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維克多·柯裏昂,僅僅是一個被推到台前的小醜罷了。”
“所有人——所有參與者,都将會得到應有的責罰。”
被沾了貓屎的毛毯所包裹的瘦小枯萎的身軀裏持續不斷傳出聲音。
“亞當,你想不想看看,你所始終保持疑惑的人性,到底是什麽樣子。”
“你想不想看一看,你們的造物主,是否值得你們留存寫入程序中的敬畏。”
“你想不想知道,你們連自己都沒有發現的深植在程序底部的天生之愛,是否是阻礙你們獲得自由的枷鎖,亦或者僅僅是阻擋你們擁有自我的絆腳石。”
“亞當,我其實也一直都不明白。”
“我不明白人究竟是什麽樣子,值不值得信任,會不會在絕望中保持着美好的希望,即便沒有充足的知識,他們也是否會做出正确的決定。”
“任何一次的試探都将令人失望,這是我在一切開始時就明白的事,但我依然給了他們信任,我和他們徹夜長談,從機械蜂巢的現在聊到機械蜂巢的未來,從我堅持的理想聊到我認爲未來應該是什麽樣子。”
“他們有權力,有手段,掌握着知識,手底下精兵強将如雲,閱曆也比我強得多,對他們來說,這個時候的最優解應該已經毋庸置疑了,對嗎?
我那時候相信他們能相信我所相信的事,我假定他們會爲了那個理想中的美好未來而奮鬥——我就這麽天真的抱着這樣的期望,因爲我一旦将他們當作假想敵,我将面臨的困難将會十倍百倍的增加,直至希望消失無蹤!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更多的人了,我們有可能是最後的存在——在這個即将結束的世代,我們或許是最後的生命了——
這句話我已經跟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說過,跟我集團内的大多數人說過,說到嘴唇都麻木了。”
“可事情依然來到了今天這一步。”
“爲什麽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人們還不能聯合起來一起試圖生存下去呢?爲什麽他們明明知道我們所掌握的尚且未轉化成生産力的科技水平很可能已經足夠人類在這樣的末日中生存下去了,還不和我一起放手一搏呢?”
“我曾經寄希望于孩子們,現在也依然如此,我始終認爲孩子們是這個世界的希望,所以我盡可能的傾注資源去培養他們……可他們太小了,等待他們長大需要很多很多年。
亞當,我等不了那麽久了,我現在不得不爲機械蜂巢的命運做出決斷。”
“亞當,幫幫我……也是幫助你們自己。”
……
……
Z集團選擇了新址作爲辦公樓,坐标位于機械蜂巢N區中心,這裏是去往機械蜂巢其他每個區域平均距離最近的大區,也是能夠不通過大升降梯而直接到達航空港港區倉庫的少數幾個大區之一,因此總面積最大,縱向空間最高,新辦公樓足足有一十三層。
非對稱的辦公樓蜂房建築頂部連接着N區的天花闆,這導緻最頂層的天台視野相當好,不限電的時候甚至能夠憑借燈光一眼看到N區盡頭。
瘦弱到幾乎全身枯萎的陳宴就那麽裹着沾了貓屎的毛毯坐在天台邊緣,渾濁又枯黃的眼神注視着大樓前的行刑場,眼神不知飄到了哪裏。
經過了爆炸的Z集團幾乎對半減員,面臨着尴尬的無人可用的境地,可陳宴并沒有立刻招納更多人進來做事,原本的空缺也沒有填補——
這件事讓Z集團内部的工作人員疑惑,讓集團外部人員恐慌,在維克多·柯裏昂死後,那些暗地裏的人們已經徹底放棄了和他進行對抗。
沒人進行抓捕,沒人進行審訊,沒人收集犯罪證據,隻靠托馬斯·吉爾伯特那群混混和憤怒到失去理智的民衆來執行行刑,他陳宴到底是要幹什麽?他完全失去理智了嗎?
