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況下，細胞僅僅作爲代謝工具而參與代謝，而并非代謝的原材料。
他并不是沒有見過能夠将細胞當作代謝原材料的生物，那些東西大多是扭曲畸形的怪物，即便擁有主觀意識，也頂多隻是基于饑餓的獵食本能罷了，而不會是……
他再次從上到下打量了苗水生一眼。
而不會是擁有和人類一般意識的智慧生命。
代謝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從原材料的輸入到身體各個位置能量的轉化和排出，人類用了六百萬年左右将整個過程訓練至今日臻至完美的地步。
所謂“完美”，便是很難——幾乎不可能有繼續完善或是再次進化的可能性了。
一旦細胞作爲原材料參與到代謝中，整個正常的代謝循環就會被打破，整個代謝系統将會被重新改寫，理論上來說這是個漫長且充滿了未知變量的過程，不但整個系統會重新混亂，且混亂進程很難在短時間内達到新的平衡。
——假設此進程達到了平衡，便意味着細胞本身依靠“自殺”成爲能量，從而完成了自我的更新換代，癌變導緻的無限增值的細胞被作爲原材料給代謝掉了，器官組織不再因爲癌細胞的侵占而導緻失去功能。
且由于癌細胞無限增值，無限死亡，其本身的過程造成了組織器官能夠保證其“鮮活”程度，生命将會産生無限的活力……
——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細胞真的能以原材料的方式參與代謝過程，且整個生命系統在達到動态平衡的情況下。
——據威廉·馬斯特所知，并不存在這樣的生物。
生命是被上了枷鎖的。
這枷鎖名爲【死亡】。
無論是對于碳基生物，矽基生物，還是隻存在于傳說中的氨基、砷基……等等生命體而言，【死亡】是必然的，即便機體能夠依靠外力完成更新換代，【死亡】從理論角度來看也必然存在。
威廉·馬斯特見過類似的生命體，事實上，他的動物園裏就有很多類似的東西，随便舉個例子，就是某種被命名爲【斯泰爾博塔桑】，意爲【岩石中的永生者】的宇宙生命，其本身的生命結構極其混亂，依靠強酸性環境消減自身快速增殖的細胞體而維持生命，【斯泰爾伯塔桑】的細胞增殖速度極快，因此成年形态擁有巨大到和白矮星相似的體型——
擁有如此偉力的代價，便是行動僵化，幾乎沒有運動能力，僅僅隻是爲了活着而活着，且生存區域附近的強酸性環境一旦消失，這東西就會因快速的細胞增殖而導緻瘋癫和失去意識，成爲扭曲畸形且無腦的細胞體。
威廉·馬斯特當年發現這玩意兒的時候，誕生了一個想法：
世界上爲什麽會産生這樣的東西？這東西的存在有什麽意義？
他推理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僅僅隻因此知道生命本身的存在是沒有理由的，是完全随機的，生命的存在也不需要什麽理由，“存在”本身就是大多數生命的意義。
神思回轉之間，他再次看向面前的苗水生。
這次的目光并不是“打量正常人類”的目光，而和“注視【斯泰爾伯塔桑】”一樣了。
“你所描述的生命，并沒有【死亡】作爲枷鎖。”
威廉·馬斯特看着苗水生的眼睛，眼神裏的鋒芒讓後者差點因承受不住而移開目光。
“那麽，代價是什麽？”
苗水生沒想到面前的人能不被他所提出的方法所誘惑，事實上他早已準備好了一整套說辭，保證威廉·馬斯特在聽完之後對他所提出的方法死心塌地。
現在威廉·馬斯特問代價，而代價是普通人很難接受的事情。
可苗水生必須把代價說出來，因爲在接觸到對方目光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無法說謊，也無法用其他話術在其中周旋。
