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從不等人做出反應:
“在物流中心高層,有那麽一個很奇怪的人,他針對你做了許多事,無論是我當初在倉庫綁架合夥人的事,還有Z集團内部眼線的安插,都是那人的手筆。”
“我如今的所作所爲,也是被他所迫。”
Z集團内部的眼線……
陳宴聽到了如此糟糕的消息,但出乎意料的并未感覺意外。
那人是誰?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無法确定他的性别,不能确定他的具體身份和職級,隻單方面受到他的威脅,爲他做了一些事。”
“他在針對你,陳宴,就連這一次威廉·亞當斯集團關于圖靈芯片和Z集團進行的合作,一定程度上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你需要警惕。”
陳宴問道:
“爲什麽要和我說這些呢?”
黎守誠的回答很簡單:
“别多想,僅僅是贈品而已。”
陳宴完全不信。
黎守誠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認爲你一定會答應我們之間的交易,我也因此會把這個人的存在告訴你,你将因此不會陷入他爲你編織的陷阱中。”
陳宴少有反應如此迅捷的時候:
“什麽陷阱?是總督爲我安排的婚約嗎?”
電話裏僅僅傳來黎守誠最後的聲音。
“那麽,陳宴,再也不見了。”
電話被挂斷。
陳宴看着暗下來的手機屏幕,心中依然對這樣的交易十分抗拒。
他内心始終糾結,對于一個毫無道德可言的人而言,堅持“交易誠信”真的是有必要的嗎?
這人原本就是無道德的,他現在用基于道德标準的事情和我進行讨論,我爲什麽要跟他講道德呢?
因爲我是講道德的——我大概是講道德的,于我而言,做生意就要講究誠信,他把情報賣給了我,我付出了幫他得到自由的努力,這完全是公平的,甚至是我賺取了更多利益的。
既然是公平的,我爲什麽這麽不甘心呢?
大抵是因爲我認爲一個惡貫滿盈的惡棍不該就這麽逍遙法外,他做的惡事必須得到應有的報償,而不是用那些惡事本身得到了自由的救贖。
哪裏出錯了呢?
錯誤在我——我想要得到他曾經所做惡事的成果——那些資料,我想要那些資料,因此幫他得到了自由。
我才是導緻我内心抗拒和不甘心的源泉!
我才是導緻罪魁禍首逍遙法外的決定性因素!
想到這裏,陳宴恍然大悟。
于是他來到中控台,調出機動快艇的控制面闆,使其引擎在一瞬間超負荷運轉而導緻爆炸。
黎守誠恐怕做夢都想不到,他所控制的機動快艇所用引擎并不是帝國公司制造,也根本不符合生産安全規定,更不符合産品質量标準,完完全全就隻是陳宴的玩具罷了。
海風似乎帶來了一聲幾乎消失了的爆破聲,陳宴擡頭去看,視線透過船樓的玻璃,隻能看到無月夜色之下的無邊黑暗。
‘他媽的,我的底線還真他媽靈活……
我還真不是個好東西……’
陳宴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但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意識到“原來我真的不是什麽好人”這麽清晰的認知。
陳宴受到了違背“交易公平和信用”的道德譴責,同一時間獲得了“釋放惡貫滿盈”殺人犯的道德成就感。
後者很快壓過了前者,于是陳宴的心情不再沉重。
他看向手機。
在手機的錄音頁面有一段新的錄音,那是他和黎守誠之間的對話,他沉默了片刻,删除了這條錄音。
‘黎守誠就這麽死了。’
他心中回想着黎守誠的所作所爲,一時之間隻感覺心裏憋着什麽。
雖然見證了黎守誠走向毀滅的全過程,但他依然有一個莫名其妙的感覺——他感覺黎守誠的死太簡單了,也太快了,太過……沒有征兆。
‘就好像是有什麽力量推動了他的死亡……就好像有人爲他創造條件,使他走上了毀滅的道路。’
‘是誰呢?’
‘又能是誰呢?’
