,躺在床上咽下最後一口氣……至少,大部分人可以做到吧。突然間,黑衣騎士拉住戰馬,他駐足于一個旗手之前,盯着他看了兩眼就跳下馬來,走到這個旗手的面前。黑衣将領沒有說話,目光順着旗手的肩膀滑到他的右臂處——那裏的袖子空蕩蕩的,在風中不停地搖擺着。“殿下。”那個旗手左手緊緊攬住旗幟,緩緩地點了一下頭,輕聲向他的統帥緻意問好。“兄弟啊,我說過……”黑衣将領對這個獨臂旗手很熟悉,認識他已經很多年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寡嫂和侄兒,黑衣将領都是知道的。幾天前,黑衣将領已經下令将所有的殘疾老兵、傷兵撤退,所有沒有男性親屬,但還有親人需要照顧的老兵也必須一起離營。“大将軍……大人……”不等黑衣将領說完,那個旗手就不客氣地打斷了他話,對他的稱呼也換回多年前的。“無論是面對昏君的爪牙,還是塞外的胡馬,卑職從來沒有讓大人失望過,卑職——”那個殘疾的旗手胸膛挺得筆直:“大人,今天——今天是我們營的生日,”那個旗手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幾下,黑衣将領聽到的聲音透着堅定和決絕:“請大人一定不要在今天趕我走。”“那就留下吧。”許平不再強求嶽牧,今天的鬥劍齊軍提出要用真劍,而且要許平同意刀劍無眼,生死各憑天命。顯然齊軍沒有考慮、也不認爲許平有機會傷到黃乃明,但如果許平真的誤傷了對手,他也不敢說對方會不會毀約報複。……踏着厚厚的積雪,黃乃明堅定地向對手走過去,黑衣黑甲的敵人已經在那裏嚴陣以待,和對方相處時,黃乃明不止一次地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對方身上有很多和自己相似的氣息。同樣的愛好,相近的口味,都感興趣的話題,兩人曾經多次一起開懷大笑,甚至又一次在恍惚間,黃乃明差點把對方誤認爲自己在鏡子中的影子。可惜,對方是真正的大敵,一次次摧毀黃乃明的名聲,在天下人面前羞辱黃家的繼承人,這便是在動搖黃家君臨天下的基礎。黃乃明終于站在了對手面前,這是在北京分手後兩人第一次近距離對視,黃乃明再次确認,對方确實有很多和自己相似之處,幾乎一模一樣的鼻梁和眼睛。“破軍星,我命定的敵人吧。”黃乃明不由得又一次想起多年前鮑博文曾經做出的預言:“敵人!”“來吧。”黃乃明大喝一聲,猛地将長劍從劍鞘中抽出,而對方也同時做出了動作,黑衣将領拔出長劍的動作和黃乃明一般無二,兩人都随手将劍鞘抛出。兩隻劍鞘飛上半空,各自畫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向遠處的雪中落下。而此時,在萬軍之前,它們的主人已經揮劍搏殺在一起,如同古典神話中的英雄,以手中的孤劍争奪着、保衛着軍隊和部下們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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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手掌中的長劍脫手飛出,賀寶刀捂着鮮血長流的肩部,踉踉跄跄地後退了數步,靠在牆壁上吃力的喘息着,不可思議地看着對面的敵人。黃石冷冷地看着他,緩緩地把滴血的佩劍插入劍鞘中,舉步就向門口走去。“大人,大人啊。”賀寶刀聲嘶力竭地叫喊起來:“大人如此離皇上而去,朝廷顔面無存,國将不國啊!”黃石聞言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再也無法阻止自己的對手,眼睛中透出了一絲同情:“知道你爲何阻止不了我嗎?”賀寶刀用盡全力搖了搖頭,傷口不停地劇烈失血,讓他開始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手腳無力。“賈兄弟說過,我們這些半路出家的人,再刻苦也無法與你們這些童子功在身的人相比;你總是對我說,皇上的威嚴不容侵犯,否則中國就會不複存在。”