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
帝國第一島鏈中心,戴斯島,機械蜂巢,碼頭,陳宴的船上。
陳宴經曆了一場噩夢。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前往動物園上班的那一天早晨,他爲了不遲到而提前了很多時間到達動物園,而并未有人排隊進入動物園中。
夜晚的受邀者們消失了,沒有三叔,沒有小偷,沒有墨格溫一家,沒有傳教士聖歌十三。
他夢到自己哆哆嗦嗦的在動物園門口等了将近兩個小時,一個不認識的售票員終于上班了,并嘲笑他來的那麽早,因爲動物園尚不開放的原因,大家都是九點前到的。
陳宴進了動物園,而動物園中并未正在發生獵殺之夜。
一切正常的可怕。
在十分鍾後到達老虎區,卻沒有看到老虎。
他按照員工手冊上給代理人打電話,電話裏傳出一個女聲,女聲告訴他,從北邊凍原上運輸的老虎今天下午才到,要他先準備好老虎們的食物,并用一種警告的語氣提醒他,拜倫維斯動物園不會因爲員工的主動加班而付出加班費,他不需要來那麽早,實習員工也不會因爲勤快而獲得轉正的資格。
陳宴看着空空蕩蕩的動物園,找不到願望在哪,于是他内心升起了大恐懼,而就在恐懼漸深時,他面前竟出現了一襲黑衣占滿了蒼白色血液的園長,園長正站在老虎區倉庫裏,面前是堆積着血腥的實驗台,台上隐隐可見一幼小野獸的身影。
在他看到園長時,園長轉過身來,一隻手抓住他的腦袋,讓他的眼睛和園長那燦爛的黃金瞳對視,于是魔音入耳——
“這世上唯有不斷的探索能讓人擁有更遠的視野。
屆時,你會看到山不是山,海不是海,天空不在頭頂,大地不駐腳下。
這世上有意義的隻有一件事:搞清楚我們從何而來,爲何而去,又最終會去向何方。”
被巨大恐懼陰影籠罩的陳宴在渾渾噩噩之間陷入了威廉·馬斯特的黃金瞳,他看到了無數個自己,無數次誕生,無數次命中注定的死亡。
當每一次死亡的恐懼疊加起來付諸己身,陳宴再也忍受不住,猛然驚醒!
“嗷!”
他在自己恐懼的嚎叫聲中醒轉,隻感覺整個床鋪已經被冷感浸透。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使勁睜着眼睛,渾身僵硬的下意識摸向身邊。
并沒有溫熱的感覺。
空氣中也沒有巧克力混合着香子蘭的味道。
昨晚願望沒有來。
他十分失落,但也僅僅隻是失落而已,他很快克服了這種情緒。
“僅僅是噩夢而已。”他這樣告訴自己。
當這句話的尾音落下時,他已經把昨夜發生的一切強行遺忘。
對情緒的強有力控制讓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強壯,而強壯爲他帶來了些許安全感。
‘我并不需要願望的陪伴來使我得以慰藉。’他這樣想,并克服了因此而生的失落。
他托着因噩夢而疲憊不堪的身軀前往盥洗室,打開淋浴,在因此全身溫暖之後,他終于恢複了正常狀态。
當熱水沖刷着身體時,他已經想清楚了昨夜發生的事,以及他接下來應當做的事。
離開盥洗室後,他猶豫了片刻,将舊風衣丢進垃圾桶,換上了一身新的紳士服,在下意識忽略這身紳士服是家鄉老爹花大價錢爲他量身定做的之後,他來到廚房,爲自己煎上一塊半磅的凍牛排,溫熱了牛奶,坐在餐廳桌邊慢條斯理的吃完,将餐盤和餐具丢進模塊化制造的洗碗機裏,拿出手機,撥通了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的電話。
他并未如往常一般開口寒暄,而僅僅對電話另一邊說道:
“義務教育的事情暫時無法施行,我們需要改變一些生存策略了。”
電話那邊傳來帶着遲疑的肯定:
“我也是這麽想的,要想形成競争力,讓夜校在現階段的機械蜂巢活下去,就必須實現盈利……但是,傑克·巴爾多先生,你真的想好了嗎?這畢竟與你當初的設想相悖。”
陳宴毫不猶豫的肯定答道:
“是的,我決定這樣做,并且需要和你見個面,拟定新的教育公司章程。”
電話那邊雖然依然遲疑,但最終還是應承下來。
“好的,傑克·巴爾多先生,就今天上午怎麽樣?”