陳宴一邊思考,一邊開着船往戴斯島方向航行。
冥思之間,他忽然意識到一個蹊跷的地方:
‘黎守誠是因爲害怕巴爾·達克羅德的清剿,因此才離開的戴斯島。
可黎守誠手裏拿着巴爾·達克羅德這些年來所進行一切違法行爲的證據,他爲什麽不憑借這些信息去威脅巴爾·達克羅德,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呢?
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擁有這些年來巴爾·達克羅德所做的一切的記錄,這些記錄中的行爲明顯是不可能被包庇的事,尤其是在網絡時代發展到了現在的階段,即便輿論無法殺死巴爾·達克羅德,也足以保證黎守誠的命。
網絡輿論引導社會事務的例子已經不少見了,難道黎守誠就看不見嗎?
明顯不是這樣的。
更何況……黎守誠如今已經是民營企業家的身份,他已經借助Z集團洗白了,不再是單純的幫派人員了。
他甚至已經出現在物流中心的客商招待會上——這樣擁有拉攏價值的人,物流中心不可能任憑一個明顯已經沒前途的落幕官員去打殺。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陳宴意識到自己進入了一個沒有回轉餘地的思維死角。
于是他清空了自己的腦袋,換了另一個角度:
‘從黎守誠和巴爾·達克羅德之間的關系來講——官員和他的線人,這樣的關系無疑在某種意義上是足夠緊密的,這樣的緊密基于兩者所共事的事實——他們共同做了那些違反公序良俗的不道德的事,兩人因此被這些事綁在一起。
按照黎守誠之前讓我聽到的談話——按照那張火鍋桌上的對話,巴爾·達克羅德要殺黎守誠的原因,是【對戴斯島舊日的犯罪集團進行清剿】。
巴爾·達克羅德怎麽會對自己的線人進行清剿呢?
僅僅是爲了銷毀自己的犯罪證據嗎?
可他已經拿自己家人的命給物流中心繳納了投名狀——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忠心,這樣的忠心足夠有價值,他因此不需要再銷毀什麽犯罪證據了!
更何況,他的線人所做的事,必定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主導的。
黎守誠所說【因爲舊日的罪惡而對幫派進行清剿,所以要殺掉他這樣的幫派人員】,這個因果關系是不成立的!
就這一點而言,黎守誠在說謊!’
陳宴很快确定了第一條線索:【黎守誠在“巴爾·達克羅德要殺掉他”這件事上說謊】,這是一個事實。
陳宴腦袋快轉不過來了。
‘可是啊,【因爲舊日的罪惡而對幫派進行清剿,所以要殺掉他這樣的幫派人員】,這一錯誤的因果關系是黎守誠通過火鍋桌上的談話親自告訴我的!
這意味着,他在有意的引導我,讓我知道,巴爾·達克羅德要殺他,并不是因爲他曾經所犯下的罪過。
那麽,巴爾·達克羅德要殺黎守誠,到底是爲了什麽?’
想到這裏,陳宴精神一震,腦袋将零碎的線索碎片相互串連,得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
‘以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黎守誠知道的犯罪事件和隐秘消息,巴爾·達克羅德也必定知道。’
‘現在黎守誠死了……消失了,巴爾·達克羅德必定會追查他的下落,戴斯島上到處都是攝像頭,巴爾·達克羅德必定會知道是我把他帶出了海。’
‘他會從我身上找到黎守誠死亡的線索嗎?’
陳宴不知道。
但直覺告訴他,巴爾·達克羅德必定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多半會的……因爲他們兩人之間必定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矛盾多半就是巴爾·達克羅德想要殺掉黎守誠的原因。’
‘在黎守誠消失之後,矛盾就轉移到了我身上——矛盾轉移到了将黎守誠【送出】戴斯島的我的身上。’
‘事實上也是如此,我拿到的那些資料不僅僅是對巴爾·達克羅德的威脅,還是對第一島鏈上一些人的緻命威脅……巴爾·達克羅德必定會想要把那些資料完全銷毀——無論黎守誠動機如何,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海浪翻湧之間船隻搖擺不定,黑夜中,陳宴的視野裏出現了滿身挂着閃亮星星一般的巨物——那是機械蜂巢。
當船隻靠岸,陳宴心中忽然出現一絲明悟。
他并未離開船樓,而是打開了船身四周的探照燈。
當船隻的泊位被照亮時,陳宴才看到,自己的船已經被密密麻麻的持槍士兵包圍了。
巴爾·達克羅德就站在旋梯的位置,身後大麾随着夜風搖擺,像是在靜靜的等待着他。
陳宴心中的明悟更加清晰。
他看了斯沃姆一眼,說道:
“還記得我交代過你的事情嗎?”
