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貴族從不這麽說話。
更準确的來說,帝國貴族從不說這麽直白、這麽自降身份的話。
所以那位大人物表達的意思很委婉,這場邀請會——某種程度上是宴會,這場宴會上的每個角落,每一件物品的布置,每一個侍者的眼神,甚至一些賓客的舉手投足,都在表達大人物的意思。
由主辦方自掏腰包舉辦的宴會極盡奢華,往日裏隻有貴族能夠享受的東西、那些尋常人連想象都難以做到的事物,被擺在第一島鏈本土的企業家們面前——據黎守誠說,在座的都是機械蜂巢建成之後崛起的企業家,他們是真正的“新錢”,甚至連艋舺時代的人都沒有。
大人物爲什麽不去收攏大企業,而直接找到他們這群泥腿子,陳宴用屁股也能想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大人物還是不夠大,沒有大到往那裏一坐,王霸之氣就讓大企業大集團們馬首是瞻的地步,就隻能從泥腿子身上下手。
直到陳宴在宴會廳的角落裏發現了一隻浸泡在漂亮幹冰容器中的樹脂針劑,才了解到了大人物的一角。
“嘿,上等貨。”
黎守誠始終跟在陳宴身後,看到了那針劑,用揶揄的語氣悄聲道:
“香油這玩意兒,越純淨,用起來越爽,對身體的負面作用越小,我早聽說有錢人用的香油都是定制版的高級貨,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
陳宴皺眉道:
“有錢人也吃航天燃油廢料?”
黎守誠顯然深谙其道,眯着眼睛煞有其事道:
“這可不是廢料,是真正的原料,屬于正兒八經的帝國軍事管制品,一般人搞不來的……普通門路也夠嗆,得是嫡系才行。”
陳宴:
“這人的關系在軍方。”
黎守誠不置可否:
“我知道那些東西上不得台面,具體還得看帝國内部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算的……不過我估計大差不差應該是這樣,江湖麽,哪裏都差不多一樣的。”
軍方想分一杯羹……這就有點奇怪了,據陳宴所知,原先的拓荒團團長巴爾·達克羅德就屬于帝國的海軍編制,在解放島嶼之後,即便分蛋糕,按理說也是帝國海軍拿大頭。
但後來巴爾·達克羅德自斷雙臂,把極有可能洗白并成爲第一島鏈最大企業的火藥店給砍了,從此地位一落千丈,陳宴心想,恐怕就是因此,海軍對第一島鏈的控制也有所影響。
他又想,實際上事情不能簡單的這麽算,之前克萊恩明确說過,對島鏈的開發,以及後續的萬維物聯網,對月軌道矩陣和星鏈殖民,都是帝國早就計劃好了的事,那麽,海軍當年拿下島嶼也必定是計劃的一環,喝湯估計是一定能喝到的,但吃肉……恐怕就要憑本事了。
陳宴正心下思量之間,一個聲音冷不丁在他身邊響起:
“黎守誠,你也能來這樣的地方了。”
陳宴一扭頭,便看到穿着一身正裝的中年人正用一種說不上是陰森還是帶着被壓抑殺氣的眼神看着黎守誠。
後者表現出了明顯的忌憚,陳宴甚至能感覺到空氣中飄散的混合着“害怕、提防、警惕、殺意……”種種清晰無比的情緒。
這些情緒在下一瞬間消失無蹤,黎守誠的神色也從微微癔症恢複正常。
“達克羅德大人,好久不見。”
黎守誠将一切都隐藏在心裏,陳宴再無法從空氣中感覺到任何溢散出來的情緒。
巴爾·達克羅德臉上那明顯的、隻存在一瞬間的“厭惡”也消失了,他看了一眼陳宴,說了句看似沒頭沒尾,實則是警告的話:
“戴斯島的往日一去不複返了,企業家做生意也會越來越不容易,但大家以後賺的都是踏實錢,花起來也應當心安理得吧。”
陳宴聽出了他話中的警告,回應道:
“遵守帝國法律是企業運營的前提。”
巴爾·達克羅德想聽到的明顯不是這個,他眼神裏那若有若無的情緒明顯讓陳宴明白,他将陳宴看成了和黎守誠相似的一類人。
“既然上來了,以後就好好做事。”他看着黎守誠:“你運氣不錯,比阿狼他們好多了,既然有這麽好的運氣,就要好好珍惜。”
“阿狼”兩個字似乎觸及到了黎守誠的哪根神經,他神色僵硬,不再說話,隻臉色難看的發出“是……”的短音。
巴爾·達克羅德又把目光轉移到陳宴臉上,在注視他眼睛兩秒鍾後,才說了句“希望你們能有好的一天”,然後徑直離開。
“他媽的。”
黎守誠眼角的餘光透過人群之間的縫隙,斜視着巴爾·達克羅德的背影,毫不猶豫的眼神好似隐匿起來即将捕食的毒蛇。
“别看這老東西一身正氣,實際上不知道有多陰狠,一個戰壕裏背對背的兄弟說殺就殺,一個桌上吃了幾年飯的戰友他根本就不當回事!
