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也不是不行。”
“我不看好,機械蜂巢人太多,各個行業早卷成一片紅海,你就算有人,做什麽來賺錢呢?”
“這就要說到公司本身了——我這裏剛好有幾個業務能展開來做,賺錢是遲早的事,就看大家願不願意了。”
“能賺錢當然願意!”
“那麽,如果要開公司,話事人就要由我來做。”
“他媽的!你打主意打到自家兄弟頭上來了!”
“既然是開公司,當然要有一個話事人——即董事長,來敲定一切,幫派角頭存在的意義不也是如此嗎?
和幫派不一樣的是,公司是有董事會的,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有什麽事情是需要讨論,需要大家一起來投票的——在座的各位都是公司的董事,都有投票權,都可以決定公司事務。
最重要的是,諸位是董事,自然是有分紅的。”
短暫的沉默。
沉默放大了一切聲音,陳宴顱内收集耳朵捕捉到的聲音并模拟出了更加清晰的場景,那些被放大的聲音在此刻顯得更爲清晰——
大口嚼牛肉的聲音、竹筷子不小心碰到黃銅火鍋爐的聲音、小孩的哭鬧聲、密集的咂嘴聲、大口喝酒聲、打嗝聲、放屁聲、丸子掉進火鍋裏發生出的聲音、被火鍋熱油濺到身上發出的痛哼聲、謾罵聲……
短暫的沉默後,對話再次開始了。
“案底呢?”這是黎守誠的聲音。
“什麽案底?馬上大赦了!聖歌團大團長親自說出來的消息!最多一個月的時間!全帝國都要進行大赦!隻要你成爲了光榮納稅人,往日的案底全都既往不咎了!”
“大團長既往不咎了,巴爾·達克羅德呢?”
稍長一些的沉默。
壓抑的氣氛通過呼吸聲被陳宴捕捉到,于是陳宴得以明白巴爾·達克羅德對他們造成的壓力和無可比拟的心理陰影。
“我早說過,咱們這群老兄弟就應該湊一湊錢,請個厲害的殺手,把巴爾·達克羅德給做掉!這樣就完全沒有後顧之憂了!”
老兄弟……指的是艋舺時代過來的老幫派成員嗎?
“這個方法早就讨論過,并認爲不可行了,巴爾·達克羅德雖然沒了軍隊,但在物流中心内部的職級很高,再加上他本身對戴斯島的貢獻……榮譽地位讓他基本上和總督大人平起平坐了,你找殺手把他做掉,豈不是打了物流中心其他大人物們的臉?他們能有一萬種方法去懲治你,你能擋得住幾種?”
“想個辦法把巴爾·達克羅德的名聲給玷污了!想辦法讓他接受賄賂,然後揭發他!讓他滾出物流中心!”
“這個辦法也不行,當初巴爾·達克羅德是拿自己女兒的性命給物流中心繳納的投名狀——他拿女兒,還是獨女的命,還有自己苦心積慮拿命拉起來的軍隊,換來了今天這個位置,向物流中心的大人們表了忠心,表示自己忠誠的,絕不會造反,并且會犧牲一切奉獻給物流中心——這他媽的可是拿傾家蕩産家破人亡表達出來的忠心!
簡簡單單的受賄怎麽可能對這樣一個對物流中心如此忠誠的人造成影響呢?”
“是這個道理,我感覺,即便巴爾·達克羅德做了什麽違法的事情,隻要不是特别嚴重,物流中心的大人們應該都會包庇他的……”
“那麽,他遲早會來報複咱們的。”這是黎守誠的聲音。
火鍋桌旁的四人再次陷入沉默。
陳宴聽了他們的對話,大概明白黎守誠爲什麽那麽迫切想要離開戴斯島了——對巴爾·達克羅德的恐懼和無可奈何,讓他做出了“必須離開島鏈”的決定。
陳宴注意到了黎守誠心态的變化——
從前黎守誠僅僅是個通過好勇鬥狠而崛起的幫派大佬,他或許有錢,但不多。
他往日的那些“成就”就更不用提了。
他認爲自己天生命賤,生命中沒有什麽值得眷戀的,他認爲自己所擁有的并不是什麽值得保護的——朝不保夕的錢和同樣朝不保夕的女人和幫派,黎守誠能用一天就是一天,能過一天就過一天。
如果不是冒牌貨的邀請,黎守誠或許會就這麽一直走下去。
他的錢會永遠都是髒錢,他的幫派會永遠都做着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忽然有那麽一天,冒牌貨邀請他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擁有了拿得上台面的身份,他擁有了一個正規公司的股份,他每個月都能夠從初始股投資中拿到一大筆分紅——能不通過黑市購買幾乎任何商品,不用擔心被追查,且能夠進入銀行,經過銀行流通進入這世界上每個角落帝國銀行的幹淨錢!
