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的工資、經物流中心調控之後急速下跌的物價、更多的就業機會、甚至有可能會在不遠的未來出現的義務教育……
一切讓還處在大陸的大量人口對此地趨之若鹜。
陳宴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以爲帝國的強行征兵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名聲全砸掉的現在,在白日裏,一船又一船的打工人被渡輪送往戴斯島,他們并不能從網絡傳言裏得知征兵的恐怖,隻知道這裏有大量的機會,隻知道這裏的工資很高,隻知道強行征兵讓社會空出了大量職位。
人們大都知道一個事實——生存太過艱難,哪裏有機會隻管去就是了,生活總不會比現在更糟。
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半,機械蜂巢B區的街道上依然人潮湧動,剛剛來到島鏈的人們需要臨時的住所,房地産行業因此被再次帶火了一波,旅店、民宿甚至青年旅舍的沙發位都因此水漲船高,餐飲業也因此迎來了一次短暫的超量複蘇——大大小小的餐館外再次排起了長隊,原本因幾乎失業而抱怨不休的餐館老闆們完全沒時間繼續把怒氣撒在物流中心頭上。
人們習慣了适應環境,隻要有個念想,那渺小又脆弱的身體裏就會誕生仿佛無窮無盡的力量。
在人們嘈雜交談的聲音裏,在機械蜂巢B區尚且還算明亮的路燈燈光下,陳宴吃完了一桌飯菜,勉強算是不餓了,因胃部消化導緻的充血讓他大腦缺氧,整個人暈暈乎乎的。
‘不隻是因爲消化,還因爲累的了吧……’
對身體的透支顯然并非簡單的進食能夠補充,在荒野中受到的來自【荒蕪】的傷害也絕非如此短暫的時間就能康複,陳宴意識到自己始終處于精神和體力雙重透支的狀态,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
想到這裏,他忽然意識到另一件事——雖然他身邊都是些不能用常理來思考的超人,但他自己本身隻是一個稍微“強”上那麽一點點的普通人——他的能力大多來自精神層面,而肉身強度并不高,春神的菌株也僅僅隻能起到修複的作用,而無法對軀體本身進行強化。
想到這裏,自己也能和身邊的那些人一樣的錯覺消失了,陳宴更加清醒的認識到了自己的狀态。
肉身是精神的載體,肉身強度跟不上精神強度的提升,所以他現在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多且餓的特别快。
‘現在回想起來,歐噶米好像就吃的不多……’
忍者對自身的掌控比正常人強得多,更何況歐噶米這種……也算是不死人,應該有其他的能量來源才對?
他一邊給眼巴巴的斯沃姆又點了一桌飯,一邊交代道:
“你先吃,我回去處理些事情。”
剛才斯沃姆看陳宴太餓,就沒忍心跟陳宴搶吃的。
陳宴剛才實在太過饑餓以至于沒顧得上跟斯沃姆客氣,現在給他點上一桌也不遲。
陳宴一邊往公司走,一邊心中想到:
‘我飯量越來越大,這倒不是什麽問題,身體消耗的能量有那麽多,總要補充能量才行。
問題是我現在變成了貔貅,吃的那麽多,但幾乎不去盥洗室了。
這是否意味着這具身體對能量的需求過于大,導緻能量補充跟不上消耗,以至于長期處于饑餓和半饑餓的狀态呢……
饑餓狀态還好,如果長期處于半饑餓狀态,我又忙于俗事不易察覺,生命力會因此被透支嗎……’
陳宴想不明白,同時還有點迷茫,連大魚大肉都填不飽的肚子,還有什麽能填的飽呢?
