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蜂巢。
在再一次忙碌了一整天之後,在仿佛無盡的瑣事上耗幹了自己所有精力的陳宴終于忍耐不住,再次以暈厥的方式進入了夢鄉。
朦朦胧胧之間,意識像是浮上了雲朵,陳宴看到了飄在雲朵之上長着翅膀的天使正背對着他。
他迷迷糊糊的想上去問問這是哪裏,拍了拍天使的肩膀,天使扭過頭來,卻是個熟人。
生着翅膀的陳妍問陳宴:
“現在你明白了一些嗎?”
她語氣裏似乎有不耐。
陳宴愚愚鈍鈍:
“明白什麽?”
她語氣中的不耐增加了:
“你是誰,你在哪裏,你要往哪去。”
陳宴腦袋不清不楚,當然回答不出這些問題。
“我……我不知道。”
陳妍歎了口氣,輕輕推了他一下。
于是他開始向下墜落,強烈的失重感幾乎要将他從深沉的夢境中喚醒。
視野之中的雲層飛速倒退,緊接着刺眼的亮光出現了,他下意識擡起手臂遮住眼睛,又好奇的通過指縫向外看去——
一輪黑日橫跨天際。
黑日明明已經将自己的生命燃燒殆盡,但依然竭力散發着黯淡的光輝,像是掙紮求生但毫無希望的垂死之人。
由于這次距離太近,他終于看清楚了那條環繞在黑日之上的吞尾白蛇——
已經幾乎石化的白蛇不知已經死去多久,以至于身軀已經變成了類似化石的存在。
陳宴十分困惑,因爲他看到化石白蛇閉合的眼睛外面是濕潤的。
它……在哭泣嗎……
陳宴什麽都不知道。
他繼續向下墜落,很快墜入雲層之下,于是一切都變得昏暗起來,在短時間内完全變黑的雲層中隐隐有雷電産生,陳宴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墜入的似乎是一座城市的殘骸——
城市不知有幾萬層,一些樓層中隐約可見亮光,但大多數樓層都已經廢棄了,龐大到令人窒息的鋼筋水泥隐約可見此地曾經的繁華,而如今一切化爲廢墟,一去不複返了。
他繼續墜落。
視野中有更多的東西出現了,街道、工廠、喧嚣的城市、繁華的商業街、機械腦袋的狂歡族、連接着無數神經管線的巨型大腦、被大規模飼養的喪屍、爲了領地而厮殺的幫派、深度催眠的神經漫遊者……
他繼續墜落。
視野飛速倒退,他穿越了山林和原野,從密集的落葉中墜入荒漠,被鬣狗吞食變成糞便之後滲入大地之下的海洋之中,他墜入深海之下的海溝之後眼前逐漸明亮,直到一個清脆的響指讓他完全清醒過來。
“啪!”
陳宴發現自己出現在一片密林之中,眼前的高灌木叢中匍匐着一個臉上沾血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淺藍色的連衣裙,生的金發碧眼,頭發上綁着鐵質的蝴蝶發卡,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中世紀歐洲的普通鄉下姑娘。
嗯?中世紀歐洲?那是什麽時代?
陳宴始終迷茫。
一股濃烈的焦灼味道從遠處傳來,他環顧四周,隻見密林的某個方向正冒着濃烈的黑煙,那黑煙看起來十分兇猛,且擴散的勢頭很猛。
密林……在燃燒!
陳宴正震撼之間,隻見面前的女人扭過頭來,用那雙深藍如暴風雨天天空一般深邃的眸子回首看着他,壓低了聲音對他說:
“他們來了……現在我要去把他們引開,不能和你一起離開了……你一定要走出去,然後聯系到那個地址!”
地……地址?