斯沃姆點了點頭:
“不能殺人。”
這是陳宴交代過他唯一的事情了。
陳宴又看向歐噶米。
後者問道:
“需要把那家夥捉到船上嗎。”
陳宴沉吟了一下,才低聲道:
“不太好,他搞出這麽盛大的場面迎接我,而并未直接發出攻擊,說明他是個體面人。
他是體面人,我就要用對待體面人的方式對待他。”
監控畫面中,巴爾·達克羅德一隻手拿着喇叭,另一隻手拿着手機。
他拿着喇叭那隻手垂着,拿着手機那隻手貼在耳邊。
于是陳宴的手機響了起來。
“陳先生。”
巴爾·達克羅德站在船下,目光透過被探照燈照亮的夜空,注視着黑漆漆一片的船樓内部。
“我希望你能配合工作。”
陳宴就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巴爾·達克羅德說道:
“黎守誠手裏的那些文件,請轉交給我。”
那些文件裏到底有什麽?
陳宴意識到,那些文件裏的内容或許不是黎守誠所說的那麽簡單。
“達克羅德大人,我并不想介入你們之間的紛争。”
陳宴先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你也要把事情跟我講明白才行。”
陳宴的目光透過船樓的側面玻璃,注視着夜晚寒風中同樣仰首注視船樓的巴爾·達克羅德。
對方似乎早已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所以在訴說這些事的時候,并沒有用短暫的停頓來進行思考。
“一些事情遠非你想象中那麽簡單,陳先生。”
“你隻需要把那些東西交給我,然後,你會繼續做你的生意,物流中心會提供給你幫助,大家相安無事,任何風浪都不會産生。”
巴爾·達克羅德竟然完全沒有要跟陳宴解釋的意思!
通感并沒有告訴陳宴确切的消息,但陳宴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爲了驗證自己的猜測,他看向船隻所停靠高樁碼頭的四周。
現在才不到晚上9點,平日裏即便到夜裏12點也會熱鬧非凡的戴斯島碼頭已經變得一片甯靜,船隻探照燈能照射到的位置像是成了真空,除了巴爾·達克羅德和他的士兵之外,連一個鬼影子都看不到。
陳宴逐漸明白了點什麽。
“這并不是什麽大事,是嗎,達克羅德大人,這僅僅隻是物流中心發展史上的一撮髒水濺起的小水花而已,沒什麽好說的,也沒什麽好解釋的。”
巴爾·達克羅德戰力在寒風中,漸起的夜風無法吹動他的帽檐。
“是的,陳先生,僅僅是一個沒什麽了不起的意外罷了,從前有,現在有,以後也會有。”
陳宴看着探照燈中的黑色身影。
而你,物流中心秩序的維護者,巴爾·達克羅德大人,你從前是戴斯島秩序的創造者,現在是戴斯島秩序的維系者,從今往後直到死亡,也将會爲了維護戴斯島的秩序而奮鬥,并不惜手段。
“如果我不給呢。”
巴爾·達克羅德直到現在還保持着耐心:
“你有什麽不給的理由呢?
陳先生,這原本就是一場愚蠢的離間計,你已經和物流中心的利益完全綁定在一起,爲什麽要如此執着于去堅持那可笑的正義呢?”
陳宴聽着巴爾·達克羅德的話,通感幫助他理順了那些藏匿于衆人話語中複雜難明的情緒,于是心中團團死結竟盡數開解——
黎守誠從來都是身不由己,即便到生命的最後也是一樣,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和我做交易——他的一切行爲,僅僅是在完成物流中心高層某個【未知者】的任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