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嘞嘞……”
池水下的陰影愈發濃郁,直到浮出水面時,已徹底凝實,成爲一座“渾身紮滿了各種電氣元器件和工業垃圾的肉山”。
機械肉山漂浮在池水之上,漂浮在願望面前,身上蔓延出的無數根粗壯電纜接入池壁之中。
願望難以置信的看着這隻已經被改造的不成樣子的【燦朵】,顫顫巍巍的伸出手,觸摸到了各種元器件之間的血肉。
下一刻,她眼前浮現出整個機械蜂巢的各個角落——從A區的日落大道到Z區的絕頂,從下層區域核心的航空港到上層區域的核心對月軌道矩陣,從每一處無人清理的暗巷到繁華以至于摩肩接踵的各個區域CBD,從“下水道”到機械蜂巢的底部核心……
她觸電般收回了手,之前看到的一切詭異都得到了解答:
下水道并非什麽動物的養殖場,而是【燦朵】的腸道,【燦朵】通過消化魚蝦藤壺等生物獲取能量,以支撐整個機械蜂巢的懸浮——它被改造成了能夠運用磁懸浮力的結構,并以此結構配合着外部磁懸浮設備來維持整個機械蜂巢懸浮在海平面以下的位置。
她之前之所以進不來機械蜂巢的核心引擎,是因爲【燦朵】對超凡生物是保持防備的——
也或者可以說,把【燦朵】改造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人……也或者是神明,是對超凡者有防備的,所以祂利用【燦朵】的精神力量構築起了防禦超凡力量的屏障——
也隻有【燦朵】這樣經過改造,被科技增強了力量的超凡生物,能夠在機械蜂巢如此大範圍内,将超凡力量屏蔽在核心之外,對超凡力量進行幹擾,使其做不到對核心的探查。
【燦朵】就是機械蜂巢!
也就是說……
機械蜂巢,是活的。
……
……
此時此刻,機械蜂巢,B-6區,香水大街。
島鏈的開放讓大量來自世界各地的貨商在一夜之間變多了起來,作爲平民接觸最多區域之一的B區,香水大街的流量增大了十倍不止,原本門可羅雀的作坊在一夜之間賺的盆滿缽滿,連不對外開放的夜校都迎來了大量的圍觀者。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忙得不可開交,他沒想到夜校在進入運營階段之後會遇到這麽多的問題:
在職業培訓學校競争激烈的戴斯島,夜校在亞楠市的那種運營模式是行不通的,因爲前來尋找機遇的人們——他們大多數是無業者,也或者說是待業者——這些人即便在白天也是無所事事,到處海投簡曆,并因爲勞動力的激烈競争而無法獲得一份入職通知。
于是,迫切需要一份工作的他們盲目的求教于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頭來的職業學校,他們渴望用自己那點可憐的積蓄來換取一些能夠傍身的職業技能以養活自己,可他們不知道那些慈眉善目的培訓學校大多數僅僅是爲了賺他們的錢,而不是真的要把技術交給他們——如果技術真那麽賺錢,那些培訓學校的老師們爲什麽不去做呢?
能夠爲人師,應該在一個行業裏比較專業了吧,達到了大牛級别,爲什麽不從事本職工作,要來教書?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是這麽想的。
丁坦·裏耶吉阿利告訴他,他這種想法實在太過不切實際,沒有進行實地的深入調查,怎麽能得到這樣空想出來的結果呢?
