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挂掉了電話。
此時此刻,亞楠市,伯明翰街,一家歇業的小酒館二樓,月光照耀下的蒼白房間牆角的輪椅上坐着一位老婦人,老婦人的年齡已經很大了,大到整個人已經瘦脫了形,雖然睜着眼睛,但眼睛裏的眼神已經接近完全渙散。
輪椅右後方綁着一根便攜式醫用支架,支架上方挂着一隻倒垂的吊瓶,吊瓶瓶口處延伸出的輸液線蜿蜒連接至老婦人手背上被醫用膠帶封住的針孔。
輪椅左邊則挂着一隻收集膽汁的袋子,其中濃重的黃色液體代表着她身體的惡化程度。
而在她身側,則是剛剛從她腳上“生長”出來的托馬斯·吉爾伯特。
他像發芽一般從她腳上的某根腳指頭上生長出來,然後漸漸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塑造成“托馬斯·吉爾伯特”的模樣。
而現在,生長已經完成。
托馬斯·吉爾伯特伸出手來,摸出八角帽帽檐裏的剃刀,揮刀将自己腳底和石雕相連接的部分斬斷。
被斬斷的部分流出了粘稠的蒼白色液體,托馬斯·吉爾伯特将那些液體抹在腳底的傷口處,于是傷口迅速愈合。
月光照耀之下,他跪在老婦人面前,大病初愈一般的臉上沒有表情,藍白相間的瞳孔中也沒有任何神采。
他先是朝着她跪下,然後匍匐在地。
蒼白的月光之下,老婦人完全渙散了眼神的眼睛裏竟沁出了一些水漬——她流淚了。
“姑媽。”
托馬斯·吉爾伯特對石雕說話了,語氣輕微如同小孩子辦錯事情之後在向大人認錯:
“我這次不會再搞砸了。”
老婦人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完全沒有聽到。
托馬斯·吉爾伯特親吻了她的腳背,然後低着頭站起身來,恭敬的向後退出房間,并反鎖上房間的大門。
……
……
幾小時之前。
戴斯島碼頭,船上,陳宴正在做夢的時候。
願望趴在陳宴的被子上,看着陳宴臉上因恐懼而浮現出的不斷掙紮,把手指頭放在陳宴的額頭上,做冥思狀。
在隻有她能看到的視野之中,陳宴腦門被她接觸的位置有數不清的世界記憶碎片爆發出來,在船艙之中淩亂飛舞,以陳宴腦門處爲中心形成了瘋狂旋轉的紙片漩渦。
願望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景,心中略有些慌張。
‘這他媽什麽情況……’
她盯着四處飛舞的世界記憶碎片,使足力氣,漲紅了臉。
‘停!’
隻有她能聽到的“引擎停轉聲”響起,瘋狂旋轉的漩渦戛然而止。
願望一眼看到一張異乎尋常的世界記憶碎片——那是一片黑色的世界記憶碎片!
‘終于看到了!!!’
願望在冒牌貨身邊蹲點三天三夜,就是爲了這一刻!
于是扭轉身軀,朝那片碎片一頭紮了過去。
從未有過的感覺出現在願望的感官之中——
渾渾噩噩,如同經曆了無數歲月的夢境。
繁雜呢喃呓語湧入腦海,無盡斑斓光影層疊出現。
直到雨聲越來越大,願望猛然睜開雙眼——
陰暗的雨巷之中,幾隻渾身長着惡瘤的枯瘦野狗正圍堵着一個穿着黑色連身雨衣的少年。
少年抵禦這些狗東西的武器僅僅是一根黑色塑膠棒,雖然被野狗逼得十分狼狽,但并未在它們的圍攻之下受傷。
雨越下越大,遮天蔽日,天地之間一片晦暗,天幕上下全然沒了日光的存在痕迹。
不知從哪裏來的彩色霓虹燈光照亮了雨巷中的一切,燈光吸引了野狗們的注意力,少年趁此機會猛然扭頭,拔腿就跑。