這人是徹頭徹尾的瘋子!是比我們這些混幫派的都要惡毒的殺人犯!”
黎守誠顯然意識到自己失态了,便收回那副惡狠狠的樣子,回到了之前那副和善模樣。
“其實也不需要太過忌憚,他現在就是隻沒牙的狗,自己發瘋把自己的牙拔掉了,現在誰都咬不到。”
陳宴問道:
“他在海軍那邊怎麽說?”
陳宴雖然有了猜測,但還是想要從另外的角度看問題。
黎守誠現在通過陳宴的公司成功洗白上岸,成了公司的二股東,在弄明白帝國股權結構之後,知道自己的利益已經和陳宴完全綁定了,就真心實意把陳宴看成了自己人,現在解釋問題也是傾盡其所能:
“火藥店原本就是要被收編成爲海軍某個編制的,這個操作很困難,因爲火藥店那群人是實打實的流放犯,但對有些人來說,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僅僅是點點頭,說句話而已。”
“據我所知……并不是準确的消息,海軍高層因爲巴爾·達克羅德清理了戴斯島上的幫派而大發雷霆,甚至準備把他送上軍事法庭。”
陳宴問道:
“以什麽樣的名義呢?”
黎守誠回道:
“說是殺戰俘……具體不太清楚,什麽名義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件事就那麽不了了之了,我估計巴爾·達克羅德本人肯定是做了努力的,至于努力的方向在哪,誰也不知道……戴斯島的幫派再厲害,也連帝都的一個小海軍中士都觸及不到,更别提能夠處置巴爾·達克羅德這種少将級别人物的更高級軍官了。”
黎守誠的語氣裏并未透露出失落,陳宴僅僅能從他口中聽出“羨慕”之類的情緒。
“說實在的,巴爾·達克羅德這事情辦的太不人道了,卸磨殺驢都沒他這麽狠的,他相當于把人家的全家殺了,祖墳刨了,連根都不給人家剩……屬實是把人做絕了。”
陳宴眯起眼睛:
“我覺得,他把事情做的這麽絕,應該會有報應才對。”
黎守誠語氣飄忽:
“是的,我們當初也這麽認爲的,所以大家都在暗地裏等着他死呢,誰知道這将近一個月過去了,他屁事沒有,甚至連降級都沒有……我估計他背後是有大人物的,必定是有人保他,所以才讓他直到現在都還沒出事。”
陳宴說道:
“無論如何,他現在無法對島上的事物造成影響了。”
黎守誠默不作聲,他對物流中心内部的認知僅僅來自幫派之間的流言,甚至連物流中心的職能劃分和各個派系之間的明争暗鬥都接觸不到,無端的猜測對他們而言并沒有任何意義。
黎守誠享受着參加這場邀請會的每一刻,往來熙攘的場景原本僅僅存在于他的夢裏,他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個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是不可饒恕的罪犯,他曾經在島上做的那些事情足夠任何一個執法機構将他槍斃無數次。
所以他表現的足夠謙卑,即便有了正經的企業家身份,也始終隻站在陳宴身後,像一個小小的跟班。
所以他明白眼前的一切有多來之不易——即便這來之不易大都是因爲運氣,可這樣的運氣,一輩子又能碰到幾次?
