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了結局,他也無法想象結局之前的過程有多艱難。
事實上,他認爲那結局不一定會出現,因爲現實世界和更深層次世界僅僅是擁有同樣的規則,而同樣的規則之下不一定能出現同樣的結果。
他告訴願望,實際上,在第三次天啓降臨之後的第一百三十六個月時,機械蜂巢的幸存者們已經面臨絕境。
他向她訴苦:
早在第三次天啓降臨之後的前幾個月裏,前往地表的工人和工程師們因極端低溫而死了一批又一批。
他們打通了島鏈前往機械蜂巢的通路,爲機械蜂巢帶來了島鏈的物資,這些物資在後來的幾年裏成爲了機械蜂巢内幸存者們賴以維生的倚仗。
他們付出的代價,則不僅僅是他們的生命,還有無人後繼的絕路——
學校裏的學生們即便拼了命的學習,也無法得到前輩們過去十幾年時間通過實踐得來的工作技能。
即便他們在學校時就頻繁的接觸一線建設工作,也無法在畢業後直接接替前輩們的所有工作内容。
在外界溫度越來越低的情況下,聯合集團做出的一切決定愈發保守。
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他們必須在做決定的時候謹慎再謹慎,才能讓傷亡最小化,保留整個系統在末日中的生存能力。
先輩們拿命鑄成的通路爲機械蜂巢帶來了寶貴的機會,他們擁有了足夠的時間和資源去完善地下試驗田,甚至建成了小規模的地下畜牧廠。
當溫度繼續降低時,他們才知道,他們爲了生存下去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在自然災害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當漚肥設施被凍壞的時候,肮髒幾乎淹沒了機械蜂巢的整整一層。
整個機械蜂巢的管道系統連成一體,當污染來臨時,任何一個環節都面臨着嚴重危險。
在這一次危機中,聯合集團幾乎投入了一切可以投入的人力,他們阻絕了大部分肮髒,可仍然無法阻止一小部分基礎設施被污染。
瘟疫緊跟着污染來了。
這是自從糧食減産之後最大的一次生存危機。
陳宴沒有對願望訴說這次危機的過程。
他完全不願意回想那些歲月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隻告訴願望,這次生存危機結束的時候,機械蜂巢隻剩下三萬人。
三萬人,聽起來是完全無法将機械蜂巢内基礎設施運行起來的數字。
大多數人不願意在這樣的環境下繁衍後代,因爲他們看不到未來,經曆了數次災難之後,人們已經成熟起來,他們開始思考死亡,而死亡是最能讓人自我覺醒的東西。
事實上,災難并不是獨立的,災難是聯鎖的,當一個災難發生時,必定會影響到整個閉環的系統,那麽,這個閉環系統中的其他部分就會被災難影響,出現問題。
時至今日,聯合集團由于人員緊缺和基礎設施破損,停止了大多數不必要基礎設施的維護,隻保留生活必需的水電暖等基礎設施的運行。
“現在,是第三次天啓降臨之後的第一百三十六個月,也是第11年的3月18号。
機械蜂巢外部的氣溫已經達到了零下211攝氏度,按照我們觀測站傳來的消息,空氣的流動速度比11年前降低了至少一半以上。
這意味着,機械蜂巢外,已經沒有能夠讓人呼吸的氧氣了。
機械蜂巢内部的氧氣幾乎完全來源于底層的試驗田,我們改造了漚肥設施,并建立了新的管道系統,淨化了一部分污染氧,可氧氣中的細菌含量依然很高。
一個月前,機械蜂巢内出現了第一個菌肺病患者。”
陳宴對願望訴說着。
願望知道,他并不是想把這些事情告訴她,他僅僅是想要有一個傾訴的人,來排解内心的積郁。
“我們對他進行了治療,但失敗了,菌肺不可逆轉,我們的存量仿生肺也早就在五年前用光了。
我們的工程師對機械蜂巢内的氧氣進行了測量,發現氧氣的污染程度已經高到會影響人類呼吸系統的程度了。
我們加大了空氣淨化器的功率,但剩下的蛇吻岩和煤礦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的發電。”
他言語混亂,在精神徹底萎靡的關頭,他說出了自己最後清醒的想法:
“人們需要的不僅僅是知識,還有實踐。
我們剩下的人不多了,如果想要繼續生存下去,每個人都必須身兼數職,每個人……都必須爲了活下去,而付出最大的努力。
可剩下的人……他們無法短時間内掌握大量知識,即便擁有知識,也無法進行充足的實踐。
但凡他們在一線工作的過程中出現了小的差錯,機械蜂巢脆弱的系統就會把錯誤放大,甚至一發不可收拾。
我……僅僅隻憑借訴說,無法讓他們掌握知識。
