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阿魯聽着老礦工的話,渾身産生強烈不适,因爲他恐慌的發現,自己已經和老礦工一樣,幾乎适應了現在的生活。
阿魯内心的恐懼讓他不受控制的想要拿煙,他想要用香煙讓自己鎮定下來,可理智又告訴他絕不能在煤礦礦區點燃明火。
本能和理智劇烈沖突着,讓他渾身顫抖如同癫痫。
直到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
他在短短的兩秒鍾内逐漸鎮靜下來,茫然扭頭之間,隻見礦工帽下的一頭紅發在暗淡的探照燈散射光下顯得那麽耀眼……
阿魯回過神來,感激的看着彌賽亞,雙手合十,輕輕内扣胸膛。
下一刻,彌賽亞的視野中,【天井】和現實世界發生了重疊,在【天井】側的世界中,一個光團出現在了現實世界阿魯所在的位置上,與此同時,一個聲音清晰的從彌賽亞面前的光團裏出現了。
‘春神保佑……’
少女茫然不知所措。
包括阿魯在内,沒人發現她心情的變化。
沃爾夫·瑞博特看着老礦工,磕磕絆絆的說道:
“這裏的工作很辛苦吧……把命都熬沒了……這是不人道的……”
他看着老礦工背後隆起的駝包,雖然知道情況可能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樣,但還是按照原本的思路問了下去: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離開。”
他原本想說“救你出去”,可老礦工所說的事情超過了他的想象,他不自覺的用上了更加保守的語言。
“出去幹什麽?”
老礦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除了礦井裏面的活計,我出去了可是什麽都不會。”
老礦工用得意的語氣說道:
“當初我入行的時候,帶我的師傅就告訴我,工業時代要持續幾十上百年,帝國永遠缺煤,隻要好好幹,永遠都不會失業,現在看起來,他當初還真沒騙我!”
老礦工将礦鎬放在一邊,扳着指頭跟沃爾夫一樣一樣算道:
“咱們就說島上的待遇吧:
吃,島上一日三餐,雖然吃的不怎麽樣,但可以自己花錢買肉啊,島上的速凍肉類雖然比外面貴一些,但也沒貴多少。
穿,一天到晚穿礦工服,這也算是一筆錢,雖然要自己花錢買,但一身礦工服就是一輩子啊!你看我身上這一身,已經穿了八年了,僅僅就是掉色而已!
外面雖然衣服也不貴,但肯定不可能穿八年的,而且外面工作不穩定,換了份工作也多半是要換身衣服的。
住,這個可省了大錢了,外面租房子什麽價錢?我聽說戴斯島現在的租房價錢都抵得上工資的一半了!
可你在加基島礦區裏,住可是免費的!
雖然住的地方破爛了點,冷了點,可隻要花點小錢加一床被子,晚上也能睡得舒服。
至于其他花銷……每個月那兩天會有女人來島上酒館,還有買煙錢,買肉錢……即便這一堆全都算下來,你能花幾個錢?
比外面省多了!”
對他來說,加基島礦區竟然如此美好嗎?
沃爾夫不甘心:
“省這麽多錢有什麽用呢?工作壓力這麽大,爲了身體也不能這麽往死裏幹啊!”
老礦工歎了口氣:
“後生,你看我像是幾歲?”
沃爾夫看着被溝壑布滿的臉,用不确定的語氣猜測道:
“你……有五十了吧……”
老礦工伸出手,比了一個數字:
“我今年三十五歲。”
沃爾夫看着他鬓角的白發,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老礦工笑嘻嘻的說:
“但是我并不感覺很累,像我們這樣的人,命不值錢的。
我腦子不好使,也學不會太高深的技能,就隻能在這挖礦了,時間長了習慣了,也就那樣,不算累。
而且,我省下來了錢,就能把錢寄回家裏,我家裏的小子十六歲了,在讀書,正是花錢的年齡,前兩年剛添了個丫頭,家裏壓力大得很,我總得讓家裏吃上飯吧?