他碰到了,他抓住了,于是他擁有了一些成就,這是屬于他的造化,他享受的心安理得,也對此始終保持敬畏。
他不再是那個終日在艋舺裏渾渾噩噩,好勇鬥狠的年輕人了,戴斯島也不再是那個一切蠻荒的無主之地,一切都有法律來進行約束,一切都回不去了……
忽然,一通電話打斷了黎守誠的追憶。
他挂掉電話,跟陳宴打了個招呼,離開會議廳,來到盥洗室,拿出手機,把電話撥了回去。
“老大!咱們的場子被人砸了!”
黎守誠面色一僵,皺眉道:
“我跟你們強調了無數遍,以後不要再叫我老大。”
電話那邊聲音焦急:
“黎叔……咱們在碼頭的倉庫被一群人帶着家夥全砸了,之前屯的一批二手智械義體全毀了!三萬鎊的生意沒了,還要付違約金!”
黎守誠心中戾氣橫生:
“誰做的。”
電話那邊低聲道:
“不知道,正在問。”
黎守誠微微颔首:
“好,别弄死了,我馬上過去。”
他挂掉手機,心中略有疲憊,之前殺了幫派内部幾個造反的二五仔,導緻現在無人可用了,底下的兄弟們不是艋舺時代過來的,手段不夠狠,鎮不住場面,出現場子被砸的事情也算是預料之中。
黎守誠心中有所猶豫,他現在是正經身份了,按理說不應該再參與這樣的事。
可生意不能不做,隻要做生意,就總要有人鎮場子。
他打定主意,做完這一單就收手,算是還了兄弟們爲他打拼下今天這份家業的恩情,也算是和領帶幫徹底做切割,把那些見不得光的産業分給手下人,從此以後再也不去插手這樣的事。
想到這裏,他離開機械蜂巢Z區,朝戴斯島碼頭方向進發。
……
另一邊,陳宴還在宴會上,他今天是應克萊恩的邀請而來,無論如何都要等到宴會結束,見了克萊恩的面,看看對方有沒有交代,再考慮離開。
大概一個小時後,大人物在宴會上發了言,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他提出了很多具體的扶持項目,甚至給參加宴會的企業家們發了一份詳細的扶持項目相關文件。
陳宴看了文件,頗爲心動,自己在腦袋裏總結,這位大人物相當于是給了衆人一個完整的星鏈移民計劃,在通過對月軌道矩陣前往星鏈第一殖民地之後,從配套基礎設施的建設到前期的工業設備建設、中期的招商引資,以及後期的吸引更多新移民進入殖民地,這個計劃裏的第一個執行周期是二十年。
如果計劃進行順利,在二十年後,計劃的執行者會擁有一個單一産業的移民村,而移民村則是未來帝國殖民地最小的基礎行政單位。
看起來好像不錯……
直到在又一個小時後,在見到克萊恩的時候,陳宴才知道這份計劃的真相:
“純粹騙錢的,哪有那麽順利,帝國已經遇到科技牆了,往後不會有太大的科技發展,而現有科技不可能讓人類在二十年内實現移民。”
克萊恩·賈斯特斯的臉色很不好看,腳步也比之前沉重,陳宴感受到了他的虛弱。
即便如此,陳宴還是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除非碳基生命發生集體飛升,全都上載意識,成爲擁有智械身軀的矽基生命?”
是疑問句。
克萊恩沉吟道:
“事情比想象中還要麻煩,智械病的問題特别嚴重,帝都第一批上載意識的腦機人已經爆發了大範圍的智械病,你馬上就能在網上看到新聞。”
陳宴心中一凜:
“大範圍爆發?傳染病?”
克萊恩點了點頭:
“是的,這次爆發在帝都的智械病更像是一種病毒……很危險,緻病性很強,惡化速度很快,傳染性極強,破壞力比碳基病毒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擦了一下頭上的汗:
“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我時間不多了,你跟我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