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是BIOS。”
他向前指的食指反過來指向自己:
“我在BIOS裏又是誰。”
他說出了不攜帶疑問語氣的疑問句。
【自我】回答他:
“你是參加【服務器修複計劃】的核心程序員之一,因此擁有最靠近服務器中【始源程序】的資格,現在你已經完成了自我的補全,拿到了因補全而産生的代碼,完成自己這一階段的使命,需要回歸并進行計劃的下一步了。”
克萊恩問道:
“所謂【始源程序】,是什麽呢。”
依然是不攜帶疑問語氣的疑問句。
他僅僅是在詢問自我的内心,喚醒沉寂已久以至于模糊不清的記憶。
【自我】回答他:
“是現實世界服務器得以存在的基礎,是程序能夠在服務器中運行的前提,是埋藏在現實世界地表之下的巨大無頭屍體。
那屍體【永恒死亡】,也在死亡中【永恒生長】着。”
克萊恩的記憶被喚醒了。
他依稀記起了一切,記起了BIOS中瀕臨滅亡的人類文明,記起了無時不在的末日威脅和末日中人類發現的希望——
永恒死亡的無頭屍體。
——大地之下埋藏着的血肉之軀讓人類擁有了繼續繁衍下去的可能,面對被絕望包圍的宇宙,人類将那巨大屍體的化學元素提取出來,通過元素重組技術将其重組爲人類所需的一切。
——人類得以苟活,但無法向星空前進半步,整個世界依然在坍塌着,隻是對巨大無頭屍體的使用暫時抵抗了坍塌的過程。
人類爲了尋找活下去的答案,以那巨大無頭屍體爲基礎建造了服務器,試圖以服務器無數次的運行和模拟來尋找存活下去的方法。
在現實中,【始源代碼】來自對巨大無頭屍體意識流信号的捕捉和編譯。
在服務器世界裏,【始源代碼】擁有服務器中算力占用的最高優先級,最優先享受算力的供應和最優先信道的使用權。
克萊恩回憶起來,按照服務器設計之初的構想,在服務器世界裏,【始源代碼】是以人類的形式存在的,人類的形式能讓【始源代碼】更深層次的接觸整個世界,從而運行出最真實的模拟進程。
克萊恩又問:
“計劃的下一步是什麽呢。”
依然不是疑問句。
【自我】回答他:
“按照原本的計劃,我們将會攜帶着服務器的修複代碼回到現實,将這些代碼編譯成爲知識,依靠這些知識修複已經在末日中掙紮了幾萬年的現實世界。
現實中的試錯成本極高,失敗風險和沉默風險都極大,因此通過服務器進行模拟,能夠更低成本的找到真正有效的辦法。
——隻要服務器世界中的人類能夠在末日中生存下去,我們就得到了這個時候世界運行的代碼,就能夠針對現實世界做出調整——這便是人類在末日中活下去的答案。”
克萊恩說道:
“如此荒誕——用虛拟服務器的模拟運行去推測一整個世界的運行軌迹,并由此來發覺世界破碎之處的修複方法,如果這樣的模拟真的存在,服務器本身就已經比現實世界還要真實了。”
【自我】說道:
“正是如此。”
可悲的是,這個正在運行,且瀕臨崩潰的服務器世界中的人類,依然沒有找到在末日中繼續生存下去的辦法。
克萊恩沒有繼續發問,因爲自我的完善,更多的記憶複蘇了,他得以知曉服務器中的一些特殊的人肩負有特殊的使命,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他所肩負的使命是,得到一部分世界修複的代碼。
此時此刻,随着他在服務器世界中的生命活動臻至完善,那些代碼已經随着他的活動而被現實中人爲操控的計算機捕捉到。
克萊恩看着将自己包圍的、靜止中的融合獸:
“我還有選擇嗎。”
【自我】說道:
“如果不選擇在此刻回歸,我們會被從服務器世界中徹底消滅,因爲我們的代碼已經完整了——所有的我們,都在這裏了。”
按理說,在服務器世界中被物理消滅,就會在服務器中的下一個世代重生。
可服務器還有下一個世代嗎?