想到這裏,陳宴忽然“記起來”,他的确從女人手中得到了一個地址,那地址是一個大人物的住所,隻要讓大人物知道這個違背倫理的地方,他們就一定能獲救。
嗯?違背倫理?一個地方怎麽會違背倫理呢?倫理的主體是人,而不應該是一個地方。
陳宴迷惑不解。
他迷茫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密林,腦袋裏一片空白。
前方的密林中忽然傳來了踩斷枯樹枝才會發出的清脆響聲,陳宴還未反應過來,面前的女人已經朝他喊了一聲“逃!”,然後朝聲音來處跳了出去。
密集的槍響聲随即炸響,陳宴頭都不回的朝槍響的反方向逃去。
不絕于耳的槍響聲像是一個個催命的音符,所形成的奪命的音律激起了陳宴潛意識中一切的恐懼,這樣的恐懼驅使着他不停向前奔跑,直到被一顆低矮的灌木絆倒。
陳宴一頭撞在樹上,眼前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潛意識中的強烈危機感讓他在精神的天旋地轉中爬起身,他幾乎拼盡了自己的所有力氣,可當他爬起身來的時候,幾根槍管依然已經将他包圍了。
潛意識讓他朝其中一根槍管撲了過去,這樣的勇氣不知道究竟是從何而來。
迎接他的不是子彈,而僅僅是一隻穿着軍用硬皮靴的踢擊。
對方顯然是經過了訓練和特殊強化過的士兵,陳宴被一腳踹翻在地,但也一口咬破了士兵的小腿。
咒罵聲出現了,緊接着出現的是暴風驟雨一般的毆打,陳宴抱頭蜷縮,直到他們打的累了,他忽然朝身邊最近的人飛撲過去,一口咬斷了那人的脖子。
槍聲終于響起。
……
……
陳宴恢複意識的時候,隻見自己出現在一間簡陋的談話室裏,記憶中被槍殺的自己完好無損的出現在這裏,穿着一件看起來像是睡衣……也或許是實驗服的藍色制服。
簡陋的談話室似乎曾經是一間實驗室,陳宴看到了某種實驗儀器,那東西似乎叫顯微鏡。
嗯?顯微鏡?那是什麽?
和“中世紀歐洲”一樣怪異的記憶。
陳宴正試圖回憶自己的過去時,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你們完成了一場暴亂。”
他茫然扭頭,便看到在談話室的角落裏正坐着一個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白色紳士服,手裏拿着一本像是厚書籍一般的檔案本,翹着的高跷腿上纏繞着均勻的灰色纖薄褲襪,看起來……
陳宴不自覺動了一下身體。
女人發現了他的舉動,并用帶着不知道是不是笑意的語氣說道:
“看來你學到了很多東西。”
陳宴内心窘迫之餘更多是迷茫,他此時适應了光線,看到了女人的臉,于是腦袋裏出現了其他莫名其妙的記憶——
薩芬特……陳妍……
嗯?陳妍?
陳妍是誰?
女人拿着檔案本,對他說:
“那麽,陳宴,我現在告訴你,你到底做了什麽——
你和同伴們的暴亂讓園區的城市部分完全癱瘓,13位權貴和351名遊客死在你們的暴亂之中,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類。”
陳宴對這樣的指責出現了下意識的反感,他問道:
“我不是活生生的人類嗎?”
女人否定道:
“不是……至少不全是。”
陳宴不懂,但依然因此産生了失落和自卑,這些負面情緒讓他傷心的低下了腦袋。
女人還在訴說着他的罪狀:
“你破壞了園區近乎三分之一的運行設備,其中的一半因爲受到了嚴重爆破傷害而無法進行修繕,這給公司帶來了很大運行壓力。”
公司。
陳宴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心中升起了一個莫名的念頭:公司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存在。
可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公司到底是什麽了,他因爲這樣的失憶而産生了恐慌,而這樣的恐慌又讓壓抑在他内心誕生。
陳宴不喜歡壓抑。
于是他擡起頭來,看着女人的眼睛問道:
“公司是什麽?”
面對他的視線,女人竟下意識的想要躲閃。
女人很快意識到了這軟弱的舉動,于是停止了自己想要把目光躲閃到另一邊的沖動,直視陳宴的眼睛:
“公司是你的一切,陳宴,公司曾經是你的一切。”
陳宴的眼神再度恢複了迷茫。
女人趁機把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了下去:
“公司的密林園區被你一把大火燒了個幹淨,完全沒辦法複原了,因此需要更多資源的投入。
但我們現在已經很吃力了,因爲你的行爲暴露了公司的真正目标,讓聯邦察覺到了公司的計劃,接下來我們會很艱難。
新園區的建設計劃可能會延遲,因爲聯邦官員針對我們的《反人類犯罪》刑事調查很快就要來了,這是自圖靈入侵之後最嚴重的數據生命起義事件,他們必定會傾注很多力量……這意味着,我們很可能繼續不下去了。”
繼續不下去了?
