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沒想到,黎守誠上午打了電話,下午就把人送來了。
他早知道幫派人士的殘障率非常高,但沒想到會離譜到這個地步——
領帶幫來的這二十多号人,殘疾程度最輕的也是少了至少三根指頭的——
除了唯一少了三根指頭這位之外,其他人大多比較嚴重:
斷手斷腳者有之,眼睛缺失者有之,缺少器官者有之……
甚至有個哥們兒需求假弔,陳宴去問過烏鴉,烏鴉雖然繃不住,但仍然表示能做,而且模拟程度能做得很高。
隻是這樣做出來的畢竟不是真的,雖然也有感覺,但肯定不能跟原裝的比。
陳宴私下裏問烏鴉,這玩意兒也有二手貨?
烏鴉笑了笑,告訴陳宴,智械義體在帝國其他地方基本上沒有發展,但在帝都已經形成完整的産業鏈了,想要什麽都有。
陳宴知道,之前烏鴉用的都是二手貨,那些二手貨的存貨現在能支撐得住這二十多台手術嗎?
他把這種擔心告訴了烏鴉,因爲這畢竟是公司的第一筆生意,要是這生意做的不漂亮,壞名聲傳了出去,他做的那麽多事就白忙活了。
烏鴉告訴陳宴,存貨肯定是支撐不住用的,需要陳宴去進貨。
烏鴉說,智械義體這玩意兒剛剛在帝都實現小規模生産,除了帝都之外,帝國的其他地方都連配套相關産業都沒有,根本沒得買。
幸運的是,陳宴找到了售賣智械義體的網站。
帝都的電子信息化水平顯然比帝國的其他地方高出一大截,陳宴用黎守誠的投資在網上訂了貨,物流顯示隻需要一天時間就能送達——
帝國各大城市之間的航空港是直連的,整個物聯網系統雖然尚未完全通行,但物資流通速度已經達到十分驚人的地步。
更幸運的是,由于島鏈的高薪資水平和帝都本土形成了剪刀差,陳宴進貨需要付出的代價并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很小——大概二十個人需要的智械義體,總共進貨價僅僅需要1000鎊出頭。
而按照島鏈上的智械義體改造手術平均價格來看,一隻手就要500鎊。
陳宴不知道這麽畸形的剪刀差是如何形成的,想來必定離不開帝國的調控,但帝國爲什麽用這麽離譜的剪刀差來縱容島鏈吸帝國本土的血呢?
恐怕依然和帝國往後的發展計劃有關。
擁有外神科技的帝國高層明顯已經不滿足于發展現狀,但步子太大真的不會扯着蛋嗎?
陳宴不知道,也沒有那麽遠的眼界,這個時代和他認知中的每個時代都不一樣,他無法用自己往日的經驗來判斷這個世界的未來。
在給領帶幫的殘障人士做登記時,陳宴結識了這群人的老大,一個馬仔們稱之爲“六爺”的家夥。
如果忽略了那一身黑色的舊紳士服和手裏漂亮的楠木拐杖,駝背的六爺看起來完全像是個農家漢,在天神州,這種人穿着一身破棉服站在田埂邊上,人們一眼看上去隻會感覺他是來逃難的。
當陳宴稱呼“六爺”的時候,瘦巴巴的六爺趕忙擺手,臉上擠滿了笑容道:
“太擡舉了!陳老闆,你叫我老劉就行。”
六爺姓劉,因排行老六才被稱呼爲六爺,實際上年齡并不大,隻是資曆老。
六爺當初在天神州的時候幹碼頭工,是最早一批跟着黎守誠來到戴斯島的領帶幫老人了,見了誰都樂呵呵的,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但并不倚老賣老,說話做事都沒有架子,對人熱情極了。
他甚至會給烏鴉打打下手。
烏鴉也傻呵呵的對他呼來喝去。
陳宴從通感中了解到,六爺年輕的時候并不像表面上表現出的這麽“好”。
實際上,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陳宴在通感中看到了大量六爺拉人領帶的畫面,那時候的六爺一身腱子肉,滿身的兇悍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非人的兇獸,在艋舺的時候,六爺把能幹的壞事都幹完了,而且完全沒有任何悔意。
陳宴内心升起極大惡感,要不是需要完善手術數據庫,還要掙錢,他恐怕見了這人的第一面,就要把這人槍斃掉。