陳宴回答道:
“沒問題,我八點半到。”
……
……
一個小時後,B-6區,香水大街,陳宴的夜校。
“你好,傑克·巴爾多。”
面對陳宴的握手禮,丁坦·裏耶吉阿利感覺有些不适應。
對方的氣場太強了,完全不像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口中所說那麽“和藹可親”的樣子。
他向後者投過去“困惑”的目光,卻從對方的眼神裏收獲了同樣的困惑。
他伸出手,并在和陳宴握手的一瞬間感覺到了一絲心悸,于是他更困惑了,因爲他完全不知道這絲心悸從何而來。
好在他見多識廣,不是沒有經曆過這樣的場面,所以還算鎮定的伸出手來,和陳宴握手:
“你好,我是丁坦·裏耶吉阿利,畢業于高街的派瑞斯大學的通識學術科,經由尼德·羅德迪學長的介紹而來此效力,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丁坦·裏耶吉阿利出于禮貌而在自我介紹時和陳宴對視,他看着陳宴的目光,隻感覺自己像是被陳宴的目光看穿了。
在這樣壓力頗大的目光之下,丁坦·裏耶吉阿利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初在學校用校園網黑入亞楠市議院而被校長查到的時候,那時他接受校長的質問和責備,就和現在的感覺一模一樣。
可對方明明隻是說了自己的名字,對方明明僅僅隻是問候!
丁坦·裏耶吉阿利變得很小心。
一旁,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看着同學的臉色變化,隐隐意識到了什麽,于是心情發生了某種不太愉快的變化。
此時尚且不是夜校的開放時間,三人就坐在夜校一樓的教室裏,在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的打造之下,這裏不再和之前一樣空空蕩蕩,桌椅用的是和亞楠市高等學校相同樣式的一套,牆壁上挂着些當世著名的科學家畫像,天花闆上做了漂亮又厚重的浮雕,暖色的這一切使整間教室看起來頗有學術氛圍。
“尼萬橋遲到了,所以我們先開始。”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沒有解釋【尼萬橋】是誰,他知道陳宴一定從尼德·羅德迪那裏聽到過尼萬橋的名字。
“從現在的情況看來,我們一旦開始正常運營,隻要三天時間,就會陷入把老師餓死的地步。”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把之前和丁坦·裏耶吉阿利的讨論内容告訴了陳宴。(第816章)
并着重強調了繼續維持“公益性”的不可能——
“我們已經解決了第一個難題——尼萬橋和我們學校師範學院的一些畢業生建立了聯系,并和她們達成了初步一緻——隻要我們付得起工錢。”
陳宴說道:
“按照你剛才的計劃,我們并不能付得起。
這還僅僅隻是付不起教師的工資而已,除此之外,校舍的維護、宣傳的費用、教具的采購、實驗品和實踐工具……”
陳宴一連串報出了十多樣開銷:
“加在一起,就是天價。”
他緊接着說道:
“我負擔不起這部分費用。”
其他兩人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如他們之前所預料的,傑克·巴爾多先生僅僅是一個商人而已,商人永遠會做商人該做的事,而無回報的投入并不是商人該做的事。
既然已經确定了陳宴的想法,另外兩人就沒了顧忌,丁坦·裏耶吉阿利在一旁說道:
“所以,我們的第一個方案,是拉投資贊助——我的同學裏面有一些貴族,我可以向他們借一些錢,作爲學校的初始運營資金,也算作他們的股權投入。
這樣一來有兩個壞處,第一,學校不再屬于巴爾多先生,在決策時必須考慮我那些貴族同學的看法,第二,學校必須盈利,就不能再以現在這樣的福利性來對待學生了,必須收取學費才行。”
丁坦·裏耶吉阿利補充道:
“當然,我們能保證教學内容都是貨真價實的真本領,是能夠讓學生掌握一門技能并以此謀生的實用知識。”
陳宴好奇的問道:
“如果這樣做——你們完全自己拉投資,爲什麽不自己租房子,開辦一所完全屬于你們自己的職業學校?