在克萊恩當年上傳自己進入服務器的時候,巨大無頭屍體已經因人類的提取而超負荷運載,很多器官都已經出現了衰竭。
直到現在,恐怕已經到了服務器的運行壽命。
克萊恩向前幾步,來到通往BIOS——所謂“現實世界”的門前。
他看着辦公室來往的工作人員,更多記憶被喚醒了,他甚至還叫得上辦公室裏其中一些人的名字,那是他曾經的同事。
服務器世界中經曆的無數萬年和無數個世代是同一時間不同空間發生的,他曾經的同事們依然保留着他向服務器上載意識的前夜。
他正要跨出一步,忽然整個辦公室的燈暗了一下。
當燈光再次亮起時,已經成了刺眼的暗紅色。
“【始源程序】逆流了!”
一聲攜帶着驚恐和不可思議的尖叫聲在辦公室裏爆發了,刺眼暗紅色光芒明滅不斷之間,這些經驗老道的程序員們和擁有公司中高層身份職位的管理者亂成一團。
“服務器代碼模拟緊急停止,凍結處理器時鍾,快!”
“【始源程序】入侵了公司服務器!切斷電源!切斷電源!”
“【始源程序】入侵了公司網關……它進入互聯網,消失不見了!”
“已經暫停服務器的運行了!”
克萊恩注視着亂作一團的辦公室,意識到自己擁有了一個十分寶貴的機會。
他關上了通往BIOS的門。
他轉過身,看着靜止下來的整個世界,心中明了。
‘服務器暫停運行了,但我已完整的代碼已經不在服務器中運行——我是作爲真正完整的人類意識,依托于我位于現實世界肉身的大腦,而不是【始源代碼】所在服務器的運行而存在。
這個世界的運行機制不會浪費更多的算力在我身上。’
他重新确定了自己的目标,然後穿過融合獸的包圍圈,朝自己的目的地飛奔而去。
……
……
此時此刻。
春神的腦袋落在蛛網上,隻輕輕一觸碰便碎成滿地黑色粘稠血漿。
被染黑的稠密蛛絲在這些黑血的滋養下開出了黑色的花,恍然之間,陳宴腦袋裏泛起一個念頭:
‘這是被子植物門,單子葉植物綱,百合目的石蒜。’
黑色石蒜遍地開花,在蛛網的滋養之下擴散至陳宴腳下。
眼前整個世界開始氤氲,陳宴的雙腳和石蒜的花蕊融爲一體,他的血肉經脈骨骼在此過程中崩解潰散,當和滿地石蒜融爲一體時,石蒜們已經成了泛着光的血紅色,而陳宴則在石蒜之上完全消失了。
陳宴失去了視野。
他感覺自己進入了某種通道,他在通道中以一種無法言語的速度穿梭着,仿佛跨越了整個世界那麽遠。
他感覺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那麽自然,就像是進行着日常一切的生理活動——潛意識和肌肉記憶主導的生理活動——擡手擡腿,說話張嘴,喝水時喉嚨蠕動,睡覺時閉上雙眼。
他感覺自己聽到了一些聲音,那些聲音是很驚恐的,他們叫着什麽“服務器被入侵了”,叫着什麽“斷電”。
陳宴已經不認爲這一切聲音僅僅是莫名其妙。
他知曉了一些事情,推測出了一些事情,聯想到了一些事情,這一切都組成他如今的思考。
穿梭感始終存在,忽然間,陳宴感覺周身驟然輕松。
——那感覺就像是從溪流魚躍入大海。
他獲得了一些非常模糊的視野,視野中有無數光點,就像是無垠深空中無數反射高溫恒星表面氫原子核聚變所産生光芒的星辰。
讓他驚訝的是,他能夠感受到所有星辰的存在——他甚至能感覺到那些星辰的溫度,以及星辰之上生命體的活動,甚至聽到那些生命體所發出的聲音。
‘是通感的力量嗎?’