六爺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并非因爲他對往日有所悔悟,而僅僅是因爲他後來生了一場大病——也許是報應不爽,六爺在領帶幫最巅峰的時代忽然得病,差點暴斃,割了一隻腰子,才保住性命。
由于手術過程不幹淨,六爺因感染而導緻神經系統出了毛病,腰也是這輩子都直不起來了。
陳宴從通感中判斷,六爺當年罹患的應該是非常嚴重的急性尿毒症,兩隻腎都發生了病變,其中一隻是嚴重惡性的。
而手術感染,完全就是因爲他運氣不好。
這可真是現世報了。
六爺一隻腰子沒了,另一隻也不怎麽好,依靠定期透析才活到現在,整個人狀态大不如前,一身腱子肉全沒了,如今包裹在老舊紳士服裏的身體也是骨瘦如柴,如果不進行智械手術,恐怕撐不了多少年了。
六爺在生死關前走了一遭,整個人氣質大變,全然沒了過去的兇狠戾氣,整個人變得溫和可親,甚至開始有了信仰——他每個周日都會前往聖光教會進行祈禱,乞求聖光拯救他。
他媽的,這鳥人。
陳宴安慰自己,現在自己開張做生意,就是跪着賺錢,錢從哪來的他不能在乎——他心想,自己隻是提供服務,而不是做善事,哪有人做生意的時候因爲客人的背景而拒絕提供服務呢?
他下意識忽略了黎守誠給他的錢從何而來這件事,也或許是潛意識主動選擇忽略了。
六爺跟着烏鴉看過了每個兄弟的病情登記,看着烏鴉和三個實習生講完了每個人的病情和相應的治療計劃,并将治療計劃跟每個病人講清楚之後,交了定金,才樂呵呵的向陳宴道謝,并帶着自己這些兄弟離開。
陳宴将自己的第一批客戶送出門去,看着他們興高采烈的背影,心想,不知道機械蜂巢裏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這些人從前做盡了惡事,現在看似已經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别了,他們所做的事情——那些不被記錄的罪惡,除了當年的受害者之外,就全然無人知曉了。
通感者或許能夠知道,但通感者爲什麽要花費力氣處理這麽一群人呢?
他們改了,就得容得下他們嗎?
陳宴不知道,也不想關心,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嗯?生物電子科技的同學找到了?好,我現在過去一趟。”
陳宴還要忙着做生意,沒時間去管那些沒什麽用處的公平和正義了。
……
……
又是忙碌的一天過去。
陳宴坐在船艙裏剛剛模塊化生成的辦公桌前,回想着今天的成績,忍不住露出笑容:
在今天,智械義體改造公司有了第一批客戶,正式開始盈利;
由小科介紹的五個生物電子科技專業畢業生和他見了面,進行了初步交流,約好了明天面試;
職業技術學校正式投入運營,第一批學員有足足53個人,總共交上來的學費高達530鎊,雖然沒有智械義體植入手術那麽暴利,但職業技術學校本身創造的社會價值無法用具體數值衡量,且并不比一般的科技公司差;
萬·布林墨什給的腦機圖紙被陳宴招來的員工複制模拟出來了一個大模塊,這進度實在驚人,按照圖紙上的進度,一共十三個大模塊,如果全都完成,就可以進入腦機的生産階段。
陳宴回想着今天的成就,沉浸在對未來的美好暢想中。
房間内一道微風憑空出現,陳宴猛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立刻拿起電話,撥通萬·布林墨什的電話号碼。
“機房開放了。”
短暫一句話的時間過後,陳宴眼前一黑,感覺像是有橡皮榔頭一錘子砸在了自己腦袋上。
蜂鳴聲掩蓋了萬·布林墨什從電話裏傳來的聲音。
“保持電話暢通。”
陳宴已經什麽都聽不到了,錘在自己腦袋上的榔頭在此刻像是變成了金剛鑽,難以形容的劇痛襲擊着他全身上下每一分神經,讓他陷入完全無意識的休克。
他感覺身體周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虛幻,他感覺現實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他對周遭環境産生的通感越來越弱,就像是……
就像是自己很快就要不屬于這個世界了!