對方是和他一樣的野獸。
“代價，便是放棄人類之所以成爲人類的一切。”
他仿佛在說着一個冷笑話。
“文明、道德、規則、約束、倫理……人類社會以往所擁有的一切，都将在新生命的面前不再重要，我們……更強的碳基生命，将會将人類帶往碳基生命的新高度。”
園長聽完這番再次出乎他意料的話，蹬着老闆椅向後一退，雙腳翹上桌面，靠在座椅靠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十分惬意的樣子——
就像是在等待着一場好戲。
“那麽，苗先生，你知道人類之所以成爲人類的原因嗎？”
用謎語對抗謎語，是威廉·馬斯特在過去幾十年裏面對無數謎語人時培養出來的攻堅技能——此技能能夠應對大多數謎語人的謎語攻擊，且能夠有效的将攻擊反彈回去，造成巨量的困惑。
超凡側社會的各個學派持有的知識不同，觀點百花齊放，術語做不到統一，且幾乎每隔幾年就會有新學派誕生，要想和超凡側學派産生“和平”的交流，避免觀點和術語誤會導緻的沖突，針對一個謎語提出另一個謎語是最優解——
在過去的幾十年時間裏，威廉·馬斯特已經将此方法驗證過無數次。
苗水生沒回答，這問題對他而言太宏觀了，以他短暫的人生經曆而言，也沒有資格回答這樣的問題。
威廉·馬斯特注視着舷窗外的璀璨星空，自問自答道：
“人類之所以成爲人類，便是因爲人類從野蠻擁有了文明，從茹毛飲血到用器具烹饪出了美味佳肴，從混亂群居到了今天的一夫一妻。”
“大人物們常說道德是不重要的，那是因爲他們中的大多數本身素質太差罷了，他們并不知道道德是維持整個人類社會的基石，僅僅隻停留在【用道德進行統治】的層面。”
“苗先生，當你的視野足夠遠時，你就會發現，必定是誕生了文明，誕生了社會的生命，才會擁有長遠的發展，才會擁有不斷的進步。”
“當道德、倫理和一切精神上的支撐物消失，僅僅隻剩下欲望時，人類将不再是人類，文明也将不再是文明。”
苗水生臉色難看，因爲威廉·馬斯特是在否定他的存在本身。
他沒有否定威廉·馬斯特的話，僅僅是沉默而已。
威廉·馬斯特也沒有看他，僅僅是看着窗外的星空。
“你看不到人類的未來，對嗎。
那不是你的錯……大多數人都看不到。”
他聲音很低沉，幾乎像是呢喃聲。
“我能看到。
我了解到了這一事實，這是我至今爲止還保留着人類本質的原因——
在我看來，人類之所以有了如今的成就，便是因爲人類弱小而偉大，因人類敬畏死亡，因人類敬畏世界。”
他把目光從璀璨的星河中轉移到苗水生臉上，再次問出了之前的那個問題。
“那麽，苗先生，你所言人類之出路，其代價是什麽？”
苗水生臉色難看，他受命而來，今天必定要談出一個結果來，如今威廉·馬斯特不僅掌握着STR-56空間站剩餘部分的軍備，還掌握着網絡和服務器中殘存大多數科技的使用權，他必須得到威廉·馬斯特的支持，才能完成蒼耳交代給他的命令。
蒼耳在讓他來的時候再三交代過關于威廉·馬斯特的事，并強調了對方的與衆不同。
苗水生清晰的記得，蒼耳當時是這麽說的：
‘威廉·馬斯特是這麽一個人：
你所看到和所學到的一切關于超凡側社會規則的概念，都是由一些學者從現實世界中的各種超凡現象中總結出來的，是把【具體的事物】總結歸納成了【抽象的概念】。
你學起來很麻煩，甚至看到大多數抽象的概念時候都不明所以，因爲你是平庸的，即便擁有了超凡的肉身，也無法擁有超凡的靈魂。
這世上有極少數天才，能夠通過前人對世界各種物質和精神活動——超凡和凡俗的，進行總體的高維抽象和概括，并在看到這些概括的同時，就能夠直接通過這些概念，映射到這些概念對現實應用的理解。
——威廉·馬斯特就是這樣的人。
