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業二年十月,東庭的北方忽然提前天降大雪,這場大雪來得奇、來得猛,雪刀霜劍中,山東以北很多地方甚至凍死人了。然而比北方的大雪更爲可怕的是,東庭剽悍的鄰居,契丹的奇襲。十月十三,契丹大将耶律可丹,奉契丹史上最年輕氣盛的皇帝世宗之命跨過松花江,率八萬鐵騎攻
破原氏北軍守備薄弱的營州,幾天之内來到薊州城下,直逼京都。而此時京都隻有禁軍一萬、羽林軍一萬,加之京城守軍多是貴族子弟,毫無實戰經驗,根本無法與契丹鐵軍相抗。東庭最精銳的部隊有兩支,一支是西北抗擊突厥的燕子軍,另一支則是防禦南诏的窦家南軍,契丹奇襲京都給了窦家一個絕好的理由召南軍北上。原青江對于窦家的部署了然于心,于是一方面請熹宗旨意令薊州守軍抵死相抗以争取時間,另一方面向于飛燕發出十萬火急金牌,令其趕往京都勤王。
在那個時代,薊州乃是一個軍備不足的小城,其統帥李實正是東庭末年的英烈名将,在接到熹宗密旨時,李實早已多次拒絕了契丹大将可丹的勸降,在嚴密封鎖中苦苦支撐了一個多月。
薊州軍民在彈盡糧絕的情況下,打退了契丹的多次突擊。存糧用盡,薊州軍民先是宰殺牛馬騾等牲畜,後來隻好烹煮弓弩、皮甲以充饑,而城中百姓則隻能用糠麸和幹草來果腹,最後甚至出現了人相食的慘劇。
人相食,意味着孤城薊州的堅守已經支撐到了極限。
臘月二十一,契丹破薊州城,李實帶領着疲憊不堪的守軍仍堅持與契丹大軍打了半日的巷戰,最後李實背負着供奉于薊州祠廟中的東庭太祖軒轅勝靳的禦容像突圍出城,契丹兵全力追趕,李實身中數十箭而死。
契丹兵得到李實的遺體後,驅戰車踏其遺體爲肉泥以洩憤。城破之後,薊州城所有的當地官吏壯烈殉國。契丹兵屠城報複,在饑餓中幸存下來的薊州百姓被屠殺一空。
契丹兵臨京都,東庭官吏與熹宗皇帝亂作一團時,臘月二十三,于飛燕帶着燕子軍中最骁勇兇悍的八千軍士早一步進入京都。原青江自是喜不自禁,但也有些訝異何以于飛燕敢隻帶八千人對付八萬鐵騎。于飛燕胸有成竹地命人将燕子軍的秘密武器擡了出來,那便是由我和魯元、韋虎發明并加入火藥改良後的錦繡一号超級弓弩。
燕子軍直插皇城永安門外,與契丹生力軍狹路相逢,當第一輪猛攻開始時,于飛燕的“錦繡一号”重創契丹鐵騎,血肉橫飛,驚破皇城。
三天之後,燕子軍彈藥用盡,便以一敵五,展開了慘烈的肉搏戰。于飛燕身先士卒,率領着燕子軍和皇城守軍擊退了契丹的一次又一次進攻,經過了五天五夜的英勇奮戰,保衛了京都城——東庭的心髒。
契丹被逐回了黑龍江以北,經過錦繡一号的摧毀,無論皇室,還是庶人,糧田盡毀,宗廟夷平。燕子軍精銳幾乎全軍覆沒,幸存者不過五十餘人,而一直采取觀望态度的窦氏南軍卻隐在南城,不損一兵一卒。
振奮人心的京都保衛戰剛剛結束,窦英華便煽動那些因戰事毀壞田産的貴族大臣,狠狠參了于飛燕一本,理由是糟蹋良田,毀壞宗廟,圖謀不軌。
永業三年,大年初一,京都保衛戰的第一功臣于飛燕,由上騎都尉罷爲兵部廢員,待罪家中,後經原氏一黨力保,才由罷兵部廢員改作降職五品校騎都尉,即日遣返玉門關,鎮守河朔。
永業三年元月初三,我攜着齊放和韋虎在西安城外迎到了被趕回駐地的于飛燕,他身上仍然着赤金戰袍,铠甲上血迹斑斑。自打赢勝仗後,爲安撫皇族,除去衆臣疑心,于飛燕隻帶了兩個親随,繳械進皇城,然而迎接他的是當即下獄的聖旨,直至接到被遣返駐地的命令,他竟無一點時間換一身衣服。
于飛燕看到我似乎有些驚訝,立刻下了馬。他的眉宇間多了一絲憔悴,但虎目依然如炬,本來充滿驚喜地想跑過來給我一個熊抱,忽然想起了什麽,低頭看了看自己左肩鮮紅的紗布,就不好意思地笑了,退了一步,尴尬地放下了伸開的雙臂,看着我。
我不由一陣心酸,熱淚淌下,一個箭步飛奔上去,緊緊抱住了他,“大哥,你受苦了。”于飛燕渾身一震,雙臂慢慢環上我,然後越來越緊。他的大手按着我的腦袋,就是不讓我擡頭看他,隻聽他低沉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四妹,大哥以爲此生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幫着于飛燕清洗傷口,又讓齊放将那五十二個京都保衛戰幸存下來的燕子軍親随安頓住下,遣了素輝去玉北齋請碧瑩,一陣忙亂方才落定。