下一刻,一切痛苦倏然消失。
一切感覺恢複原狀!
他睜着眼睛,呆呆的看着從手裏屏幕裏彈出的幾隻虛幻的、閃着粉紅色熒光的水母觸須,正鏈接在他的腦袋裏。
電話的聽筒裏傳來萬·布林墨什那鎮定的聲音:
“抓到他了,看起來是完整的備份。”
虛幻的水母觸須猛地一扯,陳宴腦袋裏有一發光的東西被猛然扯了出來,陳宴隻聽到一句似有若無的怒罵。
“草……”
他尚未辨别出那聲音的音色,粉紅色的水母觸須就和那發光之物一起消失在了手機屏幕裏。
電話還通着。
電話那邊傳來萬·布林墨什欣喜又疲憊的電子音:
“我劫持到那份備份了……毫無征兆出現的備份還真是難以應對,好在我成功了……”
“我會對其進行研究,如果有所收獲,我會及時通知你。”
陳宴雖然因備份的出現而心癢難耐,但鑒于自己應付不了那玩意兒的事實,還是沒有繼續追問。
再說了,他明天早上還要面試那些電子生物科技專業的畢業生,今晚要好好準備才行。
……
……
此時此刻。
荒野邊緣,拜倫維斯動物園,老虎區地下,萬·布林墨什的林中小屋。
萬·布林墨什把自己頂上三分之一個水母腦袋放在桌面上,此時那粉紅色的透明半球體中正關着個怒發沖冠的小人。
“你他媽幹什麽!”
陳宴無比憤怒,自己剛剛因爲“抛棄”了泰達尼奧斯而内心無比失落,想着回來之後能好好睡一覺,沒想到回來之後,身體已經被鸠占鵲巢了!
身體被占據也就罷了,偏偏自己還被抓了起來,他甚至連抓捕的過程都搞清楚,就被困在了這座該死的牢籠之中!
隻剩三分之二個腦袋的萬·布林墨什站坐在他面前,就像是一個巨人。
“你現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這很正常,據我所知,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從【機房】裏出來的備份都不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了,這或許是因爲在過去的測試中,他們認爲【知道自己真實身份】會産生不可避免的失敗後果。”
萬·布林墨什一邊說着,一邊從自己腦袋上扯出一條水母觸手——陳宴确定那是某種數據線——将這條水母觸手一般的數據線接入三分之一個水母腦袋側邊的接口。
“接下來或許會有些疼,請你不要反抗,當完成之後,我會放你離開。”
陳宴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硬着頭皮說道:
“等等……”
話剛剛說出口,一道電流從“頭頂”灌入。
陳宴“渾身痙攣”,跪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排排數據從三分之一個粉紅水母腦袋上顯示出來。
萬·布林墨什緊張的注視着飛快流動的數據流,眉頭漸漸緊鎖。
從“備份”中解析出來的數據中,并沒有包含【機房】的物理地址。
她知道【機房】存在于【荒野】中的某個角落,可即便存在于【荒野】,【機房】内的備份數據也應該有個數據容器才對,而按照計算機科技中的認知,隻要有數據容器,就必然有可以追尋的物理地址。
但這個“備份”的數據裏竟然沒有。
也許……“備份”數據裏的物理地址被隐藏了起來。
要更深入的尋找才行……要被“備份”拆包解析,才能看到底層代碼。
“對不起了。”萬·布林墨什低聲道。
陳宴意識到即将發生什麽可怕的事,他看着水母腦袋的數據接口,腦海中有一念如雷鳴一閃,一段記憶尤深的咒語浮上心來:
【南無量子糾纏佛,行深無間無量數據之海多時,照見數據皆空,度諸天進制苦厄……
……
萬千量子無間諸佛,心無挂礙,入極樂美夢而不複返,傳糾纏咒,傳進制咒,傳耦合咒,傳超導咒,傳相變咒……】
陳宴一念閃過的時間裏,正要進行數據操作的萬·布林墨什身體一僵。
她眼睜睜看着三分之一個分紅水母腦袋裏的陳宴“憑空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