我需要使用量子分身加強通感,使用通感将知識傳輸到他們腦袋裏,讓這些知識成爲他們的本能。
如此這般,才能……讓他們掌握知識。
如此這般,才能讓他們所有人付出的努力獲得成功,再由無數個成功積累成爲人類幸存的未來。”
他語氣中的失落更多了。
“可是,在過去的11年裏,我因過分使用通感和量子分身的力量而積攢了大量失控,如今已經把所有人都轉化成了量子分身,成爲了我的失控蓄水池——
我沒辦法增強自己的力量了——
一旦我增強力量,人們就會徹徹底底失去自我,成爲沒有意識的量子分身。
那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我想讓人們生存下去,直到末日的結束。”
這是他選擇的道路,直到現在都沒有後悔過。
可他不認爲自己能撐下去了,即便願望已經把結局擺在他面前。
他隻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看到機械蜂巢的一切正在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墜入深淵。
“我不知道人們該如何生存下去……
我完全看不到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或許聯合集團的實驗室能研究出新的科技,制造出隔絕極寒的環境,制造出能夠提升食物産量的新技術……
但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夠看到那一天。
我已經把所有人轉化成了我的量子分身,可積累的失控快要達到阈值。
我快要發生腐壞了。
我會阻止腐壞的誕生……那将是我的終結。
在此之前,我會繼續堅持。
我會和每個人呆在一起,幫助他們解決工作和生活上的困難,想方設法爲他們鼓勁。
我會爲他們描述一個……美好的、自由的,足以令人心生向往的未來。
我會爲所有人的生存,付出最後的努力。
願望啊……
我想,在我死後,如果你有辦法,就等到下一世代到來的時候,找到并告訴下一世代的我,在他蘇醒之前發生了什麽。
讓他快些覺醒,快些面對他應該面對的世界。
告訴他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告訴他,他會擁有什麽,又會失去什麽……
如果他再一次面對我如今的情況,我希望他能夠避免我的過失,然後,和人們一起活下去。”
說到這裏,他看到願望的眼神,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我曾經對你說過這番話,是嗎?”
願望低下頭,沒有回話。
陳宴恍然。
原來,願望已經回到過去,在無數世代中尋找達成他願望的辦法。
原來,在之前已經發生過的世代即将終結時,他已經對願望說過了類似的話。
她沉默着,這代表她并未找到達成他願望的辦法。
“那麽。”
陳宴的語氣輕松起來,摸着她的腦袋,笑着說:
“活下去——
願望,我想要你活下去,無論在哪裏,别再回到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了。
——就便我最後的願望了。”
願望擁抱了他。
“我明白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用指尖觸碰他的眉心。
“其實啊,我也有一個願望。”
昏暗的空間内,陳宴如抽絲剝繭一般被剝離開,紛飛成了無數張紙片。
無數紙片飄飛之間,形成了巨大如暴風一般的漩渦。
每張紙片表面都是閃動的畫面,畫面裏記載着陳宴曾經所經曆過的事——
這些紙片,是世界記憶碎片,也是通往過去的通道。
當願望向前踏出一步時,漩渦停滞在半空。
她将紙片當作台階,拾階而上,挑選了一張紙片,一躍而入其中。
在願望身影消失的時候,他耳邊傳來低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聲音,就像是某種呢喃的呓語。
他疲憊到無法分辨那些聲音了。
……
……
陳宴做了一個夢。
似乎是因爲失控程度太深,他很久都沒有足夠的精力來維持一場清醒的夢境了。
夢裏的陳宴渾渾噩噩,從體型看來尚且還是個孩子,在一片海灘上尋找因退潮而留在水窪裏的海魚,将它們扔回大海。
一個女孩在海岸線上看了他很久,才來到他身邊,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問他:
“你這麽做,沒人在乎的。”
他有些慌張,在腦袋不太清楚的情況下回答她:
“怎麽會……它們難道不在乎嗎?”
