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的意識有些僵硬,他從願望所說的“勵志型反派主角”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剛剛制造的死亡足以讓他擔當“反派”一說了。
願望并未發現陳宴的異常,她輕松的語氣完全掩蓋了自己這一路走來的艱辛和具體遇到的困難。
好在,陳宴從她輕松的語氣中聽出了幾乎被完全掩飾掉的疲憊,他由此明白,在失去了超凡力量,徹底淪爲凡人之後,她即便依靠着往日積累的知識,在這個世界想做到一件事時也依然艱難。
“上次你走之後,我緊接着找到的是當初沃克街33号的鄰居,湯姆·瑞博特,那個詐死之後幹了大事的記者。”
似乎像是内心的壓抑随着訴說一同得到了傾訴,願望的語氣輕松了一些:
“他在BIOS裏并不是記者,而是公司信息管控中心的人——簡單的來說,就是一個利用信息進行間諜活動和專職勒索的特務頭子。
竟然會出現BIOS和更深層次世界中同一人職業對立的情況,我覺得這本身能說明一些東西……”
她沒有在此深究,陳宴感覺到這是因爲她認爲沒必要和陳宴讨論這一現象本身。
“公司的信息管控中心,這部門現在已經沒有了。
在現在的BIOS,公司上層的人類和公司中下層的人類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産生了生殖隔離。
在之前那個時代——大破滅之前的時代,公司的信息管控中心其實是公司高層爲了監控其他企業而成立的某種特務機構。
湯姆·瑞博特在聯邦大學畢業之後加入了這個機構,并服務于該機構八十三年的時間。
在第六十五年的時候,湯姆·瑞博特結識了BIOS中的你。
那時候的湯姆·瑞博特已經是公司信息管控中心的主任,而那時候的你……
那時候BIOS中的陳宴,正因爲參與到一起針對聯邦生物電子實驗室的财務腐敗案件而接受審查。
在接下來的叙述中,我将完全叙述BIOS裏發生的事,用“你”指代“BIOS中的陳宴”。
在财務腐敗案件的審查過程中,需要調用公司信息管控中心的加密信息,所以湯姆·瑞博特接待了你。
那時候的你已經是聯邦一個中層部門的重要官員,所以才是“接待”而不是“審問”——
你的地位雖然不高,但本身是實權部門領導,一旦調查沒有結果,你恢複了實權,他們僅僅作爲一個公司的部門,必定不會好過。
你接受了此次爲期兩個星期的調查,查出來的東西讓湯姆·瑞博特陷入爲難——
你不但賄賂了聯邦生物電子實驗室的整個領導層,還賄賂了生物電子實驗室上級部門——聯邦研究院生化院的院長。
湯姆·瑞博特順藤摸瓜繼續向上找,竟找到了一位聯邦母星上的在野黨議員。
一些隐晦的信息顯示,即便到了這一步,依然能夠再往上調查。
湯姆·瑞博特,這個公司的特務頭子,平常最喜歡拿着其他公司的犯罪證據去敲詐訛人,甚至幹過拿着财務證據把其他公司掌握着幾個星球貿易的董事長送進局子裏如此大事的狠人,他怕了。
他不僅不想繼續配合調查,甚至想要讨好你,幫助你掩蓋這件事。”
願望在此停頓。
“在我和他的聊天中,說到這段事情的時候,他還挺開心,那似乎是他人生中一段很了不得的回憶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我接觸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苟延殘喘了很多很多年,沒了人身,寄居在網絡的角落裏,過的比電子幽靈還不如。
可他依然并未選擇死亡——即便成爲了比感染了病毒的數據生命更加不堪的電子幽靈,對死亡的恐懼也刻在他骨子裏。”
願望來到街邊一處自動販賣機旁邊,用手指刷過刷卡槽,一杯承裝着黑色粘稠液體的透明瓶子從自動販賣機裏掉落出來。
她俯身拿起瓶子,臉上浮現出一些惡感,打開瓶蓋,将瓶内的黑色粘稠液體咽下。
陳宴感覺到了極端的厭惡和強烈的無可奈何,他由此明白,這黑色粘稠液體應該是某種高能量飲料。
