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帶着斯沃姆,和克萊恩一起離開銀色怪物的時候,才終于看到這玩意兒的全貌。
像是在半空中懸停着的超大型的基洛夫空艇,銀色怪物擁有一具橄榄球型的身體,這具無縫的身軀上甚至沒有任何裝飾物,這種獨特的設計讓這隻占據了整個機械蜂巢三分之二大小空間位置的巨大造物擁有了一種古怪的美感。
它擁有金屬一般的光澤,但比金屬更加光滑;它擁有塑料一般的柔韌感,但一眼看上去又感覺比塑料的質感好的多得多;它整體看起來甚至會在太陽下變得透明,像是玻璃,但又比玻璃堅硬很多——它甚至可以用一部分機體強行嵌入機械蜂巢而不發生任何擦傷。
陳宴看着這東西,腦袋裏莫名想到一樣事物。
鲲。
陳宴把目光收回,站在克萊恩專用的小型飛行器上,逐漸駛離銀色怪物,在震撼之餘詢問道:
“這玩意兒是什麽?”
克萊恩早已不去看那東西:
“那東西叫黎明号,隸屬帝國空軍編制,目前有十架已經投入軍備使用,還有更多正在建設中。”
克萊恩說道:
“是暗區裏得到的某種圖紙還原出來的運輸型星空艦船,航行速度不快,隻能在星系内執行運輸任務。”
“雖然是運輸船,但其實作用比普通的戰艦還要強,因爲我們在星空中幾乎沒有敵人,所到之處更需要人來建設,而不是見血的戰争。”
“他們都堅信,黎明号能夠載着舊日的人類,在星空中開拓疆土,創造新的黎明。”
“順便一提,黎明号本身這名字是威廉·馬斯特來命名的,因爲是他的學生在暗區裏發現的設計圖紙。”
陳宴聽着他話中的意思,心中一波震撼還未平息,另一波震撼就已經再次出現了。
他忽視了園長爲星艦命名這件事,以敬畏之心追問道:
“帝國的艦隊已經……航行至太陽系之外了嗎?”
克萊恩回答道:
“沒人知道星鏈最遠處已經抵達了何方,那對我們而言尚且還是機密。”
兩人在聊到“太陽系”的時候完全沒有感覺任何不适,他們把“太陽系”的存在當作理所當然。
克萊恩看着越來越近的機械蜂巢,很少有的向陳宴提出了問題。
“在黎明号離開之前,你還有反悔的機會。”
克萊恩的聲音和情緒皆是深沉:
“你爲什麽不加入大遠征呢?”
他并未說明還有多少時間可供陳宴反悔。
陳宴并不在意,因爲他從未想過離開。
他呼吸着機械蜂巢上方冰冷的海風,注視着南方,眼神仿佛飄揚過海落在了亞楠市的碼頭上,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半年前剛剛登陸亞楠市,站在碼頭上手足無措的自己。
“說起來慚愧,當初我來到亞楠市的時候,就感覺很不适應。”
陳宴明明語速不快,語氣也很平淡,但表達的情緒卻很熾烈。
“我站在甲闆上,擡起頭,就看到了一眼望不到邊的城市。
我看到落在碼頭檢票處屋頂上的海鷗,看到不遠處教堂頂上的聖光徽章,看到遙遠處染黑了天空的煙囪裏冒出的黑煙。
我原本以爲自己會對這一切很期待,我那時還什麽都不懂,天真的以爲自己會擁有一份平凡的工作,好好幹上幾年,攢下一些錢買到自己的房子,甚至說不定能娶到一個女孩,和她一起度過餘生。
我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注意到了自己的穿着,那是我的父親在家鄉的鎮上爲我訂制的一身紳士服,老土且并不合身,但我還是穿着它,因爲我沒有别的衣服了。
我看着那些和我完全沒有半點相似特征的面孔,内心很恐慌,我心裏想,就憑我那半吊子的帝國話,說出來會被人笑話嗎?我連語法都搞不明白,音标也弄不清楚,怎麽能和他人交流呢?