黃石的眼神變得更溫暖,甚至還染上了一絲憐憫:“可是我不信!”……黃乃明單膝跪在雪中,剛才劇烈的格鬥讓他體力幾乎耗盡,手中的長劍被擊飛後,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拾取,站在不遠處的勝利者已經把劍收了起來,黑衣将領靜靜地看了黃乃明一會兒,才邁步向前,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皇(黃)兄,勝敗乃兵家常事。”空氣好像凝滞了,不僅齊軍陣地上鴉雀無聲,順軍那邊也忘記了發出歡呼聲。觀戰的内閣特使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引人注意地輕輕吐出了一口氣,他仰頭看向飛艇,那上面預祝齊王世子旗開得勝的标語還在空中飛舞。特使的目光又回到了戰場上,黑衣将領俯下身向他的敵手伸出手,靜靜地等待着對方握住他的手,好将其從地面上拉起。這是百戰百勝的驕雄,這是歸德憲政的保衛者,也是天下無雙的劍客。“幸好齊世子不是許将軍,幸好王上的繼承人不是他,不然王上千秋萬歲之後,還真是麻煩啊。”特使又輕輕吐出一口氣,把那一絲喜悅深藏心底:“所向無敵、開創憲政、武功蓋世的王上已經老了,繼承他衣缽的弟子也将永遠地離開這裏。”……“在我拔劍之前,我就知道我絕不會輸給你,不會死在這裏的。”黃石伸手去推房門,他聽到門外傳來趙慢熊焦急的呼喊聲:“再見,我知道前方有什麽在等待着我去開創。”……“再見,皇兄。”許平把黃乃明從地上扶起來,替他拍去跌倒時沾上的雪,轉身向自己的軍隊走去,前方鷹幟在風中驕傲地飄揚:“前面就是大海,在大海的另一邊,是我們的太平之世,它在等着我們去開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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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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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制憲會議派來船隻後,順軍立刻就發現他們肯定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裝上船,在登州附近齊軍的監視中,長生軍砍伐樹木打造了大量的木筏。
“他們打算用這種東西橫渡大海嗎?”看着長生軍把越來越的木筏系在海船後面,齊軍的海軍軍官無不瞠目結舌:“他們根本不懂航海嘛。”
可是長生軍顯然不清楚齊軍這樣的評價,婦孺都被安置到船隻中,而擠不下的士兵這則會輪番乘坐他們家人海船後系着的木筏一起出發。
“他們就是用船,我都很懷疑他們能不能不翻船,”施天羽身邊的齊軍海軍軍官終于看得哄笑起來,有個人很興奮地說道:“也好,雖然費了不少船,但也不用我們動手他們就自找死路去了,不管怎麽樣,畢竟是殺俘不祥嘛。”
“我覺得他們連日本都漂不到。”施天羽作出了同樣的判斷,在他看來企圖用木筏橫渡台灣海峽都是有勇無謀之舉,現在這批人對海洋到底是什麽樣的根本沒有概念。
“我們要在海上走兩個月,雖然我們會在中途盡可能地尋找島嶼,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四周都是一望無盡的大海,靠着這些木筏渡海,或許我們十個裏也沒有一個能活下來。”臨出發前許平對長生軍全體官兵講道:“你們可以考慮隐姓埋名留下來,我覺得可能都比跟着我乘木筏渡海活下去的希望大。”
“屬下要跟大人走。”胡辰叫道,他要帶着他的妻子一起出海:“就是能活下去,屬下也不想呆在這個屠殺我們同袍的國度,不想稱呼我們的仇人爲大人,屬下永遠不會忘記死難的同袍,不會向敵人屈膝。”
一個接着一個,很多人都發表了類似的看法,高成倉大叫道:“大人,您許諾過屬下一個太平之世!難道您要食言麽?”