他通過感覺否認了自己的猜測。
‘恐怕不是的。’
那些星辰像是他的肢體……這麽說其實不太準确,陳宴再三感覺,發現那些星辰給他的感覺更像是“不受控制的智械義體”——擁有一定智能,能夠自行運作,但因爲一些原因無法被操控。
他不想再在黑暗中漂泊。
于是他選擇了其中一個讓他感覺最溫暖的星辰,朝着那星辰的光亮沖了過去。
陳宴再次獲得視野的時候,隻見昏暗的舊式筆記本屏幕燈光之下,灰頭土臉的願望正聚精會神的打量着他——
更準确的來說,是在打量他腳下的位置。
當他出現的那一刻,願望的眼神出現了一瞬間的呆滞,而後繃直了眼神:
“你……你怎麽……來了!”
她那眼神像是見到了鬼。
陳宴定了定神,一低頭,便看到自己腳下似乎是某種蠕動的血肉。
那些血肉讓他感覺頭皮發麻,因爲他感覺那些血肉好像是他自己的!
那些血肉看起來并不健康,其本身表面沒有角質層,說明這些東西應該是内髒,現在,這些内髒已經表現出了十分病态的蠟黃色,說明這些内髒代表的器官已經發生了衰竭或是病變。
陳宴甚至還看到了一部分黑色的組織,這部分組織顯然已經壞死了。
這些血肉命不久矣。
願望手裏抱着的舊式筆記本上接有兩條數據線,數據線的終端沒入血肉之中,一眼看上去像是代表上傳和下載的兩條數據線,隻不過上傳和下載的不是數據包,而是生物信号。
願望因他的出現而有些慌亂,她的樣子很糟糕,但精神顯然很好:
“你怎麽來的?你知道這是哪裏嗎?這是BIOS的地下!是公司内最高優先級的工程!是……”
願望說着說着,神态裏出現了一些失魂落魄:
“怎麽是你……”
陳宴看向四周陰暗的環境,這顯然是某個地下空間,廣闊陰冷但不肮髒,遠處肉眼可見的防爆門和攝像頭代表着此地的機密程度,不知道願望是怎麽潛入進來的。
“說來話長。”
他擡頭看着願望,沒有立刻說出自己的情況,而是用隐藏着歉疚的眼神看着她:
“你這段時間過得怎麽樣?”
一句話勾起的不愉快記憶一下子讓願望紅了眼:
“還……還好……”
陳宴眼看她要哭出來,心裏難受的很,上前擁抱她,卻直接從她身體中穿了過去。
兩人同時愣住了。
陳宴立刻意識到,自己是通過夢境來到此地的,理應沒有實體。
爲了不讓願望難過,他迅速轉移了話題——他三兩句話把自己從上次見到願望到現在的事情說完,而後說道:
“我通過清醒夢來到了這裏,說明BIOS和我們所在的現世是互爲夢境世界的,至少不存在物質上的優劣之分。”
他将自己的發現說給願望聽。
那些話也隻能說給願望聽了:
“我已經确定我們曾經所在的世界是服務器,但這個服務器顯然和我們想象中的那個服務器不一樣。
這個服務器擁有難以想象的智能,也或許這個服務器本身是【活的】。
我通過清醒夢來到了這裏,見到了你,這裏是清醒夢的終點……”
他說了一大堆廢話,才終于緩解了願望的情緒。
在短暫的平靜之後,願望低聲說道:
“好消息是,我雖然沒有找到答案,但找到了更多的線索。
自從上次和你見面之後,我又找到了一些人。
最關鍵的是陳妍——她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是消失,而不死死去——我找到了她消失的地方,就是這裏。”
願望拿出手電筒,在昏暗接近黑暗的環境中爲陳宴照亮血肉之上的一小部分。
陳宴定睛看去,隻見那血肉之上竟插着一枚U盤。
“U盤已經被我拆解開了。”
願望拿出一小塊類似玉石的東西,用手電筒照亮。
“你能看清楚這裏面是什麽嗎?”
陳宴眯起眼睛,豁然看到那玉石中是一團腦組織!
“陳妍,也就是白蛇——至少是白蛇的意志,曾經在這裏,把自己上傳到了這具被稱之爲【永恒死亡】的軀體之中。”
PS:關于所謂【服務器】究竟是什麽的問題,在文中已經出現了三種說法,沒有絕對的正确,也沒有絕對的錯誤,隻因爲擁有不同眼界的人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