願望隻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拿在手裏,重新走入雨中。
此時似乎是過了某個時間點,街道上的行人少了很多,願望進入街道上之後,周圍的行人更是越來越稀少。
在她一句話的時間裏,周圍的行人如蒸發一般消失了,平常代表着繁華的霓虹燈光此時忽然變得詭異起來,讓她所在的街道周圍看起來像是成爲了一片無人的鬼蜮。
“順便一提。”
願望擡起右手抓住左手,如拔劍一般将左臂拔出來的時候,整隻左臂已經變形成爲一支閃着高壓電弧的撬棍。
“我因爲多次入侵公司數據庫,如今已經被大數據标記成爲罪犯,公司雖然已經對下層城市不管不顧,但當犯罪權重達到一定級别的時候,依然會派遣部隊對高權重罪犯進行清洗。”
刺耳的引擎聲伴随着蒸汽噴射聲一同響起,願望話音落下的時候身影已經消失。
随即空氣中傳來複數的沉悶打擊聲,緊接着而來的是密密麻麻接連成串的金屬破碎之聲,金屬破碎的聲音中誕生了沉悶的電流短路才會發生的低聲炸響……
緊密的聲音和雨點融爲一體,成了迷散霓虹燈光中由看不見人影燃燒生命演奏的交響樂。
交響樂的譜曲中唯獨沒有代表痛苦的任何人聲。
無人聲參與的交響樂在片刻之後以生命的無意義終結而結束了,黑暗中多了幾具被拆散到完全認不出原本模樣的“屍體”,那些屍體看起來就像是某種低級的電子塑料玩偶。
黑暗的街巷深處,願望的身影出現于此。
她靠着發黴的牆壁,坐在某幾個被堆疊起來的報廢“電子塑料玩偶”身上,将右手中已然沒了電弧的撬棍強行接回左邊肩膀中。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願望擠着一隻因受傷而失去視力的眼睛,從胸腔裏抽出一根香煙,将煙頭放在腿骨折斷處的電火花上點燃,塞進嘴裏,說道:
“我被公司的大數據标記成了罪犯,但咱們之前已經黑入過這個世界的某個級别很高的數據庫了。
這意味着,BIOS裏的公司,不止一個數據庫,不同的數據庫也沒有執行同一個管理标準,甚至不同數據庫擁有的權限是沖突的……
很混亂是嗎,BIOS就是這樣的,無數數不清的規則相互作用,相互沖突,相互獨立……
然後構成這個混亂的世界。”
煙頭被雨水澆滅了,願望沒有因此産生什麽情緒,而是彎了彎指頭,把已經被雨水浸透的煙頭探進雨中。
煙頭墜入渾濁的小水窪裏,很快被附近藏在黑暗中的小生物發現了,它們紛紛出現,将煙頭搬運進入黑暗中,對它們而言,這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願望反手拍了拍脖子,讓有些沙啞的揚聲器恢複正常。
“你先前告訴我,你已經被公司執行了【玻色子封鎖】,無法再次以量子分身的形式進入BIOS了。
可如果我能從更高級别權限的數據庫中得到一些權限,或許就能改變這樣的情況。
量子糾纏……和之前的一些東西不一樣,量子糾纏的規則很獨特,因爲其本質上包含了【無視空間】的性質,這很關鍵,很……很重要,我不知道這樣的規則是如何原封不動從BIOS中進入更深層次世界的,可能是因爲其本身的性質不可改變,也可能是另外的原因……”
話說到最後,她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了。
陳宴心裏着急,便提醒她:
‘你需要盡快修複自己的身體!’
願望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的說着:
“沒關系,它們暫時不會再來了,它們的算法就是這樣的,不會對一個目标窮追不舍,那樣需要付出代價的期望會很高,它們采取的是一種名爲【釣魚法】的執法規則,就像是釣魚,隻要抓到目标,拉杆的時候時急時緩,就能夠以最大力量來消耗目标的體力……
這樣一來,當需要抓捕的目标基數越大,所需要付出代價的平均期望就會達到很低的程度。”
願望拍了拍腦袋,讓因零件受損而導緻偏斜的瞳孔回到眼眶正中間。
“剛說到哪裏了?哦,對了,說到湯姆·瑞博特拿BIOS裏的你沒辦法……”
她停頓了片刻,像是在計劃措辭。
可腦機芯片怎麽可能需要花費大量時間進行簡單語言的計劃呢?