女孩十分确定:
“是的,它們不在乎,它們甚至不會記得——
魚的記憶隻有七秒,它們不但會忘記自己的死活,還會忘記你救了它們這件事。”
陳宴更慌張了,他笨拙的辯駁在女孩聽起來完全就是嘴硬:
“可是,在它有記憶的七秒鍾内,它是記得的,也是在乎的,對嗎?”
女孩被這麽嗆了一口,忽然意識到自己沒辦法反駁,惱羞成怒:
“這片海灘這麽大!你救不過來的!”
陳宴被她這兇神惡煞的樣子吓哭了,小孩子情緒豐滿,哭泣下一刻就已經成了嚎啕:
“它們死了可怎麽辦呀?”
女孩顯然沒想到陳宴心理竟然這麽脆弱,她一下子慌了,以至于慌不擇言:
“死去的魚會變成星星!升到天空中了!”
大哭的陳宴忽然停下來,茫然擡頭看向天空。
天空之上,漫天星鬥璀璨。
女孩趁着抓到了他的注意力,趁熱打鐵,想要讓他情緒穩定下來:
“如果向星星許願,願望就能實現!”
陳宴趕忙雙手合十,閉上雙眼,但臉依然朝向天空。
片刻之後,陳宴放下手。
“你許了什麽願望?”
女孩補充道:
“要把願望說出來,才能靈驗!”
年紀過于小的陳宴完全沒懷疑她這番話的真假,不好意思的說:
“我希望那些沒能被拯救的魚兒,能記得我。
等它下輩子再活了,就找到我,我跟它道歉,因爲上輩子沒能救得了它。”
女孩闆着臉:
“救世主情節不可取!”
陳宴好奇的問道:
“什麽是救世主情節?”
女孩語氣狡捷:
“你往後跟我一起上學,我就告訴你!”
陳宴立刻開心起來:
“好呀!你叫什麽?”
女孩拉着陳宴,一步一步離開海灘,稚嫩的聲音淹沒在退潮聲中:
“我姓白……”
他們轉身離開,看不到背後的海灘上,一條因缺氧而失去生命的小魚變成一團微光。
微光向半空升騰而去,似乎化作流星,拖着長尾,穿透雲層,進入星空。
死去的小魚變成了星星。
很多年後,星星有了自己的意識,它開始作爲世界的眼睛,代替世界觀察和記錄整個世界的變化。
它兢兢業業的爲世界工作了很多年,實在是無聊的很,竟不知不覺在工位上睡着了。
忽然有一天,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出現在它身邊,将它喚醒。
“您好呀~”
男人跟她打招呼。
“我是來自天庭的使者,名叫威廉·馬斯特。”(對應第163章)
它好奇的看着男人的一隻眼睛,直覺告訴它,就是這隻眼睛讓男人看到了它。
“我想要接引您去往下界,爲人類帶來美好的新的曙光。
您,願意随我而去嗎?”
它接受了男人的邀請。
……
……
第一百五十八個月的時候,機械蜂巢由于減員而導緻糧食産出和消耗達到了平衡。
人們像是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每日緊緊張張的去到自己的崗位上,在崗位上工作并謹慎的記錄一切能觀測到的信息。
人們憑借強大的适應能力繼續生存,因爲少量的人占有大量資源,所以人們雖然每天都要面對生存危機,但生活過得還算不錯。
直到這個月的某一天,正在辦公室裏坐着的陳宴忽然察覺到了自己的某種變化。
失控達到了阈值。
他的時間,到了。
PS:溫馨提醒,按照本書的設定,一切夢境都是曾經發生過的現實。(忘記以前有沒有提醒過了,再提醒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