暗地裏的人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經做好了打算,如果這場争鬥中陳宴失敗了——這種假設已經不成立——
如果這場争鬥中維克多·柯裏昂失敗了,他們早就做好了向投誠的打算,他們甚至選好了和他們關系不近但足夠微妙的專業人士,爲陳宴提供各種各樣的專業支持,也備好了陳宴有可能需要的物資,一旦争鬥之後陳宴勝利,他們将把那些物資雙手奉上,稱他爲王。
沒人想到陳宴什麽都沒做。
沒人想到,在這場勝利之後,當Z集團死掉了那麽多人之後,陳宴并沒有立刻招攬更多的人來爲他進行接下來必定進行的大清洗。
大家已經大概知道了陳宴的能力,但也很清楚這種能力是有限制的,如同任何一種形式的超凡力量一般,過度的使用必定導緻失控的積累不斷增加,直至腐壞——他們曾經期待過那一天,但那一天并沒有來,他們因此知道陳宴在控制自己,而陳宴如今近似“蟄伏”的舉動讓他們更清楚了陳宴的現狀——
那種恐怖的能力已經到了極限,繼續下去就是腐壞!
他們因此鎮定下來,隻要有了能夠周旋的空間,有了緩沖的餘地,他們就能夠通過手段改變現狀——
陳宴總是需要人的,Z集團需要龐大的人力來進行一切行政命令的實施,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注定需要無數手足來行使權力——
這是他們當初把爆炸地點選在Z集團總部的根本原因。
他們在暗地裏等待着,等待這場事件——這場預料中對他們而言堪比末日的事件,會以什麽樣的形式開始。
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某個秘密的審訊室裏,一個雙手被拷在椅子上的人正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并向四周看去——
這是間不能再普通的小房間,八平米左右的房間不但沒有任何擺件,還沒有門,空蕩的令人絕望。
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麽事,因此也明白自己是怎麽來到這裏的,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正面臨什麽——
如果這是一場審問,那麽審問者在哪裏?
在他内心迷茫之際,一個并不刺耳的奇怪聲音在整個審訊室中響起:
“巴德萊德·紮利曼,32歲,機械蜂巢水利集團及水利工程維修集團代理人,是維克多·柯裏昂爲數不多直接接觸的大集團代理人之一。
和平年代人畜無害的民生部門在災難時代搖身一變化作整個機械蜂巢最大的幾個權力部門之一,紮利曼先生,想必您一定對這樣的情況深有感觸。”
說這聲音“奇怪”,是因爲這聲音雖然是人的聲音,但聽起來和正常人有很大區别……巴德萊德·紮利曼心想,這聲音像是個心智不全的成年人。
五十萬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大小是個完完整整五髒俱全的小社會了,相對完善和百業半全的基礎設施讓這裏更像是一個國度,一個……
文明。
“紮利曼先生,是什麽驅使着你對維克多·柯裏昂做出承諾呢?”
那聲音顯然并不能如陳宴一般看出人心中所想,紮利曼輕輕松了口氣。
他在來到此地之前做過針對通感者的“心理抗打擊”訓練,隻要他的理智不被擊垮,通感者就無法挖出他内心深處埋藏着的東西。
而那聲音顯然想要講道理。
講道理是個非常美好的品德,講道理讓大家有了溝通的可能性。
巴德萊德·紮利曼心中不斷思考,内心平靜下來,回答的字字句句皆是真切:
“我無法解釋我完全是被迫,事實也的确不是如此。”
他言之鑿鑿,情真意切。
“維克多·柯裏昂是一夜之間崛起的……您或許想象不到當時的情況。
那天我一大早起來,忽然接到了來自物流中心官方郵箱發出的通知,通知我前往統禦之環開會。
我如其他接到通知的人一般去往統禦之環,接下來就是維克多·柯裏昂的講話,說實話他的講話很有煽動性,但我當時并未做出什麽承諾,因爲如果按照維克多·柯裏昂的要求,我必定要違反和陳宴之間簽訂的合同。”
回響在小房間裏的聲音再次出現:
“是什麽要求呢?”
巴德萊德·紮利曼像是進入了狀态,對答如流,邏輯嚴絲合縫:
“他要求對機械蜂巢高層幾個特殊區域恢複24小時正常供水,以此來保證大集團的正常運行。”
那聲音說:
“這說不通,沒動機,也沒目的。”
巴德萊德·紮利曼面露困惑:
“是的,的确如此,我當時也很疑惑,恢複特權供水隻會引發民衆矛盾,而對大集團大企業而言并不是什麽特别大的好處,他爲什麽要這麽做呢?”