“事實是,在經過爲期兩周的精神折磨之後,他被BIOS裏的你遊說,加入了你的計劃中。
你說服了他,用一個非常宏大的目标——你要證明聯邦統治的虛假性,你要讓聯邦回到原本應該在的生态位上,将原本屬于世界的活力釋放出來,釋放到整個宇宙的各個角落,你要讓一切變成一切原本應該是的樣子,你要……”
願望呆滞了片刻。
“你要讓整個宇宙迎來一場大解放。”
陳宴聽的呆住了。
雨幕中,願望忽然問道:
“這是你想做的事情,是嗎?”
是你想做的事情,而不隻是BIOS裏的你想做的事情。
陳宴做出了他可能做出的回應:
‘怎麽可能做得到呢?’
願望說道:
“你認爲這是做不到的嗎?”
陳宴回答道:
‘是的。’
“你是個現實的人,即便内心清醒,也并沒有太大的念想,更不會去嘗試自己認爲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是的。’
“事實上,BIOS中的你失敗了,所以大破滅才會降臨,你認爲這是他的不自量力嗎?”
‘聽起來他的确有那樣的能力。’
“他的确有,他甚至差點成功了!湯姆·瑞博特告訴我,他當時已經策反了人類聯邦的一些重要官員,擁有了幾位将軍的擁護,隻待時機成熟,就會推翻聯邦政府!”
‘他這樣是會失敗的。’
“爲什麽這麽說?”
‘他隻是要取代他們罷了,他隻是給自己的行爲找個像樣的借口——同樣的階層取代同樣的階層,怎麽能說是解放呢?’
“可我們已經沒有機會讓他證明自己了,對嗎?”
‘是的。’
“你是一個普通人,是嗎?”
‘是的,願望,我隻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你有沒有想過,那些大人物們本身也是普通人,他們隻是遇到了合适的時間,于是時勢造英雄。”
‘我知道,我明白,但我未經曆過,如今的我僅僅隻是一個普通的我。’
“你是誰?”
‘我是陳宴。’
“不,你不是陳宴,你至少不是完整的陳宴,你一定缺了些什麽東西……那些東西必定就在BIOS裏。”
‘我是……殘缺的嗎……’
“是的,但這殘缺必定并非天生。”
‘願望,我不懂。’
“我也不懂,所以我才來到BIOS。”
願望在雨幕中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我之所以把這些告訴你,是想讓你對此有自己的判斷。
既然兩個世界的你是由同一套底層規則——也可以說是同一套代碼生成的,那麽,BIOS裏的你和現世的你,到底有什麽樣的不同?
我發現了一些,但并不是全部……重要的部分還隐藏在世界深處。
生成你的規則……和基因不一樣,基因重組是完全随機的,但代碼是按照既定的邏輯一環套一環生成的,按理說隻會按照選擇出現生成結果的區别,而不會有精神、性格、靈魂之類本質上的區别。”
“你之所以成爲如今的你,或許是因爲時間不夠,或許是因爲經曆太少,也或許是别的什麽原因……”
“我會幫你尋找答案,陳宴,我會通過BIOS中的你所作的那些事,徹徹底底的搞清楚,你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我一定會搞清楚一切的真相。”
“等我的消息……多來看我。”
願望踏入如白織一般的雨幕中時,陳宴退出了清醒夢軟件。
……
……
此時此刻,現世,地表之上三十五公裏,大氣同溫層。
某座巨大如城市一般的飛艇中部,裝飾華麗的宴會廳正在運行,排成長隊的侍者進出不停,各種常人完全沒有概念的佳肴被送入宴會廳。
上千平米的圓形宴會廳被十三條長桌巧妙的分隔成幾大塊區域,每個區域的賓客都階層分明。
長桌上的美酒和佳肴也是等級分明的,最靠前的區域能喝到窖藏了幾十年的紅酒,而最靠後的區域甚至找不到一塊三分熟的牛排。
唯獨宴會廳中央的舞池是所有人都能來到的區域,綻放的生命往往能夠跨越階層。
在宴會廳靠前一些區域的某個角落裏,克萊恩·賈斯特斯看着對面白發桑桑的老者遞過來的紅酒,并沒有伸手去接。
“我要回去。”
面對克萊恩的僭越,老者僅僅隻是歎了口氣,用對着親生後輩溫柔說教一般的語氣說道:
“别想了,天啓真的來了,即便機械蜂巢還在,你即便真的回去,也做不了什麽了——人類是完全無法抗衡自然災害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