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畫面紛亂交錯,無盡光影重疊出現。
直到一聲低沉歎息在耳邊出現,陳宴在無意識中睜開雙眼。
他從床上坐起身,并未看到歎息之人。
“亞當,你又在搞鬼。”
他平靜的說出了這句話,并很快得到了一個弄臣般滑稽聲音的回應。
“早上好主人!恭喜你的神國在末日之中又幸存了一天!”
那聲音滑稽又可笑,比馬戲團裏的小醜有意思多了,如此聲音和發音邏輯是陳宴經過上百天對程序調教所出現的産物,陳宴曾經對此十分滿意,随着漫長時間的推移,如今已經完全無感。
陳宴揉了揉腦袋,他忽然感覺亞當的聲音和印象中有所不同。
這樣的想法隻出現了一瞬間,便如夢幻般消失不見。
亞當那滑稽的聲音再次出現時,已經和普通非智能芯片的電子音一般毫無感情:
“今日冰川雲厚度:15981米,暴風雪能見度同比下降13.3%,室外溫度零下256攝氏度,反應堆外部隔溫裝置消耗率0.12%……”
在亞當機械的彙報聲中,陳宴翻身起床,僅僅穿着一身像是睡衣,但更像是某種實驗服的單衣,光腳走過空無一人的機械回廊,進入回廊盡頭自動打開的機械門。
他頭頂的玻璃穹頂之下懸浮着一塊巨大的金色耀斑,金色耀斑向整個建築物提供的熱量維持着建築物内部一切基礎設施的運轉。
“二期試驗田米糠木自循環系統種植回報率環比提升幅度12%,仿生肉花圃回報率因基因結構突破而出現了巨大的提升,直到主人醒來之前已經達到了驚人的76%”
陳宴忽略了這些信息,基地下層的生化農田總是在某個科技節點突破時給人帶來驚喜,但驚喜之後就隻剩漫長的無趣——幾百公頃的生化農田隻供他一人使用,食物多到完全吃不完,這樣來自物質的安全感在漫長的時光中被消磨殆盡,如今隻剩空虛。
他之所以在不在乎的情況下依然保持着亞當每天早上的彙報,僅僅是因爲想聽到一些聲音罷了。
即便不是人聲,也好。
進入機械門後又是一條長廊,長廊兩側分布着各式各樣由陳宴親自設計的機械大門,他按照自己那可憐的審美設計出了他以爲美好的事物,他曾經引以爲傲,随着時間的推移,這些曾經美好的事物已經在他眼中變成了蒼白,以至于在亞當完全接手之後,他再也不親自踏足其中。
直到他來到回廊盡頭的小房間門前時,因生活太過平淡而導緻的麻木終于消散了一些,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忽然意識到自己穿着的不再是紳士服。
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出現這樣的念頭,明明他已經很久沒有穿過紳士服了,怎麽會在這一刻出現這樣的想法呢?
他要正式一些,這是沒錯的,他每隔半年時間才來看一次門中之人,那和他同爲人類唯一幸存者的家夥,自然要穿的正式一些。
他伸出手,握住小門的門把手,想要推門而入之前時,亞當的彙報也來到了最後:
“燈塔向六座幸存者堡壘發送的信息依然無反饋,但熱源依然在,說明對方必定接收到了我們發送的信号,但出于某種原因沒有回應。”
陳宴的手僵在了門把手上。
他像是認真思考了許久,才開口說道:
“海嘯之後,他們也已經繼續生存了三十年,亞當,我上次讓你黑進他們的堡壘查看他們的情況,這件事你做得怎麽樣了?隻說距離我們最近的那個堡壘吧!亞楠市的那個!”
亞當用委屈到可憐欲泣的變态聲音回應道:
“主人十年前聽了他們的情況之後火冒三丈,說任他們自生自滅去吧!”
陳宴顯是眼神一晃,他實在沒想到時間竟然已經過去了十年,冰封的世界中十年光陰一瞬即逝,他的意識竟然還停留在十年之前。
緊接着他大爲惱火,爆發了和這件事本身完全不符的憤怒:
“然後呢!”