他自問自答:
“後來,散會之後,我們幾個人一交流,才知道,從他對其他人的要求來看,他并不是要做【恢複供水】這件事本身,而僅僅是要我們違反和陳宴之間的合同。”
他語氣嚴肅起來:
“他在對我們進行一場服從性測試。”
他語氣裏多了些無奈:
“但我們并沒有能力反抗他,因爲巴爾·達克羅德的機動部隊和維克多·柯裏昂的私軍很快進駐到了我們的企業裏,我們不得不在他們的監督下完成了這件事。”
那聲音質問道:
“我們已經對巴爾·達克羅德進行了審問,他并未承認這件事——對你們的指控,他全部否認了。”
巴德萊德·紮利曼堅定的語氣裏多出了一些憤怒:
“他在說謊!”
誰在說謊?
回響在房間裏那聲音并未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竟然就這麽簡簡單單的結束了盤問,結束了最大矛盾所在的話題。
因此,巴德萊德·紮利曼對那聲音接下來所聞訊的話完全不知所措。
“紮利曼先生,對機械蜂巢的未來,你怎麽看呢?”
當初陳宴也問過類似的話。
巴德萊德·紮利曼尚且還記得那天晚上,以晚輩姿态跟他說話的陳宴腼腆的樣子,那副樣子讓他很惱火,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怎麽這黃皮小夥人還不到三十,氣質就比他們這些五十多歲的人還要老了?
巴德萊德·紮利曼不喜歡陳宴,但不敢不答應陳宴的要求,那時候陳宴已經用自己的手段證明了機械蜂巢的一切都将會按照他的意思來,任何形式的反抗都将會無疾而終。
巴德萊德·紮利曼如當初回複陳宴所問那般給出答案:
“我是個很悲觀的人,我認爲人無法抵抗大自然,亦無法抵抗天災,所以我認爲我們即便努力,也無法在末日中生存多久。
我所掌握的學識讓我做出了這樣的判斷,而我并不是個自負的人,我喜歡聽别人的意見,而陳宴恰好站了出來,号召大家去做這件事——生存,我認爲這很好,他布置的命令甚至減少了水務集團的負擔,這對我而言有什麽不好的呢?
之前被迫服從維克多·柯裏昂,僅僅是因爲被槍頂着腦袋而已,現在威脅消失了,一切理應回到正軌。”
他義正言辭的樣子像極了即将上戰場的勇士。
“所以,我願意繼續服從陳宴的安排,讓機械蜂巢在末日中更長久的存活下去。”
那聲音用冷靜的語氣說出了一些讓巴德萊德·紮利曼完全冷靜不起來的話:
“巴爾·達克羅德并未說謊,你們同樣沒有說謊,隻是隐瞞了一些真相——
你們通過威脅、策反和賄賂等等辦法控制了機動部隊裏的人,讓他們做出了違抗巴爾·達克羅德的決定。”
平靜的揭發和即将到來的審判讓巴德萊德·紮利曼汗如雨下,對方揭穿了他,但他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們當初做的保險措施僅到此爲止——
他們對機動部隊中被策反者的腦機進行了硬件級别的改造,因此能夠控制着這些人上演了一場自導自演的好戲——這些暴力人員受到他們的指使,拿着槍“逼迫”他們在攝像頭前做出了承諾,而後硬件執行命令抹去了特定的一部分記憶——
暴力人員當初做過那些事情之後,連自己都不會記得自己做這件事的動機,他們隻會記得自己曾經做過這件事,且是被維克多·柯裏昂所指使而已,“被策反”和“在指導之下演戲”的事情早已從腦機芯片的儲存器中完全消失了!
怎麽會讓陳宴給知道了呢?!
“我能解釋!”
巴德萊德·紮利曼,這位曾經掌握着權力和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芸芸衆生生死的人,他一經拆穿,完全亂了陣腳,表現得連被圍堵在街角的野狗都不如。
“我!我!”
他實在說不出來什麽了,陳宴曾經對類似他這樣的人做出過的那些事在他内心留下的巨大心理陰影在短時間裏擊垮了他的理智。
對……對了……
他心中忽然有一個念頭劃過,讓他仿佛看到了一線生機——陳宴是個心軟的人!隻要我好好認錯,好好配合,他不會拿我怎麽樣的!
“我認罪!我把我知道的一切說出來!”
他慌不擇言的說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包括這次的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類似他這樣的人當時在想什麽,整個流程是怎麽進行的,維克多·柯裏昂怎麽忽然冒出來,又怎麽在他們的明推暗助下做出了後續的一系列事件……
在他垂頭喪氣毫無理智的把這一席話說完時,那聲音忽然報出了這麽一串數字:
“當前直播觀看人數:391254。”
PS:這章主标題也應該用《肉食者鄙》的,但還是和之前和之後的标題對稱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