我家在農村,媳婦不幹活,我要是再不賺錢養她,老婆背着我偷人怎麽辦?”
你賺錢給她,她就不偷人了嗎……
沃爾夫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他想要拯救的人并不需要他來拯救,他所謂的“拯救”在老礦工……
在這位“礦工大哥”面前,僅僅是出于自我感動的自作多情罷了!
沃爾夫在不知所措之間,胡言亂語道:
“現在外面有互聯網,還有很發達的新媒體報業,還有自動化挖礦設備,我們可以試一試和外面溝通,給礦區進購設備……”
礦工大哥臉色一黑:
“這娃子,說什麽呢!要是機器進來了,我們這些老礦工豈不是全都要失業!”
他臉色嚴厲起來,一股走投無路窮人的兇狠氣質立刻撲面而來:
“娃子!你可别想些孬主意!”
沃爾夫臉色慘白。
礦工大哥看着沃爾夫的表情,“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語氣緩和:
“開玩笑的,你即便打了孬主意,礦區也不會被影響的,加基島既然能有礦區,就是被上面允許和批準的,隻要加基島還給島鏈提供着礦物,誰去外面說話都不好使!”
礦工大哥看着沃爾夫奇差的臉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嘴裏的口臭氣差點把他熏暈過去:
“既然已經來了,就别想那麽多了,好好幹活,熬過這一年,就能換合同了……哦,不對,我聽說新員工的中介合同是三年起步的,隻要熬過了這三年,你就能和礦區直接簽合同了,那時候工資可是多得很!一個月足足有2鎊呢!”
沃爾夫下意識的想,如果一個月的工資真的是2鎊,如果這2鎊中的大多數能存下來,那是不少……
恍惚之間,沃爾夫看到了礦工大哥的右手。
他的右手,同樣也僅僅隻有三根指頭。
沃爾夫看着他平靜和“安貧樂道”的表情,隻覺得越來越恐懼,扭頭就跑了起來。
其他三人追了上去,而礦工大哥隻是歎氣,他的歎氣聲裏沒有包含太多的情緒,僅僅隻有淡淡的“遺憾”罷了——今晚恐怕又有人要失去兩根指頭了。
……
在阿魯的指引下,一行四人離開礦井,爬上丘陵。
沃爾夫·瑞博特踩在雪地裏,大口呼吸着寒夜中的冷氣,還未從礦工大哥的叙述中緩過勁來。
‘我爲什麽會這麽驚訝呢?亞楠市的情況應該也和這裏差不多吧?那麽……那麽,這是正常情況才對!
既然是正常情況,我爲什麽還接受不了呢?!’
他所做的一切都被否定,失控因情緒的混亂而快速積累着。
‘因爲礦工大哥說的是不對的……雖然是他的生存之道,但本質上是不對的!人不能就這麽被反人類的環境改變!礦井裏的一切都是對生命本身的踐踏!’
‘可他還能怎麽活呢?他的能力僅止于此罷了,離開礦井,他還能做些什麽呢?除了賣苦力,他還有什麽能展現出的價值呢?’
沃爾夫·瑞博特驚訝的發現,如今礦井内的情況,竟然是礦工大哥生存在這世上的最優解!
‘可這樣是不對的!他……他并非因爲自己的意願而留在這裏——他也隻有三根指頭,他當初也是反抗過的!他隻是被生活逼迫無奈而不得不留在了這裏,是因爲窮苦的無奈而被破适應了這樣的生活!’
‘可如果他不過這樣的生活,他的家人怎麽辦?孩子誰來養?!他沒辦法做别的工作了!’
‘可他是人啊!他是和我一樣的生命!他隻是被他身邊發生的一切扭曲成了這個樣子罷了!’
沃爾夫·瑞博特幾乎瘋了。
‘到底……這到底他媽的是怎麽一回事?!爲什麽會這樣?!’
他隻感覺大腦劇痛無比,感覺像是眉心要裂開。
如果真裂開也就舒服了,可偏偏疼痛尚未達到撕裂骨骼的地步,就這麽憋着一口氣,讓他顱壓飙升,失去了思考能力,整個腦海被無數個礦工大哥數不清的言語填滿!