——那時候我站在甲闆上,這些事情從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忽然很恐慌。”
陳宴很輕微的歎了口氣。
“城市那麽大,克萊恩,城市那麽大,完全看不到盡頭,就像是一個不可能找到出口的迷宮。
可我隻能向前走,因爲我沒辦法回頭了,我即将爲之付出一切努力的未來建立在亞楠市裏,我一輩子都無法回到家鄉了。
我看不到我的未來,即便知道自己大概應當如何去生活,也依然内心惶惑不安,不可超脫。
所以,當我在碼頭上看到一個和我相似的‘熟悉面孔’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
後來我在沃克街有了一處房産,雖然要承擔昂貴的地租帶來的壓力,但好歹是有了自己的産業,得到了暫時安身的機會。
我從那時候就不再改變,我貪戀着這樣的生活——忙碌但又有些盼頭,有壓力但又不至于把我壓的随時會撂挑子不幹——甚至偶爾還能吃上一頓肉!
這樣的生活,我已經滿足了。”
陳宴的語氣變得有些糟糕。
“後來,我看到帝國并非外界傳言的那般富庶,人們所遭受的苦難和我家鄉的鄉親們并無不同,甚至猶有過之……
我認識了很多人,接觸了很多事,我越來越明白,人類,在哪都是一樣的。
有一次我因爲某個原因去了一個酒吧,看到了某個酒保,他爲了證明酒吧的酒沒問題,就連着喝了幾杯假酒,直到因爲酒精中毒而死——他并不知道工業酒精是有毒的。
我告訴我的朋友,我看到那人洋洋得意的喝着假酒,就像是在看着一隻吃自己嘔吐物的狗——兩者同樣愚昧。
我看到他,感覺自己很痛苦。
明明是他人的愚昧,我爲什麽要因此感到痛苦呢?
我後來很久才想明白,或許是因爲我認爲愚昧是不對的,我厭惡愚昧,這樣的厭惡不可抑制,不可阻擋……
厭惡愚昧,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陳宴忽然中止了訴說,低下頭,說道:
“其實我騙了我的朋友,我當初眼前看到的狗吃的并不是嘔吐物,而是排洩物。
我很不舒服……精神上的不适遠遠超過了身體上的不适,這種感覺無法言喻……
所以我想要消除愚昧,這是我後來辦夜校的原因之一……但由于個人能力原因始終沒有什麽成果……”
飛行器繞行機械蜂巢半周,即将抵達位于Z區的終點。
“剛剛我站在黎明号的控制室裏,聽着你那一席話,莫名其妙就想到了我當初站在亞楠市碼頭上的時候。
我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艦船的船頭,一擡起頭,就看到了暗黑無界的星河。
我彷佛看到了隐沒在行星帶中的星辰,看到了行星之間小到像素點一般的運輸船,看到了星球真空荒漠上人類建立的星鏈殖民地。
哪裏是我的家呢。
宇宙那麽大,哪裏有屬于我的地方呢?
我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地方了,我有我的船,我有在機械蜂巢的居所,或者是地表上的每一個可以安居之地……我覺得這裏挺好,我也可以做我想做的事。
因此,我找不到任何去往星空的理由。”
飛行器開始下降,目标是已經成爲開放式停機坪的機械蜂巢Z區,從飛行器向下看,已經能看到導航員在揮舞着紅色的旗杆朝着飛行器招手。
陳宴看着已經大變樣的機械蜂巢,耳邊捕捉到了隐隐約約不斷響起的槍聲,語氣漸冷:
“至于什麽大遠征……我完全不關心啊。”
陳宴知道,克萊恩必定也是不太關心的,不然也不會做出留在地表的決定。
似乎是抱着“解釋清楚”的目的,克萊恩說道:
“帝國帶走的是所有高端勞動力,剩下的全是老弱病殘,一切都是經過大數據進行篩查過的——每個人的能力估值,每個人的價值計算,每個人适用的職位……人的一切已經被完全數據化,帝國挑選其中綜合值較高的一部分,輸送到太空進行星鏈建設,剩下的留在地表……自生自滅。”
陳宴問道:
“之前不是說還要建可控核聚變反應堆嗎?怎麽就自生自滅了?”
克萊恩回答道:
“在一段時間内,地表還要作爲大後方,對星鏈前線進行物資供給,當太空中建立了完整的物聯網鏈條,資源貧瘠的地表就會被放棄,因爲根本沒有花費精力維持地表穩定的必要了。
到了那時,地表将會迎來群魔亂舞的時代。”
陳宴恍然大悟:
“所以你才想要留下來維持秩序!”