‘總之……先就這樣吧。’
無法解決的問題就先放到一邊。
回到公司,陳宴在一樓智械義體接肢手術室的等候區域多了四個人,除了陳妍之外,其他三個正是已經改造完成的“三枚零件”。
陳宴原本認爲自己會很平靜,他和三枚零件……三個人接觸的時間也不短了,他們互相之間知曉彼此的秘密,也曾經一起在生死之間遊蕩。
他曾經對三人做了很難實現的承諾——讓薇薇安和父親團聚,讓派瑞特重新獲得身體,帶聖歌13前往荒野深處探索【禁果】的秘密……
陳宴當初在做出此承諾的時候,沒想過這些承諾會以如今這樣的方式得到實現的機會。
他走上前去,看向陳妍,後者說道:
“已經針對他們進行了非常深度的個性化定制——按照你設定的規則,沒有從大數據庫裏調用信息。”
他點了點頭,道了聲謝,這些事情原本應該是烏鴉來做的,可現在智械義體接肢公司的員工們都下班了,陳妍應該是看到了這種情況才來幫忙,做這些事原本不是她的責任——
這是陳宴感謝她的原因,因爲這樣的改造工作量的确有些大了,烏鴉一個人即便能忙得過來,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完成。
接着,陳宴分别跟聖歌13和派瑞特握了手,轉而對薇薇安說道:
“墨格溫先生還在手術室裏?”
薇薇安點了點頭,得益于拟态神經網絡對精神意識的高強度模拟,少女的舉手投足之間完全看不出半點僵硬的樣子。
一切都是那麽自然,自然的讓人内心出現隐約的恐慌。
她隻是點頭,但不說話,和陳宴曾經在動物園裏見到的那個瘋子一樣的小女孩完全不同。
看起來,智械改造不僅讓她擁有了身體,還消除了腐壞。
陳宴忽然想到,消除腐壞或許并不是智械改造的功勞,而是被哥特琳德從動物園裏救出來之後,成爲零件,又被進行智械改造——這一整個過程,都是逐漸消除腐壞的過程。
‘腐壞被消除了,但針對精神的失控是否還在呢?願望曾經說過失控隻能積累,不能減少,恐怕對于現在的薇薇安來說,失控依然在,隻不過因爲身體被改造的原因,提高了失控可積累的阈值,再加上腐壞被消除,所以她看起來……正常了。’
想到這裏,陳宴對她說道:
“回到亞楠市之後,有什麽别的打算嗎?”
薇薇安看向陳宴的眼神裏有了一點奇怪:
“怎麽又問到這個問題了?我想和父親回去之後繼續經營玩具店。”
她像一個平凡的、完全正常的少女一般,用憧憬的語氣訴說着自己對未來的規劃:
“我現在擁有了腦機人的軀體,需要什麽知識可以直接從網上下載,不需要再上學了……需要的隻是下載升級補丁所需的錢而已,所以我才想和父親一起繼續做生意。”
她變得理智、聰明又大方,完全看不出當初怯懦的影子了:
“也許經營一家玩具店已經不合時宜,但房子還在,我們或許會想想辦法把房子賣了,然後來島鏈……也或者去星鏈,誰能說的定呢?”
陳宴聽着她的回答,感覺心情很複雜。
人類忽然有了準确的機械飛升路徑——身爲一個相關行業的“資深”從業者,陳宴深知智械改造成本的低廉——由于帝國政府和威廉·亞當斯集團的雙重補貼,以及腦機人的超常合同待遇,智械改造的實際成本相當低廉。
雖然無法做具體的量化,但按照島鏈現在的工資情況,大概就是按照最低時薪工作兩個月的時間,就能夠購買一具腦機人的軀體。
雖然購買腦機人系統軟件的錢、升級軟件的補丁錢和對腦機人軀體進行維護保養的錢另算,但那些錢是以後可以賺到的,且如果擁有了一具腦機人軀體,就能成爲威廉·亞當斯集團的正式員工,拿了終身合同,以後想賺錢就更容易了。
更要命的是,随着腦機人産業不斷發達,軟件開發的進程越來越快,軟件分發售賣的成本越來越低,随着整個産業鏈的形成——陳宴自己就處于這一産業鏈中的一環——整個腦機人産業會擁有越來越低的成本,爲人類提供越來越大的便利。
面對如此多的好處,陳宴卻無法确定智械改造究竟是好是壞——他知道,就現在來看,的确是越來越好了,可以後呢?