丁坦·裏耶吉阿利還說,職業學校的教師來源說起來很複雜。
有些有真本事的技術學校,其雇傭的教師,也或是校長,大多是工廠裏退下來的老師傅,是工廠裏因不善言辭或不善交際而被迫辭職的技術員工,是正兒八經的帝國職業高中教師,亦或是來自北方聯邦某些大工廠的車間主任;
有些沒有真本事的技術學校,目的是騙錢,但又不算是騙錢的騙子——那些騙子教授的東西甚至比正兒八經的技術學校教授的東西更“管用”——他們主要教授所謂的【面試技巧】,保證面試官問的大多數問題,都能被他們的課程覆蓋,這樣一來,在學了他們的課程之後,進入面試的幾率就會很大。
有一種買通了某工廠面試官的技術學校,學生交錢相當于買工作了,這種技術學校魚龍混雜,有些真能買來工作,但有些就是純粹的騙子,卷了學費就跑路。
有些沒有真本事,純粹是想來騙錢的技術學校,或是卷學費跑路,或是騙學生和工廠簽賣身契,或是騙學生的合同違約金,或是直接做起了中介的生意……
島鏈經濟生态亂象叢生,什麽妖魔鬼怪都跳出來了,看到什麽樣的離譜都不算稀奇。
丁坦·裏耶吉阿利說完,還補了一句:
還有些渾水摸魚的,不知天高地厚,剛畢業就來開學校的學生……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問丁坦,你是不是在真對我。
丁坦表示沒有,他隻是在訴說一些事實。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其實在内心認可丁坦·裏耶吉阿利的話,因爲在夜校真正運行起來之後,他所遇到的困難和問題讓他明白,自己之前是真的想得太簡單了。
丁坦·裏耶吉阿利這家夥,原本也是尼德·羅德迪當初介紹給陳宴的三個學弟之一,由于所學專業不同,丁坦·裏耶吉阿利在來到戴斯島之後從事着和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不一樣的工作内容——
觀察、記錄和思考——
丁坦·裏耶吉阿利,是一位【博學家】。
博學家,也稱“不務正業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人”、“書呆子”、“街溜子”、“不踏實者”、“工作不穩定到這輩子娶不到老婆之人”……
直到今天他來到夜校,通過交談,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才知道,丁坦·裏耶吉阿利在來到戴斯島之後就沒有閑着,做過很多份工作,他通常一份工作做不了多久,隻要做完了自己的調查,就對着老闆一堆冷嘲熱諷,當天就辭職了。
至于爲什麽每次離職都要對老闆冷嘲熱諷,據丁坦·裏耶吉阿利自己的解釋,是“全天下老闆都是傻逼”。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否認這個說法,因爲至少到現在爲止,來自天神州的亞裔傑克·巴爾多老闆還挺好相處,挺好說話的。
丁坦·裏耶吉阿利雖然閑着沒事就辭職導緻失業,但其實是不缺錢的,因爲他實際上來自一個城市貴族家庭,祖上是戰死的騎士,留下來的錢和人脈直到現在都還庇護着他的家族。
考慮到這樣的情況,當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決定給丁坦打電話的時候,其實内心還是很忐忑的,因爲他知道丁坦不缺錢,也不可能信任任何一個老闆,所以他沒把握真把丁坦請過來,“安安分分”的給他幫忙。
尤其是在把傑克·巴爾多先生要做的事情說出來之後,丁坦·裏耶吉阿利幾乎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說的這個傑克·巴爾多,他是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
當科斯齊蘭福略有些憤怒的否定了這樣帶有侮辱的質疑之後,丁坦·裏耶吉阿利解釋道:
“恕我直言,如果你見得夠多——科斯,以你家的背景,以你父親的公證人身份,你必定已經見得夠多了,你應當知道,這種程度的有錢人——随便拿出來幾百磅做這些會被貴族們嗤之以鼻,并被視之爲【自命清高】之人,是不存在的。”
“他們的人生信條不是這樣的,也和我們的道德标準是不一樣的,他們無論如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在雄辯一途從未輸給過任何人:
“你的意思是,像你這樣出身名門,全家從政的人,不會成爲一個以自由爲信條的博學者嗎。”
丁坦·裏耶吉阿利沉默了片刻,沒有想到反駁的方法,于是氣急敗壞道:
“大不了混不下去了就回家繼承家業!”