他是個高傲的人——也或者說是個傲慢的人，他的傲慢讓他從來都不說謊話，所以，當他說出要個确定的概念時，那概念便是正确且客觀存在的，你不應和他産生任何争執，因爲他總是對的。’
既然如此，便攤牌吧。
他張開嘴，想要把“讓細胞自身加入代謝原料”的後果說出來，話到了嘴邊，竟然變成了蒼耳的聲音：
“是人類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馬斯特先生——我所言人類之出路，是拿人類如今所擁有的一切爲代價。”
威廉·馬斯特聽着這回答，臉上逐漸有厲色浮現出來。
“苗應初，看起來我當初沒殺掉你是一個錯誤，看看你制造出來了什麽？一個毀滅人類根基的怪物！”
苗水生不知道威廉·馬斯特爲什麽這麽說，也不知道蒼耳爲什麽能控制他的身體，更不知道威廉·馬斯特爲什麽稱他爲“怪物”。
他僅僅是夾雜在兩位大人物中間持續煎熬着。
“從未被驗證過的道路并非一定是錯誤的，您判斷我所選擇道路正确與否的依據亦不能僅僅隻從您所獲得的視野中來。”
“而現在，馬斯特先生，我需要你讓一讓。”
不帶有任何商量的語氣，僅僅是所掌握一切力量之間的對抗。
威廉·馬斯特眼神僵硬起來，他意識到了對方說出這句話的底氣。
于是他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艙門被打開了，門外站着密密麻麻的人——包括警衛和他曾經的員工們——那些人的眼神和苗水生一般平靜——不如說他們的眼神和苗水生一模一樣。
威廉·馬斯特穿過人群，他雖然身材高大，但此時此刻卻略顯佝偻。
他穿過人群——他穿過每一個被同化成爲了苗水生“族群”的人，來到走廊盡頭。
他看到了一個本該早已死去的人，他曾親眼看着那人被裝入靈柩，封上了十三根聖釘，灌入了十三支聖水，用十三位神明的生命加以封印。
現在，本該死的不能再死的人重新睜開眼睛，站在他面前。
龜裂晦暗的皮膚滿溢着死亡的氣息，而龜裂皮膚之下散發着的幽綠色聖光則代表着此人異常的生命力。
他來到那人面前，微微躬身，十分謙卑：
“大人，您怎麽起來了。”
身材并不高大的男人看着他，語氣和煦如同平凡的鄰家長輩：
“還有些事情放心不下。”
是“放心不下”，而不是“被逼無奈”。
威廉·馬斯特沉重的心情稍微輕松了些，腦袋更低了一點：
“此時蘇醒，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男人聲音很輕，但能讓人聽的十分清晰，他和煦的語氣和渾身的死氣顯得格格不入：
“離開吧，馬斯特，我如今身不由己。”
我如今身不由己，恐怕會對你出手。
威廉·馬斯特再次躬身行禮，而後進入電梯之内，離開了STR-56空間城市頂層。
……
……
此時此刻。
亞楠市北方結冰海域。
尼德·羅德迪和他的學生們運氣還算不錯，他們在離開亞楠市的過程中并沒有受到任何攻擊，幸存下來的人們并不像他們想象中那麽不容易相處，他們甚至拿食物和另一支幸存者小隊交換了一台閑置的小型雪地車機車。
真是不可思議。
被凍得發抖的尼德·羅德迪心想，人沒有自己想象中那麽好，但也或許沒自己想象中那麽壞。
他們和另一支幸存者小隊交換信息，說要前往北方的“天空之城”時，得到了對方的勸阻，對方告訴他們，他們在昨天晚上淩晨之後短暫接收到的無線電信号中得到了一個确切的消息——
帝國政府依然存在，隻是暫時漂泊在雲層之内，帝國依然會庇護它的子民，前提是人們必須在某個時間點趕向某個坐标——帝國的救援艦船會在亞楠市南邊作爲前物聯中心的某個城市進行短暫的停留，屆時幸存者們可以得到被救助的機會。
對方保留了當時無線電的錄音，因此這番信息很有說服力。
于是，緻命的分歧産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