陳宴知道自己這是天神州人刻在骨子裏的生存焦慮,他認爲這種生存焦慮是正确的,由于他接觸的知識太多的原因,他始終感覺整個世界危機四伏。
她看着陳宴欲言又止的樣子,并未猜出陳宴心中所想,而是猜到了一個錯誤的方面:
“安澤姆先生已經幫我脫離了月之眷族的控制,我不會再次參與到他們的事情裏。”
這又是另一件事了——同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陳宴認爲自己需要問問清楚才行。
所以他看向聖歌13。
後者回應道:
“我再次強調,這樣的【脫離】是永久性的,且不可逆轉。”
看起來,聖歌13的異端信仰也挺強悍——至少不比月之眷族的月神信仰弱。
陳宴之所以要問月之眷族的事情,是因爲之前薇薇安說過的事情讓他非常不自在——月球被挖空了,月之眷族從今往後會旅居在不同人類的夢境中。
陳宴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會做稀奇古怪的夢,他原本就很害怕夢境會改變他精神上的一些東西,現在又有了月之眷族這樣随時會入侵夢境的東西,他感覺自己遲早要和這些東西決一死戰——這種感覺實在是莫名其妙,但又強烈的很。
就在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和陳宴印象中一模一樣的強尼·墨格溫出現在了門後。
這個堅強的男人紅着眼睛擁抱了薇薇安,然後緊緊握住陳宴的手,用激動的語氣表示了感謝。
陳宴這時候表現的很認真,将自己當初得到的那份墨格溫先生手書的工黨名單的後續事件告訴了他,并表示了歉意:
“實在抱歉,墨格溫先生,我沒能找到名單上的所有人,在那時,我和威廉·亞當斯家的萊昂納多·亞當斯爆發了沖突,并将其擊殺,之後就進了監獄,後來被驅逐出了島鏈,至今沒有回去的機會。”
強尼·墨格溫聽到這消息,神情立刻嚴肅起來。
陳宴說話的時候沒有理直氣壯,但也并未氣餒:
“我推助了亞楠市的大遊行,但并未取得很好的結果,也沒有爲工人們得到什麽大的好處,僅僅是得到了一些他們本該有的待遇和福利罷了。”
雖然很難以啓齒,但陳宴依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認爲,在時代劇變的當下,我們已經很難通過抗争赢得什麽——在這個科技爆發的時代,工人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工資待遇,即便那并不公平,但他們依然能夠以一人的工作養活整個家庭——對于他們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他們已經心滿意足。
所以,墨格溫先生,如果你要繼續曾經未竟的事業,請務必小心。”
強尼·墨格溫已經在擁有腦機,更新系統軟件的時候讀取過這個時代的很多通識和常識,他知道陳宴在說什麽。
他說出了陳宴預料之外的答案:
“我會守候着。”
“我會作爲一個普通的小商人,安分守己的守候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他語氣堅定。
“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被再次需要,也依然會站出來,執行我的使命。”
陳宴點了點頭,在寒暄兩句之後,給兩人辦了難民和非法移民都能辦的臨時身份,買了手機,開了電子賬戶,由于兩人已經在亞楠市官方網站“登記死亡”的原因,他們必須改名換姓,以另外的身份生存下去。
薇薇安顯然早就明白這一點,因此她才用加重了的語氣詞說“想想辦法把房子賣了”,而不是簡單的“把房子賣了”。
他爲他們買了船票,送他們上了晚上10點30的最後一班前往亞楠市的渡輪,看他們消失在夜色裏。
戴斯島前往亞楠市的最後一班渡輪在10點半,可亞楠市前往戴斯島的航班卻徹夜不休,此時陳宴站在碼頭向亞楠市的方向眺望,隻看到海面幾乎被密集的星星點點探照燈的燈光點亮了,墨格溫先生和薇薇安所乘坐的渡輪仿若逆行,在船隻的潮流中看起來頗爲紮眼。
人們前往戴斯島,也或許會在未來離開戴斯島前往星鏈,誰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如何,隻知道前進總是沒錯的,陳宴呆呆的站在碼頭上被冰冷的海風吹了半晌,才忽然反應過來,這不就是動物的遷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