克萊恩點了點頭,他嚴肅到甚至沒用用“螳臂當車”這種詞來形容自己。
“個人的能力是渺小的,但我想盡可能的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克萊恩說道:
“我的妻子和孩子也都在這裏,我問過他們,他們也不想去往星鏈,所以我們一起留下來。”
說話間,飛行器已經在停機坪上停穩,陳宴帶着斯沃姆下了飛行器,克萊恩沒有下來,而是對陳宴說道:
“你把懷特家的女兒拐走了,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他們依然很不高興,好在費爾南多花費了很大力氣,終于說服了懷特家,向我們提供最先進的大數據算法。”
陳宴忍不住說道:
“暗區裏沒有大數據相關的知識嗎?”
克萊恩的聲音裏帶着疑惑:
“說來奇怪,暗區裏的知識繁雜如浩瀚星海,可唯獨沒有大數據相關的知識……我具體也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陳宴默然不語。
“我已經把你的身份信息加入了白名單,你将會免遭征兵。”
“我還要去第三島鏈一趟……後續有什麽事情,咱們随時聯系。”
克萊恩的飛行器起飛了,陳宴目送他離開。
機械蜂巢内部的空間結構已經大變了樣,和之前相比簡潔了很多,已經完成了“征兵”的街道被機械蜂巢本身運送回來,如今那些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
這一役過後,機械蜂巢裏的人不知道會比之前少上多少……希望Z集團的員工們能多留下一些,這樣他在後續的運營中不至于太過狼狽。
陳宴一邊乘坐大升降梯向B區Z集團本部前進,一邊心想,帝國在機械蜂巢内部制造了這麽大的恐慌,人們應該不再敢留下才對。
真是他媽的糟糕透了。
陳宴沿着空蕩蕩的街道回到公司,發現公司的員工們尚且都還在,于是他将征兵的事情告訴了他們,讓他們告知各自的親友,這些天盡量不要上街,盡可能躲一躲。
陳宴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好歹是給了員工們一個心理準備,如果他們決定前往星鏈,那也簡單,網上必定會有報名入口的。
陳宴内心有一個強烈的疑惑,于是徑直來到公司三樓,找到林賽·羅伯特·達爾文,詢問關于圖靈芯片在機械蜂巢進行鋪張的事。
“和物流中心有直接合作的相關企業都已經更換了最新型号的圖靈芯片,大數據算法軟件也已經成功裝載……物流中心大數據處理中心重裝的最快,因爲之前被焚毀了,所以用上了全套圖靈芯片和最新的軟件系統。”
林賽毫無任何遮掩的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所以,你的想法是正确的,這一次強行征兵,其軟件端技術維護支持,其實就是我們提供的。”
陳宴眼前一黑。
他無論如何沒有想過,自己做的事情竟然會産生這樣的惡果!
林賽安慰他:
“其實也沒必要這麽悲觀,按理說,去往星鏈,參加大遠征,才能發揮個人的最大價值,因爲地表的科技其實已經很多年停滞不前了,我們所擁有的新科技幾乎全部來自【外神】,建設世界和星鏈所需的科技也大都來自【暗區】。”
林賽思考問題站的角度不一樣,想事情的立場也不一樣——
林賽本就是爲了發展更先進的科技而回歸,科技的發展壯大必然是他所喜聞樂見的。
陳宴在回來之前已經想好了,便說道:
“這次我們有個很寶貴的機會,我結識了一位帝國空軍艦隊的少将,如果你能夠爲他服務,他必定能夠給你更大的成就。”
陳宴不是沒有私心,隻是暫時沒有被私心蒙蔽,不會用欺騙的方式把林賽這樣明顯有光輝前途的年輕學者留下來。
“我要做的事情或許和你想的不一樣。”
林賽對陳宴眨了眨眼。
“我要留在這間實驗室,也隻有這間實驗室能夠驗證我的觀點。”
陳宴點頭,尊重他的決定。
此時陳宴的手機産生了震動,他拿起手機,隻見屏幕上正顯示着:
未接來電:蒼耳(161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