那些表現出最好航海天賦的部下被許平安排去做海船的水手,在他們一批批登船上,許平站在港口邊與他們一一握拳:“一直向東,新世界見。”
“新世界見,大人。”聽到這勉勵的話後,長生軍的水手們紛紛笑起來,真能活着抵達那個連是否真的存在都存疑的大陸的話,自然是在新世界見,如果沒能抵達的話還是會在新的世界相遇。
“一直向東,新世界見。”
“新世界見,大人。”
看着一艘又一艘的海船拉起鐵錨,拖上身後大批、大批的木筏,揚起風帆義無反顧地向東開航,施天羽又是把頭一陣猛搖:“他們原來真要靠一片木筏漂過去啊,這實在是勇猛得到了愚蠢的地步了。”
和許平握拳告别後,高成倉先把媳婦和孩子送到海船上,然後最後一次仔細檢查了系在大船上的纜繩,然後就跳回自己的木筏上。筏子上的幾個同伴人手一支木漿,這幾個包括高成倉在内都是沒有表現出什麽航海天賦的人,不過他們并沒有氣餒,而是開始用力地揮動手中的船槳——風向不合适的時候,木筏會用來拖海船。
“出發!出發!”周圍衆多的木筏上還有許多長生軍官兵,他們和高成倉這張筏子上的人一起揮舞着船槳,朝着中間的這條船大喊:“向東,向東!我們的新世界,我們的太平之世!”
船慢慢地開出登州港,漸漸地把城堡抛在身後,努力跟着前面的那一列白帆。
“老王他們還真有兩下子,很像那麽回事嘛。”高成倉興奮地評價道,他說的幾個都是表現最好的幾個長生軍水手,現在正在海船上操帆、操舵:“我們要繼續學下去,還有兩個月哪,我也想去操會兒帆。”
……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看着熱度,還是六月。”
“未必,越往南越熱,昨天聽胡頭說我們出來已經快四個月了,應該是七月了。”
幾個胡須滿面的家夥一邊爬樹摘果子,一邊大聲議論着,樹下不遠處兩個同樣是胡須散亂的人正向不遠處的一條溪流走去。
走到溪邊後,一個人滿臉陶醉地蹲跪在地,用一種虔誠的姿态伸出雙手,從溪流中捧起一汪清水,竟然沒有舍得立刻把它喝進嘴而是喃喃說道:“這是大地上的水,不是雨水——”
“李兄,”身後的那個人邊說邊用力地把一個椰子在石頭上砸開,自己拿了一半把另外一個半分給了前面的人:“我們已經多走了快兩個月了,但這附近還是島,沒有大陸。”
“黃去病那家夥!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大陸,”頭一個人抓過半個椰子,喝了兩小口恨恨地罵道:“說不定他就在诳我們,讓我們一頭永遠漂流在這大海上。”
“不過我們确實繞過不少路,也開得很慢,”後面的人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熟練地從胸口掏出羅盤瞧了一眼:“不過我們現在的方向應該對了。
“嗯,我們今天稍微休息一下,給所有的船都裝滿水,讓孩子們也下來洗個澡,然後把這個大島上的果子都摘走……不,不能都摘,後面掉隊的可能會追上來,稍微留幾個吧。”前面那個人已經喝完了椰漿,把果殼遠遠扔到一邊:“如果不下雨,我們明天就走。”
對方的積極态度讓後者稍微驚訝了一下,以往看到島嶼後他記得對方總是會留戀一番,從來沒有這次這麽痛快:“李兄剛剛不是還……”
“沒錯,我還是認爲黃去病是在騙我們,不過我們還是要走。”
“哦?”