晚飯時分,碧瑩果然到來。我們兩個女孩自然是大罵窦氏黑心黑肺黑肚腸,禍國殃民,殘害忠良,然後又是對着于飛燕心疼地流淚一番,難爲于飛燕卻樂呵呵道:“我現在活得不是好好的嗎?你二人且收了眼淚吧,莫要以爲眼淚水是不值錢的,殊不知女兒家的淚水可比金子還貴咧。”我們二人這才破涕爲笑。我拉着他們到我以前住的北邊的屋子,三人一起用了飯。
于飛燕說在獄中隻有宋明磊冒死見過他一面,并買通大理寺的獄卒善待他。問起妹妹們的境況,宋明磊言辭閃爍,似有難言之隐。于是,此刻他有些焦急地問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碧瑩面色黯然地看着我,而我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口中的飯粒竟如同嚼蠟一般。
一向溫柔的碧瑩猛地放下了筷子,咬牙切齒地說道:“還不是那黑了心的原非白!”我驚詫萬分地看着碧瑩,她冷靜地道出了原非白和生生不離。我心如刀絞,隻見于飛燕呆在那裏看着我,滿臉震驚和不信。
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道了聲:“我給大哥去盛碗湯。”我連披風也沒穿,便飛奔出去。
我來到梅苑中庭,用雙手使勁捂着嘴,不讓抽泣之聲傳出來。如果玉北齋的情報網已經知道我中了生生不離,這就是爲什麽非珏不來找我的原因嗎?難道他以爲我會故意勾引他,讓他廢了苦心修煉的武功嗎?所以他不要我了?于飛燕會怎麽看我呢?
裏間傳出一聲巨響,我心裏一慌,提着裙子又跑回去,隻見一桌好酒好菜都被掀翻在地。于飛燕站在一片狼藉之中,額頭青筋暴起,一聲暴喝:“原家……原青江……欺人太甚了!”我淚如泉湧,趕到門外,讓于飛燕的親随守在門口,不讓西楓苑的冷面侍衛過來。我看向吓得發傻的碧瑩,顫聲問道:“碧瑩,你是如何知道我中了生生不離的?四爺知道嗎?誰讓你告訴大哥的?”碧瑩扁了扁嘴,委屈道:“是宋二哥說的。我不知道果爾仁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就在你中了生生不離的那天,果爾仁就告訴四爺了。他不讓我告訴任何人,可是我知道你和珏四爺兩情相悅。木槿,我們不要再留在這裏了,讓大哥帶我們離開這裏吧。”離開?我看向于飛燕。他的虎目圓睜,握着我的雙肩,堅定地道:“木槿,我們走吧。這個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窦家和原家遲早要火并起來。若是原家倒了,滿門抄斬,我們小五義跟着遭殃;便是原家勝了,我們小五義也難全身而退,不如現在就走,我和老二在江南已置下田産,管他什麽生生不離,大哥陪着你一輩子,也定能保各位弟妹生活無憂。”離開原家,泛舟江湖,去過那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多麽美麗的理想。我微笑着搖搖頭,“大哥,你帶碧瑩和二哥先走吧,我随後就來。”“那是爲何?”碧瑩和于飛燕看着我,同時出聲。
于飛燕悶悶道:“莫非是怕那生生不離?”我平靜地笑道:“因爲錦繡。”我看向碧瑩,而她卻疑惑地看着我,顯然她還不知道錦繡和原非白的淵源。錦繡爲了原非白願意吃任何的苦,然而可憐的她卻不知道原青江已了然原非白和她的關系,甚至下藥來要挾她的姐姐。若是我們都走了,錦繡的未來又當如何?
我打定主意,緩緩說道:“我也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現在錦繡已是侯爺的小妾,她是斷不會走的,我要留在這裏陪着錦繡。”于飛燕慢慢放下雙手,臉色十分難看。碧瑩很失望地瞧着我。三人不歡而散。
次日,我同碧瑩送别燕子軍,于飛燕又對我和碧瑩提了一次離開原家,而我竭力主張于飛燕帶碧瑩和宋明磊先走,那樣也能爲日後的生活尋個根基。
于飛燕長歎一聲,“三妹意下如何?”