他成爲了能夠進入物流中心的“大人物”,成爲了自己曾經隻能躲在暗地裏擡頭仰望羨慕的民營企業家。
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天在物流中心開會,陳宴帶着他進入了好聞到令人發瘋的會場,他見到了那些平常隻存在于傳說中的大人物,他聽到了傳說中隻有貴族們才知道的隐秘信息,看到了巴爾·達克羅德那副拿他無可奈何的嘴臉。
他還記得那天照進統禦之環會議室打開着的百葉窗内的太陽光,那是他此生所見過的最美好的太陽光——他這輩子從未意識到,連陽光都可以如此美好。
他頭一次在面對巴爾·達克羅德時沒有産生單純的恐懼,他驚喜的發現,自己對巴爾·達克羅德的恐懼裏出現了難以抑制的興奮!
他興奮是因爲他享受巴爾·達克羅德那副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他興奮是因爲他終于能夠在面對自己日日夜夜噩夢中所要面對的死神時有了反抗的能力——他甚至就站在距離巴爾·達克羅德不到兩米的地方!可巴爾·達克羅德并未像殺死火藥店衆人一般擰斷他的脖子!
那一刻,黎守誠意識到,自己已經擁有了絕對不可以失去的東西——幹淨的金錢,幹淨金錢所帶來的産業,以及産業讓他擁有的地位——
這是他之所以在做盡了惡事之後,依然能夠直面巴爾·達克羅德而安然無恙的原因。
這是黎守誠生命中前幾十年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足夠稀少,因此彌足珍貴。
後來他離開會場之後,被其他的幫派大佬告知了一些事情,才知道在會場上面對巴爾·達克羅德的場面有多危險——那時候隸屬于巴爾·達克羅德的安保部隊已經在會場外就位,雖然人數不多,但智械化程度足夠高,火力比當初解放島嶼時一個一千人的小型兵團單位還要猛。
一旦他做出什麽僭越舉動,将會在離開會場之後以任意一種形式——完全合理合法——完全消失在島鏈。
黎守誠越想越後怕,越想越恐慌,直到那天夜裏被噩夢驚醒,他恍然意識到一件事——
權力和産業相比已經值錢的生命而言全是浮雲!我要離開第一島鏈!
我要離開第一島鏈物流中心權力覆蓋的範圍,去到其他地方,這樣就能離開巴爾·達克羅德所掌握暴力的輻射範圍,就能夠享受我如今的權力和地位——我要和陳宴商量這件事,我要成爲陳宴探索其他地區的先鋒,即便需要因此付出代價……
也或者……
最壞的情況——我可以把我掌握的初始股賣給陳宴!那些初始股已經因爲Z集團的擴大而升值了無數倍!陳宴一定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
一旦我得到了賣初始股的錢……一旦我拿着這些錢安全離開了海關,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陳宴單從黎守誠此時此刻複雜的音調裏感知到了黎守誠的這些想法。
陳宴不知道自己的通感爲什麽變強了,他認爲這多半是冒牌貨的功勞。
從當初進入島鏈,見到黎守誠的第一面,聽說了領帶幫的手段那個時候,陳宴就對這所謂的“幫派大佬”下了殺心,之所以沒有立刻實施,是因爲剛剛進入島鏈,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島鏈超凡側社會的深淺,不想剛來到此地就鬧事,引起不必要的關注。
後來在戴斯島混的時間長了,陳宴發現這所謂的機械蜂巢裏根本就沒什麽超凡側社會,隻有零零星星隐藏起來,并基于【不戰之約】而不對凡人社會進行幹擾的超凡者個體罷了。
這裏完完全全就是由凡人組成的小世界,此地的超凡者大多隻是和他一樣的過客。
冒牌貨對黎守誠的招安顯然是計劃之外的,陳宴曾經對此十分不理解,冒牌貨畢竟和他幾乎沒什麽區别,難道就沒有那麽一丁點精神潔癖嗎?什麽錢握在手裏面都不嫌髒?