亞當顯然了解他的脾氣,立刻換回了那副谄媚的聲音,回應道:
“十年前,也就是海嘯降臨的二十年後,他們因内亂導緻社會形态徹底崩潰,進入了完全混亂的時代。
之後又是五年大亂,在經曆了多達78%的減員之後,他們終于擁有了新的社會形态——以一位首領爲主導,近乎于農奴制的社會體制。
在前二十年的第五年時,他們的堡壘内部因當初的海嘯沖擊而導緻的小型反應堆核洩露無法繼續抑制,于是輻射導緻了他們族群的變異——他們那不穩定的亞人基因發生了某種惡劣的畸變,無論男人和女人都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返祖——我認爲這是他們發生了社會動亂的原因。
返祖、變異、争奪資源、暴力沖突、暴力……繁衍……
他們活了下來,但已經失去了作爲人類的資格。”
陳宴有些失神,他語氣猶豫:
“其他五個堡壘呢?”
他猶豫的語氣也讓亞當猶豫了,但出于對命令的服從,亞當隻能回答:
“其他五個堡壘有着專業的計算機技術人員,我黑入他們的服務器,通過攝像頭進行觀察,并依靠對他們外出人員的檢測來推測他們目前的生存現狀:
其中位于南半球赤道附近的海中懸浮堡壘在三十年間始終受困于冰川之中,他們原本擁有豐富的海洋資源,在海嘯降臨的前十年間甚至能夠依靠破冰得到的漁獲進行魚類繁殖,但随着冰川溫度越來越低,他們的堡壘遭到了極端低溫的破壞,他們并沒有進行堡壘修複的物資,也沒有在更深層次海底建立能夠吸納海底之下地熱能的基地,直到昨天傍晚的時候,他們已經有283天沒有進行過外出勘探;
其中位于南極地方的冰川堡壘本身是由一群冷血動物建立的,他們在海嘯降臨的第三年開始深層冬眠,期待以這種方式度過末日,但他們顯然低估了末日的寒冷程度,在七年前星球表面溫度來到零下210攝氏度的時候,寒冷穿透堡壘,破壞了他們的生命結構,永遠結束了這一族群的生命;
其中位于原人類帝國南方的沼澤堡壘是唯一保存了帝國人類文明的存在,那裏曾被稱之爲巫祝霍亂的蠻荒之地,因爲快速進行了文明的疊代而得以保存帝國的特征——這一溫和的演化進程繼承了相當一部分帝國的意識形态和文明特征——同樣也因爲保存了帝國的意識形态,所以内亂非常嚴重,雖然對沼澤以及沼澤下方豐富岩層的改造讓他們擁有了充足的、用以改造堡壘的礦産和其他自然資産,來自帝國的科技又讓他們擁有了改造和修複堡壘的可能,但無休止的内亂和不同派系之間的相互傾紮讓堡壘中的人們飽受其苦;
其中位于第二大陸架天空之上的艦船群是最難探測到的,因爲同溫層已經被完全凍結了,他們當初連接在天空中的三艘艦船理應完全不足以爲幸存者提供食物和宜居環境,在海嘯降臨的第十年,我已經無法探測到艦船上的生命信号,後來二十年中艦船之上依然一片死寂——在海嘯降臨的第二十三年時,連體艦船上的計算機也完全停止運作,我推測艦船上的人應該已經把意識上傳到了計算機裏,他們原本的計劃應該是通過溫度檢測器設置一個節點——等到天啓完全結束之後,溫度檢測器反饋并激活計算機系統,他們就可以被下載到腦機人的軀體之中——可笑的是他們高估了艦船的抗寒程度,如今的連體艦船群已經變成一堆廢鐵,計算機系統必定已經完全報廢掉了。
其中位于北部大陸架中央火山的族群顯然繁衍旺盛——他們把堡壘建立了在了火山口中,在三十年間始終有族裔出現在極寒的環境中,我們現在已經無法知曉他們當初作此決定到底是爲了躲避海嘯,還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慮,總之他們依靠從火山中提取的地熱能活了下來,在極端低溫已經來到256攝氏度的現在,他們顯然還有支撐到零下273攝氏度的餘力。”