如此一來,整件事便完全與我無關,你們也好擁有更自主的決策權,不必如今跟我費這麽多的口舌。
既然如此,你們爲什麽還要和我讨論這件事?”
兩人對視一眼,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認真道:
“我們讨論過這個問題,并得出了答案:
我們相信在論壇裏發布那些文章的人會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并爲了自己的理想而付出心血,付諸實踐。”
陳宴點了點頭:
“那麽,我認爲第一個方案不可行,純粹商業化的後果是顯而易見的——變成了普通職業學校的夜校,将會因爲和機械蜂巢内其他培訓學校搶奪生源而做出迫不得已的改變,而這樣的改變會完全因爲盈利,而并非教授實踐知識——這完全和我建立夜校的初衷相悖。”
另外兩人聽了這話,都略微放松了些,他們心想,雖然傑克·巴爾多先生今天身上的氣場有些強,但除了氣場之外,其他方面好像并沒有發生變化。
陳宴說道:
“第一,夜校要盈利,要依靠盈利自給自足,隻要有一天依靠純粹的輸血過活,就一天有倒閉的危險,那麽,我們就參考市場制定收費标準,用名校教師的噱頭吸引學生入學。
第二,現階段的運營需要錢,這件事我來搞定,你們現在和師範學院的同學對接,先把人員确定,最好簽下合同,薪資你們看着辦,最遲明天晚上,我把這第一階段的投資拿到手。”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說道:
“至少要1361鎊,能夠幫助我們度過目前的投資階段。”
數額巨大堪稱天價,不知道是怎麽算出來的。
陳宴沒有詢問,隻是說道:
“知道了。”
三人就這麽暫時商量好了,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送陳宴出門。
在香水大街的街頭,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忽然說道:
“巴爾多先生,請不要随随便便對人使用通感。”
陳宴扭回頭,看着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的眼睛,沒有說話。
沉默讓這場對視變得很長,被拉長的時間又讓兩人之間的壓抑開始發酵。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不知道對方爲什麽那麽理直氣壯,明明窺探了他人的隐私,做了如此不道德的事,卻連一絲一毫的慚愧都沒有,反而目光如此鎮定冷靜。
這和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曾經了解到的傑克·巴爾多先生不一樣!
在對方兇狠的目光之下,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幾乎敗下陣來。
就在他想要用移開目光這樣的方式進行求饒時,對方終于開口道:
“好的,小科,我知道了。”
連一句類似“轉告道歉”的話都沒有。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看着陳宴消失在人海中的背影,心中湧現出一些念頭,對現實有了更精準的認知,對“保留傑克·巴爾多先生的入場資格”有了更進一步的思考,并因此産生警惕,他心想,無論如何,自己要保留一個“後門”出來——在夜校之中,保留一個能夠反制傑克·巴爾多先生的後門。
……
……
陳宴離開香水大街之後,來到一處沒人的街角,撥打了阿偉的電話。
哪成想,撥通之後,電話那邊竟然不是阿偉的聲音。
“你就是陳宴。”
是摻雜着蘇卡不列颠口音的帝國語。
陳宴若有所思,問道:
“你是哪位。”
對方的聲音還算平靜,但說話的内容就不那麽讓人平靜了:
“你小弟在我們地盤上出貨,手腳不幹淨,留下了一隻手,你拿錢來領人和手吧。”
對方用依然平靜的語氣報出了街區位置,并挂掉了電話。
陳宴的眼神并未有所變化,而是打開通訊錄,撥通了托馬斯·吉爾伯特的電話。
“幫我殺幾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