園區繼續不下去了?
這不是好事嗎?
陳宴依然在說自己潛意識裏蹦出來的話:
“和之前的幾次實驗相比,我并沒有什麽特别的感覺。”
嗯?我知道這裏是實驗?
我知道園區是實驗?
是什麽實驗?
他忽然靈光一閃。
哦!園區……是讓我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裏,自己未來要去到哪裏的實驗!
潛意識裏傳來失落感。
現在實驗結束了,可我依然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那麽之後……我還有機會嗎?
女人來到陳宴面前,她蹲下身,卸下眼鏡,握住他的手:
“那麽,陳宴,許一個願望吧。”
穿着實驗服的陳妍将右邊鬓角旁垂落的發絲挽到耳後:
“許一個美好的願望,然後我們努力将這願望實現。”
陳宴問道:
“願望……有用嗎?”
陳妍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抓住他的手:
“隻要我們堅持下去,願望就一定會實現。”
陳宴點了點頭,用完全沒準備好的嚴肅語氣說道:
“我會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在哪裏,自己未來要做什麽。”
陳宴正說着,忽然感覺到手背有些濕潤,他低頭一看,隻見陳妍臉上已經挂滿了淚痕。
“等我回來。”
她話說完的時候,玻璃破碎聲在陳宴耳邊炸響,他眼睜睜看着一枚子彈貫穿了她的腦袋。
濺入他眼神裏的血液和腦漿化作了瘋狂的恐懼。
……
……
“艹!”
陳宴猛然睜開雙眼,隻見自己面前依然是機械蜂巢B區Z集團三樓辦公室的天花闆,視野的左邊則是陳妍擔心的臉。
“你醒了!沒事了!”
陳宴驚魂未定之間看着面前“活生生”的陳妍,忽然一把将她抱住。
她的掙紮沒有持續到掙脫爲止,想要把他推開的手在空中調轉方向,輕輕拍着他的脊背。
“僅僅是噩夢而已,現在你已經醒了,吉爾伯特先生把集團大樓照顧的很好,誰都不會對你造成威脅。”
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擁抱漸漸松了,陳妍知道自己的安撫起到了效果。
“對……對不起……”
陳宴眼神裏的慌亂持續到擁抱結束爲止。
“我這些天來總是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他苦笑着用手掌抓撓着自己頭頂的頭發:
“那些夢境……太真實了,但每當夢醒時分,我都會忘記夢中發生的大多數事情,僅僅隻記得在夢中産生的情緒。”
陳妍低聲道:
“你壓力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才行,現在才淩晨5點,再睡一覺吧。”
淩晨5點,你怎麽來的……聽到了我因噩夢而導緻的叫喊聲嗎……
陳宴感覺很不好意思,但又出于羞恥而沒有完全解釋清楚自己的情況,僅僅是朝陳妍笑了笑:
“實在抱歉,這些天也辛苦你了,我這就休息了,你也再睡個回籠覺吧!”
陳妍離開之後,陳宴坐回自己的沙發床上,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因爲要節省電力的原因,他和機械蜂巢電力系統的同事完成了定時供電的合同,這樣一來,或許機械蜂巢在面臨最壞情況的時候會好受一些。
他看着窗外的黑暗,隻感覺内心空空蕩蕩——
孤獨感,這是他這些天來才擁有的新夥伴。
孤獨感的來源很奇怪,每當他使用量子糾纏通結束的時候——當他返回自己的身體裏之後,無法抑制的孤獨感就會在内心産生,他會因爲這樣的孤獨感而飽受折磨——孤獨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現在他醒了,孤獨感沒有那麽強烈,但睡意是一丁點都沒有了。
于是他站起來,來到計算機前,打開清醒夢軟件,輸入願望的坐标。
他已經兩天沒能抽出時間看她了,但她從來都是那麽靠譜,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問題——陳宴用如此拙劣的借口試圖讓自己的心裏好受一些。
在使用量子分身點擊運行之後,陳宴的視野開始發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