碧瑩看了看他,溫柔一笑,“若沒有小五義衆兄妹,碧瑩早就一命嗚呼了,一切都聽大哥和木槿的安排。”于飛燕看着她笑了,“一人爲五人,五人爲一人。大哥決定留下來陪着四妹、五妹過了窦家這一關,三妹願意嗎?”碧瑩笑得更是甜美可人,陽光灑下,映着她那琥珀眼瞳分外流光溢彩,“隻要衆兄妹不嫌棄我這個最沒用的人,我吃再大的苦亦甘之如饴。”我的喉頭一下子哽住了,熱淚盈眶,緊緊拉住碧瑩和于飛燕的手,千言萬語,已是泣不成聲。
于飛燕一會兒擦我的眼淚,一會兒又去抹碧瑩的臉,手忙腳亂中,樂呵呵地傻笑着。身後那些幸存下來的燕子軍士兵也忍俊不禁。
分别的時刻終于到了,于飛燕跨上那匹跟随他多年的西域戰馬“火龍”,對我們俯視着,堅定地說道:“二位妹妹千萬珍重,飛燕此去定要擊破突厥,剿滅窦家,好還天下蒼生和小五義兄妹一個平安之地。”我們三個互相舉着V字形手勢,含淚而别。
永業三年元月初十,已藥食不進多日的窦太皇太後,忽然睜開了眼睛。太醫認爲乃是回光返照,于是急請正在城樓上慰問百姓的熹宗入宮。
窦太皇太後彌留之際,留下遺诏,要熹宗在她百年之後定要厚待窦家,罪無論大小萬不可抄家滅族。然後她召見了窦英華與窦麗華,留下先帝所賜的免死金牌,并再三叮囑窦英華道:“今上弱,原氏青江世之枭雄,吾薨日,必是吾氏滅門之日。汝能誅之,即當誅之。然窦氏侍奉軒轅氏三百多載,必當盡忠職守,萬不可謀逆篡位。”言罷,撒手人寰。享年八十二歲。
熹宗哀恸萬分,窦皇後更是在鳳床前哭暈過去好幾次,于是東庭皇朝陷入了新皇繼位後的第二次國喪。
窦太皇太後的病逝意味着窦家和原家的鬥争終于從朝堂上的明争暗鬥
演變到血濺朝堂的地步。
永業三年正月十四,窦太皇太後發喪之日,原青江攜女扮男裝的錦繡、奉定及一百名侍衛入宮吊唁,在宣德門遭到窦氏伏擊,在錦繡和奉定的冒死相護下,才險險逃脫。随行一百名高手全部遇害,錦繡和奉定身中數劍,原青江本人也胸口中了一劍,險險生還,卻落下了終生的痼疾。
西邊宣德門原青江死裏逃生,窦英華急往東邊昌頤宮中,欲殺死長公主驸馬原非清,幸得靖夏王的宦官内應趁亂從密道救出原非清和靖夏王。
窦英華撲了個空,隻得前往拘禁未及逃離的長公主軒轅淑琪。
《東庭正史·淑德貞烈大義公主淑琪傳》中詳細記載了當時長公主正在昌頤宮内窦太皇太後靈柩前哭泣,窦英華帶着血染重甲的羽林軍沖入靈堂,仗劍質問長公主驸馬何在。長公主厲聲痛罵窦氏兄妹殘害忠良,禍亂後宮,颠覆社稷。窦英華一怒之下,欲使兵士幽禁長公主于冷宮。長公主不堪受辱,自太後靈柩所放之處——鳳臨台上高高跳下。宮婢救護不及,長公主頭觸漢白玉石階,腦漿迸裂,血染孝服,死時年僅二十一歲。
這場被稱作“庚戌宮變”的政變,是東庭末年最爲殘酷的宮廷政變。
窦氏将所有目擊長公主之死,以及幫助驸馬、靖夏王逃跑的宮婢宦官,連帶牽連人員多達六百五十一人,皆用弓弦絞斃,随同窦太皇太後殉葬。熹宗趕到時隻見到軒轅淑琪躺在血泊之中,沒有看到親姐慘死的全過程,也猜到她的死與窦英華是脫不了幹系的。當時他驚怒交加,手腳抽搐,雙眼翻白,口吐白沫,宮人驚慌地将熹宗擡入内宮。從此熹宗深惡窦氏,甚至與窦麗華的感情也大打折扣。
即日窦氏宣诏,原氏和靖夏王軒轅複昱謀逆叛亂,削去爵位,滿門抄斬,所有原氏舊黨皆抄家滅族。對于不滿窦氏的皇室宗親,窦英華以熹宗的名義賜鸩酒,内眷流放三千裏,“庚戌宮變”中受迫害的王公大臣及無辜百姓多達二萬餘人。
原非白與其門客力挽狂瀾,使得原氏和靖夏王一族安然退出京都。原青江以“誅窦氏,清君側”之名召回于飛燕,遂以燕子軍爲主力,擁軍五十萬,退守洛陽,号召天下舉事,讨伐窦氏。
“庚戌宮變”完全拉開了亂世的序幕。天下義憤,窦氏兇殘,從此群雄并起,紛争不休,而我和小五義的命運巨輪也随着這亂世開始轉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