他們剛剛畢業,年輕氣盛,也都有自己的脾氣。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歎了口氣,轉移了這個話題:
“話說回來,這次你真得幫幫我……”
他們的争執通常不會持續超過十秒鍾,因爲他們有一個共識,就是這樣的争執毫無意義,隻會浪費時間。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在接下來的幾分鍾内用很簡單的語言概括了自己的問題。
“我現在是這間夜校的校長,夜校的一切經濟來源都來自于那位傑克·巴爾多先生,我們暫且不讨論他的身份和動機問題,隻說夜校本身——我們假設某一天夜校因爲傑克·巴爾多先生的後繼無力——因各種原因而造成的——當傑克·巴爾多先生撤資,我們就玩完了。”
丁坦·裏耶吉阿利點了點頭,用天神州語說道:
“居安思危,善。”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早已習慣了他習慣性的炫技,沒有理會,并繼續說道: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夜校要适應機械蜂巢的土壤,就必須加入競争——白天也要開課!
可白天如果要開課,我們兩個就應付不過來,就要招聘更多的老師,即便把尼萬橋那家夥找來,也僅僅是我們三個而已。
你知道其他職業技術學校一天教幾科?幾節課?幾個老師?”
丁坦·裏耶吉阿利熟練地報出了三個數字:
“按照技術課程學時的不同,即便是最次的職業技術學校,一天也至少要教授6門課程,從早到晚12節課,需要兩套教師班子,也就是至少12名教師——是至少,因爲教師們有可能會因爲個人原因請假,但課無論如何不能停。”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捂着臉:
“所以你應該明白,咱們要有競争力,就至少要再招收那麽多的教師——必須技術過得去,還要我們信得過,還要認可傑克·巴爾多先生的理想——我他媽的從哪找那麽多這樣的人來!”
他忍不住爆出來的粗口讓丁坦感知到了他崩潰的内心,他放在丁坦肩上的手讓丁坦意識到了他的堅決。
“好兄弟,你得幫幫我。”
丁坦·裏耶吉阿利早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情況,所以說話時語氣沒有科斯那麽沉重:
“不必擔心,機械蜂巢和戴斯島,乃至整個帝國,最不缺的就是人。
好消息是傑克·巴爾多先生暫時還能支撐的下去,所以我們不需要在金錢上考慮很多。
首先,我們要把尼萬橋那家夥找來,他學的專業就是文法,至少能教學生識字——
識字是很重要的事,帝國進入工業化也就二十年時間,二十年前大多數人都是一輩子大字不識一個的農戶,戴斯島官方統計的文盲率是75%,十個人裏面有七個半文盲。”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碎碎念:
“他們統計的數據也能信嗎……”
丁坦·裏耶吉阿利沒理會他的質疑,繼續說道:
“但民間的職業技術學校很少有教識字課和文法課的,這導緻即便學生們有了教材,也是硬啃,學習效率很低下。
我當初見到這種情況的時候也很吃驚,沒想到人們能到這樣的地步。”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皺眉道:
“職業技術學校們應該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丁坦·裏耶吉阿利說道:
“有些有,有些沒有,傲慢改變了一些人的想法。
所以,尼萬橋那家夥是很重要的,我們雖然識字,但不是專業的,但尼萬橋是,他可以讓人們在短時間内掌握常用詞,這至少能夠掃清一部分學習障礙。”
他補充道:
“也提升了夜校的競争力。”
科斯齊蘭福·克拉彼得稍稍放下心來,思忖道:
“如果我要收費,讓夜校自負盈虧,就可以以這種競争力來加入市場,在自由市場上和其他職業技術學校進行市場競争,擴大規模招收更多學生,以達到讓夜校不依靠傑克·巴爾多先生也能生存的地步。”
他沉默了幾秒鍾,說道:
“可這樣一來,就違背了傑克·巴爾多先生建立夜校的初衷——他原本是想要建立一所完全免費的公益學校,讓真正需要知識的人得到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