陳宴手中掌握的超凡力量助長了他的精神潔癖,并讓他基于暴力的想法得以順利實施。
直到陳宴拿回自己的身體,才對冒牌貨當時的心态有所了解——
當時的冒牌貨已經是在被公司的事情和夜校改造的事情推着往前走的狀态了,他必須在短時間内進行融資,用足夠多的錢爲公司和集團的創建做鋪墊,以抵抗運營過程中有可能出現的任何經營風險和金融風險。
冒牌貨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于是黎守誠得以變成了今天的樣子——
他心中有了牽絆,永遠回不到當初不顧一切的兇狠模樣了。
陳宴了解到了這一切,并基于這樣的了解,明白了黎守誠此時所做一切的動機——
黎守誠想要讓陳宴明白島鏈上的幫派們到底發生了什麽,并以此來作爲讓自己離開島鏈的籌碼。
陳宴明白了,于是陳宴靜靜聆聽着。
“一個月之後呢?”發問的并不是黎守誠。
“一個月之後帝國大赦,我們成了帝國正規納稅人,拿了帝國身份卡,就再也不是罪人了。
因此,巴爾·達克羅德會抓住最後的機會,在這一個月之内對我們進行清繳,要我們的命!”
“所以?”
“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活過這一個月!我們不但要活過這一個月,還要集結我們的勢力進行重組!我們要聯合起來成立公司!我們以後要做正經的生意了!”
“可……巴爾·達克羅德,他會讓我們如願嗎?”
“顯然是不會的,所以我們才更要團結起來,我們要集中所有力量來抵抗巴爾·達克羅德的屠殺!
不僅僅是我們,還有其他幫派——其他艋舺時代的幫派,還有機械蜂巢時代之後被巴爾·達克羅德盯上的幫派,我們要團結起來,共同抵抗巴爾·達克羅德最後的瘋狂!
從前的過節咱們暫時既往不咎了!眼前的困難才是我們真正需要一同克服的!”
“你……你以前可不是這樣大度的人。”
“嗯,我最近接觸到一些知識,于是悟了。”
“什麽知識?”
“來自從前亞楠市一個被禁封網站的知識……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有了抵抗的辦法,并且能夠足夠客觀!”
陳宴聽得心裏真不是滋味兒,什麽臭皮爛蝦也配使用這些知識了!
他原本把那些知識放在網上,可不是爲了讓這些社會渣滓去學的,因爲他知道,這些人總能換着花樣把知識學歪——他們學習的方向原本就是錯的,學的越多就會錯的越多,學的越多就會越爛的越深。
手機的錄音進程還在繼續着。
“各自回去聯系吧,話事人的事情可以往後放一放,但聯合起來對抗巴爾·達克羅德的事情決不能一拖再拖,每拖延一分鍾,就給了巴爾·達克羅德一分鍾的準備時間——我們要抓緊時間把這件事情告訴大家,把這件事情給敲定了!”
電話被挂斷了。
陳宴點擊終止錄音按鈕,并在腦袋裏找到冒牌貨時期關于物流中心一衆官員電話号碼的記憶,找到巴爾·達克羅德的電話号碼,把這段錄音發了過去。
‘倒是要感謝冒牌貨的精于鑽營了,這家夥竟然爲了日後賄賂官員,把所有人的電話号碼都記了下來……着實是不容易。’
心裏吐槽完了,陳宴心想,既然已經挂掉電話,黎守誠恐怕很快就會來到船上。
想到這裏,他回到自己的船艙,拿出手槍,裝入子彈,上了膛,别在腰間,回到船樓,走上甲闆。
陳宴想要在此等待黎守誠的到來,然後用通感讀取他的記憶,以此宣布他的罪惡,并在宣布之後給他的腦門來一發。
陳宴沒想到的是,自己等來的不是黎守誠,而是巴爾·達克羅德的電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