神經反射異常靈敏的野狗們緊随其後,夾雜着電子音的畸形吠叫聲像是催命的符咒。
直到少年一腳跨出雨巷,吠叫聲毫無征兆的突然停下。
野狗們停在了雨巷之中,雨巷與大道之間的一線雨幕之隔仿佛是刻在它們基因裏的鋼印,一步不可僭越。
少年沒有回頭,隻是把黑色塑膠棒折疊起來,塞進兜裏,似乎這一切對他而言已經習以爲常。
願望來到少年身邊,才看到少年懷裏揣着一塊用隔離紙包着的東西,她猜測這東西或許是少年被野狗們追趕的原因。
雨巷之外是一條寬闊的大街,擡起頭就能看到數不清的廣告牌如錯亂的魚鱗一般分布在建築之間的半空之中,之前霓虹燈光的光影由此而來。
由于廣告牌的數量太多,發散出的霓虹燈光又被大雨折射,使得整個空間之内都四散着氤氲錯亂的各色光線,這些光線随着動态廣告牌上跳舞的“線條舞姬”的亂舞而發生快速變化,無數動态廣告牌的不同光線錯亂交錯,像是在上演着一場群魔亂舞。
街道之上人頭攢動,披着黑色連身雨衣的人們匆匆來往,仿佛和亞楠市通勤時間裏的沃克街區别不大——無非是眼前的場景更加虛幻,像是……夢境。
‘這什麽情況……’
願望跟着少年的背影前進。
‘這明顯不是陳宴經曆過的事,不是在天神州的時候,甚至很有可能不是他穿越之前經曆過的事——如果經曆過這樣危險的生活,如果生存在這麽一個危機四伏的環境裏,後來的陳宴不會那麽的……與人爲善。’
‘這裏到底是哪裏……這裏的這個陳宴又到底是怎麽回事?’
少年陳宴有着明确的目的,他經過人來人往的大街,甚至連作爲路标的廣告牌都沒有分辨,就進入了某個後巷,前進片刻之後轉身敲開了一扇後門。
少年陳宴顯然是這裏的老主顧了,電子貓眼隻是在他臉上花費了很短時間進行掃描,後門就被打開。
願望跟着他進入門中,立刻被進入眼簾的一大堆複古計算機吸引了視線。
這是一間……
網吧?
準确的來說,是黑網吧——網吧的前台竟然就在後門旁邊,且除了後門之外沒有其他安全出口,網吧内部烏煙瘴氣,但那些東西明顯不是香煙,而是比香煙更惡劣的東西。
黑網吧内的人不多,惡劣的叫罵聲和沖着計算機的叫嚣聲卻此起彼伏,少年陳宴顯然已經适應了這樣的環境,他将隔離紙包着的東西放在網吧的吧台上,說道:“我的機器留着沒。”
吧台内,一個下半身藏在油漆桶裏的“半身人”用和朋友打招呼的語氣回道:“給你留着呢,”
願望仔細觀察,才看到這“半身人”實際上并沒有正常的下半身——他的“下半身”藏在某個肮髒的廢棄油漆桶裏。
油漆桶内部是被密密麻麻線路連接着的一大堆芯片,無論線路還是芯片,明顯都是二手的,因爲使用痕迹特别重,且能夠看出極嚴重的使用痕迹,甚至連一部分芯片的電路闆都發生了老化。
‘這是個……腦機人?’
願望驚訝于自己竟然沒有一瞬間分辨出這人的真實身份。
‘不對,是比腦機人更先進的智能人類。’
‘雖然看起來比較老舊且破爛……但技術是十分先進的,隻是因爲材料老化和線路未經整理和設計,所以才看起來這麽糟糕。’
願望的視線透過這人的腦殼,看到了腦殼裏的腦子,她視線下移,很快看到了這人的其他身體器官——那些器官并非正常碳基生物的血肉組織,而是某種一眼看上去像是發生了“結晶化”的生物器官。
‘結晶化?意思是說,他的器官擁有了某種矽基物質的屬性——他的生物組織發生了矽基化!’
‘這種矽基化明顯是可控的,他身體裏的器官甚至看起來像是某種量産的泛用型号……
這意味着,這個時代的技術力已經能夠讓碳基生命體的生物組織進行較完美的矽基化改造!