零下273攝氏度,那是宇宙的最低溫度,亦被稱之爲“絕對零度”,是溫度的負極限,在到達絕對零度時,分子将停止運動,人類将會無法生存,連光都被凍結,一切将迎來寂滅。
亞當曾經通過他的函數進行過計算過,按照現在的降溫速度曲線,再過200年時間才會出現近似于絕對零度的環境。
陳宴從未做過200年之後的設想。
他聽完了這冗長的一席話,而後對自己先前的決定感覺到厭惡。
如此無聊。
他再次看向面前的小門,輕輕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小門後是一片花園。
花園中的環境似乎正值夏天,百花齊放野蜂飛舞,濕潤的樹木和花草上的水滴告訴陳宴這裏剛剛下過雨,頭頂無限逼近太陽光的光線讓這裏的環境無限接近于天啓降臨之前。
陳宴光腳踩着泥濘前進,不多時來到一間林中小屋,他在小屋前摘下樹葉清理腳掌,而後走上月台,敲了敲半掩的門扉。
無人應答。
陳宴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他一頭撞入門中,隻見椅子上正躺着陳妍無血色的屍體。
她躺在那裏,裁紙刀從脖頸半圈劃過,血色染紅了他親手爲她編織的麻裙。
他因此狂怒不止,整張臉因此變得扭曲畸形。
他顫顫巍巍的拿起放在她胸前合十雙手之下白紙,那白紙如今已經如她的麻裙一般被染的鮮紅。
《我想起了一些事。
我大概明白,我們如今的處境并不如你所說那麽好,世界陷入了無休止的冰封。
這座花園是假的,對不對?
花是真的,草是真的,樹木是真的,蜜蜂和蝴蝶是真的。
它們組成的這座花園,卻是假的。
我很恐慌,在每一次睡夢時,我總會夢到一些奇怪的場景,在那些場景裏,集團被一場爆炸摧毀,我死在了那場爆炸裏,之後情況持續惡化,你回來的時候再也看不到我,就瘋了。
你殺了那麽多的人,你控制了那麽多的人,你強行改寫了亞當的程序,使被抹殺了自我的圖靈們接管了機械蜂巢,你殺光了所有不服從你的人……
夢裏的一切越來越糟糕,你因爲濫用能力而很快發生了腐壞,失控幾乎将你擊垮,你不得不将所有人轉化成你的量子分身,于是一切都一發不可收拾……
一切的一切之後,在亞當的幫助下,我重生了。
我重生于亞當從大數據中搜集到的一切關于陳妍的過往,我重生于血肉鑄成的培養基裏,我重生于你的記憶之中。
在夢境的幫助下,我的記憶不斷複蘇,我想起了更多的東西,我記起了這一切,記起了我的使命——
我要讓你成爲完整的你,要幫你成爲真正的你,我要讓你實現屬于“陳宴”的生命邏輯閉環。
你必須做出正确的選擇,陳宴,你将會再次來到這裏,也許不是機械蜂巢,也許不是這間花園,但一定是某個相似的節點——通過支離破碎的元素組成的節點,你将面臨一個痛苦到足以令你失去理智的抉擇。
請千萬注意,你必須從無數種錯誤的選擇中選擇一個正确的答案……
也或許是兩個答案,或者三個答案,我想不會再多了,那些正确的答案是開啓下一步的必要條件,一旦選擇正确,你将會前進到你真正人生的下一步。
那将是獨屬于你的真相。
我已經等待了許多年……許多許多年,我曾經有過厭倦,但如今已經明悟。
陳宴,我們下個世代見。》
當他看完這封留言時,亞當的聲音出現了:
“主人,需要我放置她死前最後一刻的複制體進來嗎?”
陳宴看着陳妍的屍體,眼神恍惚了很久,然後像是反應過來一般回複道:
“不用了。”
他撿起陳妍身旁掉落在地面上的染了血的裁紙刀,如她一般割開了自己的大動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