“因爲袁術。”
“因爲袁術?”另外一個已經完全摸不到頭腦。
“是啊,以前我讀書看到袁術臨死時因爲喝不到蜜水而大叫一聲‘我甯至于此嗎?’,總會覺得這是扶不起來的纨绔子弟,直到我昨天做了個夢,我夢見我沒有死在荒郊,而是死在荒海上了,吃了幾十年的海島野果,吃了幾十年的生魚,一直在海上漂流,臨死時隻求喝一口肉湯,吃一口豬肉都不可得,在夢裏我臨死的時候也是一聲大叫:‘我李定國竟至于此嗎?’,然後就驚醒過來了。”李定國緩緩搖頭,一臉的慘然,仿佛還沉浸在那個可怕的夢境裏:“如果沒有大陸就算了,如果真有的話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找到。”
在島嶼的幾處最明顯的地方插下木排,并在上面标明主力已經通過,催促掉隊者繼續向東追趕後,長生軍官兵把在這個島上發現的水果、小動物、鳥蛋統統搬上了自己的海船,對這個島的動植物居民來說如此無疑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向東!向東!向東!”
李定國高呼三聲,喝令起揚帆起錨,在他後面的一條海船上,高成倉正娴熟地操縱着繩索,和其他的水手一起迅速地把船帆升起,讓它吃滿滿地順着風把船帶離這個海島。
……
“報告兩位大人。”
站在桅杆最高處的哨兵向下沖着許平和李定國的位置高聲叫道:“我們向南邊派出的快船也回來了,他們報告航行了一天也沒有看到陸地的盡頭。”
不久前,向北派出的快船也帶着同樣的報告返回,許平向着東方眺望,一眼望不到邊的森林,視野的界限内還有高聳的山脈。
“大陸!”身邊的李定國長出一口大氣,擡頭望向天空的目光中充滿了感激:“天不棄我啊。”
“派偵察兵登陸。”發現大陸之後,許平在最初的狂喜過後反倒冷靜下來,他先是向南北兩面派出快船探索,現在又再派幾隊哨兵上岸。之前遇到海島時,長生軍都會迅速登岸把上面能找到的資源一掃而空,但這次真的發現連綿不絕的海岸線後反倒謹慎起來。
“大人在擔心什麽?”身後的胡辰忍不住問道,兩天來許平讓艦隊停泊在岸邊,但是一直不許大部隊登陸:“就算有蠻子,總不會比黃去病還厲害吧?我們連黃去病都不怕!”
一說起齊王,李定國頓時又滿臉的氣憤:“六個月!如果這真是他說的那個大陸的話!我們走了足足六個月。他居然告訴我們是兩個月。”
派出去的探子很久沒有回來,許平下令不要再等先開始吃午飯,野果已經所剩無幾,圍攏在一起的衆人就着接到的雨水吃着剛捕到的鮮魚,隻要魚足夠新鮮現在這夥兒人已經都懶的動火了。
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嘹望員激動地叫起來,派出的探子從岸邊的大灌木叢中鑽出來,向着艦隊這邊揮動着旗子。
“他們說什麽?”
“是大陸,有河流,有大量的動物,狍子、兔子都有,”嘹望員翻譯的時候,本人也激動異常,他每說一句,下面那些翹首以待的人就會發出一陣歡呼:“還有野豬!”
聽到這句話後李定國吐氣開聲,大喝一聲:“天不棄李定國啊。”說完李定國手臂用力一揮,把那吃了一半的生魚要多遠有多遠地抛了出去。
“有什麽人麽?”許平仰頭向桅杆頂端喊着。
“沒有!”半響後,嘹望員傳回了答複。
許平終于下令全軍準備登陸,接着他走到李定國身邊:“李兄,在這個新國家裏,我們都不稱王好麽?”