這比陳宴所在時代那種簡單粗暴且副作用極強的【碳基矽中和】要強的多,雖然兩者本質上使用的是共同思路,但技術力根本不是一個等級。’
矽基化的身體器官,拼湊出了這人的生命。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時代……’
‘即便是智能人類,也太過真實了一些……這人看起來就和真人一樣,如果不是這些線纜,我也看不出來有什麽區别了。’
願望把視線移到這人的臉上。
‘嗯……這張臉倒是熟悉,不就是陳宴之前在監獄裏拜的那個叫大威廉的大哥嘛。
既然出現了大威廉,就說明這裏依然很有可能隻是某種夢境——按理說,夢境是人主觀意識和潛意識裏一切元素的重新排列組合,出現什麽樣離譜的夢境都是正常情況。
而隻要夢境裏出現的是已知元素,就能判定這是夢境,而不是其他什麽東西。
嗯……如果從這個角度想的話,大威廉身上反映出的這個技術,不就是【碳基矽中和】的【終極升級版】嗎!
也算是想象力能夠想象出來的東西。
隻要想象力能夠達到,夢境就一定能反映出來,所以不算是過于離譜。’
願望環顧四周。
‘但是……我之前解析陳宴的時候,怎麽沒見過這個地方?’
願望解析過陳宴不止一次,她不但見過陳宴穿越到天神州時候的樣子,還見過陳宴穿越世界壁壘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樣子——陳宴來自一個很平凡的世界,科技不算發達,人們的生活尚且還算原始,計算機科技技術及其相關科技技術也沒有達到很離譜的地步。
總之,就是和面前的世界——出現在這片世界記憶碎片中的世界完全不同。
願望看着和吧台内大威廉交流的陳宴,心中有所明悟:
‘那麽,會不會有這麽一個可能:
我如今看到的,是除了夢境之外,另外的東西。’
她因見多識廣而思路明确。
‘冒牌貨和陳宴的區别,在于生命的撕裂——冒牌貨的生命不是連續的,其中有一個地方是斷了的,這是我之前就做出了判定的事實,也是冒牌貨和陳宴最本質的區别,這一區别不僅導緻了冒牌貨思維和陳宴本身思維的割裂和扭曲,還導緻了更多的東西——
我現在看到的一切,就是【斷裂】處内部的東西——
是藏在陳宴靈魂更深處的東西。
這些東西或許不是陳宴所經曆過的,不是他曾經經曆過的生活。
但一定是和他有關的東西。’
願望幾經思量之間,吧台内固定着的大威廉已經檢查完了陳宴遞過去的隔離紙包中的東西——那是一枚有一半巴掌大的肉球,肉球上鑲嵌着密集的晶體管,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邪惡儀式中用到的祭祀品。
大威廉伸手拉開自己的耳朵,将這東西放進自己腦袋裏,在短暫的停滞之後,說道:
“這次的貨不錯啊,嚯,足足有8個點的算力……你從哪搞的?還是從管道裏那群種植戶手裏搞到的?”
少年陳宴眼神警惕,一言不發。
“給你算成8個小時的上網時間。”
少年陳宴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絲的驚喜。
這一絲驚喜很快就變成了急切,他一把抓過大威廉遞過來的卡片,來到角落裏一處無人的複古計算機旁,用卡片刷開電源,開啓屏幕,打開某個看起來像是遊戲的軟件,然後從屏幕後方拉出一條尖端有10厘米長短【針尖】的線纜,也不管這線纜是否幹淨,就那麽反手紮進了自己後脖頸處的機械接口上——鑲嵌在皮膚上的機械接口裏面。
願望眼睜睜看着【針尖】從他被改造過的小腦中貫穿而過,最終被卡進腦幹和大腦之間的某個卡槽中。
當軟件被打開時,陳宴白眼一翻,趴在桌面上,沒了聲息。
桌面上的軟件依然在運行,在願望注視的目光之下,軟件界面——遊戲世界裏出現了和陳宴長相一模一樣的一個小人,身披不知哪個時代的複古铠甲,手裏雙持一把未開封的巨劍,看起來威風極了,和之前在雨巷中被野狗追趕的場景産生了極大的反差。
願望簡直難以置信。
冒着被變異野狗咬死的危險,就爲了來上8小時網,打8小時的遊戲?!
這樣的愚蠢實在是超出願望的想象力了。
‘這麽對比起來,後來的陳宴強的不止一丁半點啊!’
願望不知道這樣打遊戲和脫褲子放屁有什麽區别,這個屏幕真的是有必要的嗎?這個鍵盤如果不用來敲,爲什麽還要擺在這裏呢?就這麽趴在桌面上,一趴就是八個小時,難道不會産生靜脈曲張而導緻截肢嗎……
願望無法理解,但勉強能夠接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