“好,你不是就是想建立一個沒有皇帝、也沒有貴族的憲政國家嗎?我同意。”
許平和李定國同時伸出手掌,在空中對擊一掌。
兩個人擊掌爲誓後,跟着部下一起登上木筏,周圍大批的長生軍官兵正劃着他們的小船和木筏離開艦隊停泊地,密密麻麻地向未知大陸的海岸線劃去。嶽牧坐在高成倉的身邊,用他的獨臂和同伴一起努力劃着水,遠處的大地變得越來越近,身邊的哦高成倉突然停止劃水,用槳探了探水下,接着就把槳放平,縱身跳下木筏。海水淹到高成倉的腰際,嶽牧跟在他的後面也躍入水中,越來越多的長生軍官兵從船上跳到水中,在海浪中牽着木筏,一步深一步淺地向海邊走去。
“有人說過我們長生軍就是蒲公英,無論飄到哪裏都能落地生根。”
雖然經過長期的風吹日曬,霜打雨霖,不過他們身上的黑軍服依舊沒有完全退色,而官兵們也都還小心保存着自己的氈帽或是鬥笠,金色的陽光斜灑在碧綠的大海上。在這萬裏碧波之中,成千上萬的黑衣士兵,把他們的武器舉過頭頂,從海中慢慢地走出水面,一個接着一個、一隊接着一隊,踏上了新的大陸。
……時光流轉……
陝西和山西卿院建立後,這個兩個剛踏入憲政的省份第一件事就是起訴之前的統治者孫可望,而此舉引起了《遼東人民觀察家》的激烈反應,稱這兩省的人民已經被野心家所綁架,這些野心家劫持民意,忘恩負義地陷害撫育兩省百姓多年的英明陝王。
看到《遼東人民觀察家》的報道後,這個太原城内小飯店的老闆嗤笑了一聲:“什麽撫育百姓,那王八蛋用的每一分錢都是我們的,他把我們血肉吃盡,頂多扔塊啃淨的骨頭給百姓……”
“你們确實不應該訴告陝王。”一個嚴肅聲音響起來,這個聲音一聽就是東北口音。
店裏的人都驚訝地向那個人望過去,在眼下這個時候,陝西、和山西兩省正爲誰的提刑大堂有權先告孫可望吵得不可開交,竟然會有人說不該告他。
“東王還沒有接受憲政還權協議呢,”那個東北口音的人嚴肅地說道:“你們難道不替我們東北人想想嗎?”
“抱歉,”幾個山西人心中都是歉然:“這口惡氣我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多忍兩天又怎麽了?”那個東北人義憤填膺地說道:“怎麽也該等到東王交權了,要告我們一起告啊!現在你們是痛快了,我們還要多久才能告東王府那一幫雜種?”
……時光流轉……
“别聽中國人把他們的齊王吹得那麽好。”
“就是,當時軍隊在中國的卿院手裏,戰争一結束卿院就把軍隊都解散了,黃石他倒是想當皇帝,可他也得有兵啊。”
……時光流轉……
“一百三十二年前,我們的先輩們就是在這裏登陸的,他們創建了我們的共和國,”一個小學老師帶着學生們,遠處傳來大海的浪濤聲,而在這隊師生面前,是密密麻麻的一排石碑:“他們上岸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下了這排石碑,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片石碑上刻着數以萬計的名字,當初因爲許平的堅持,每一個人都要在此把名字刻下,後來他們派出的搜索隊去把散落在島嶼上的掉隊者找來時,新到的人也要這些石碑前發誓,然後鄭重地刻下他們的名字。
“隻要這個國家一天還在用我的效勞來爲國民謀福,我就誓死效忠于國家。”
老師先讀了一遍誓詞,手指從一塊接着一塊的石碑上輕輕撫過:
許平,李定國,周洞天……劉翼宣、吉懷愚、劉冉……
“共和國的創建者們,畢生尋找一個公平、清明的國家,從遙遠的中國一直尋找到這裏。雖然我們的共和國還有很多缺陷,但我們愛她,因爲她愛我們,盡力爲我們謀福,我們也因此誓死效忠于她,從一開始的彈丸之地,直到今天的東西兩洋。但願我們這個爲國民創建、爲國民所愛的共和國,能永不改變初衷;願開國者們的志向,永與我國的國民同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