直到一隻手輕輕放在他的肩膀上。
疼痛如潮水般褪去。
沃爾夫·瑞博特在大腦一片空白中茫然扭頭,隻見彌賽亞用關切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知所措的下意識對她說:
“謝謝你……”
她把手收了回去。
阿魯在一旁發出焦急的問詢:
“到底能不能弄成?要是不行,我再給你找人!剛才是運氣不好才遇到了那個老變态,但礦區還有很多人不是那樣的!大家對礦區的怨氣大都比那老變态深多了!”
沃爾夫·瑞博特感受着貼面的寒風,呼出一口熱氣,聲音有些低沉:
“素材已經足夠,如果能夠見報,一定能夠對礦區造成影響……”
阿魯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露出了不可抑制的笑容,這是他這個月來聽到過的最動聽的消息了。
沃爾夫·瑞博特看向他:
“我們現在要回去了,你跟不跟我們一起走?”
阿魯遲疑了一下,臉色逐漸難看,磕磕絆絆惶恐不安:
“我……我怕是走不了的,我的一切信息他們都知道,我還和他們簽了合同,如果現在跑了,要賠一大筆錢……如果在島鏈上露面,恐怕要被中介抓回去……”
這一瞬間,沃爾夫·瑞博特仿佛在阿魯身上看到了礦工老哥的影子。
他恐慌極了,下意識用還算堅定的語氣對阿魯說道:
“那就改名換姓,哪怕回到帝國大陸,也好過在這裏繼續受這無意義的苦難。”
他語氣中的堅定仿佛感染了阿魯,阿魯遲疑了片刻,仿佛做出了重大的決定,鼓起勇氣說道:
“好……我跟你們回去!”
四人一路來到加基島碼頭。
徹夜的等待過後,直到天邊出現了微光,昨天白天載着三人來到加基島的客船終于在返程路上再次來到加基島碼頭。
船老大經驗豐富,一看阿魯就知道是怎麽回事,當時就拒絕了阿魯上船。
好在船老大隻是要敲竹杠,并不是真的不想賺錢,所以在付出了高達三倍金額的船票之後,阿魯終于離開了這噩夢一般的島嶼。
大概早上五點,海平面上的光線已經足夠明亮時,客船到達了戴斯島——返程的洋流讓船隻的速度比來時快上了很多。
在戴斯島碼頭上,阿魯和三人告别,他并沒有尋求庇護,而隻是帶着心中重新燃起的對未來的期待踏入黎明中漸起的光芒之下。
彌賽亞看着阿魯的背影,在重合的兩個世界中,【天井】側的一部分光亮與阿魯的身影重疊,那光亮邊緣的光暈擴散開來,在觸及到她的時候帶來難以言喻的溫暖。
‘贊美春神,我終于……得救了……您聽到了我的呼喚嗎……’
她不知所措,更不知道這樣的呼喚和感恩有什麽意義,他的苦難和她無關,救贖也并非她所賜,她隻是……竊取了他的信仰,讓他誤以爲是她拯救了他。
這是欺騙。
欺騙是不對的。
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恥辱。
……
回到船上,沃爾夫·瑞博特找到了剛剛睡醒,正迷迷瞪瞪的陳宴,并将自己在加基島上經曆的事情告訴了他。
“我不明白自己的堅持是否有意義。”
他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眼神開始混亂,在加基島時因彌賽亞的幫助而強行忍耐下的失控再度爆發。
“我想知道,我所堅持的正義……我父親所堅持的正義,難道僅僅隻是不會被人接受的自我感動?”
他之所以問陳宴,是因爲他看到過罷工模拟器論壇裏陳宴發的視頻,他知道陳宴就是那些文章和知識上傳到論壇裏的人。
他認爲,既然陳宴知道那些知識,就能夠解決他的疑問。
陳宴被空氣中彌漫的混亂情緒吓的清醒過來,他看着小沃爾夫的樣子,立馬就知道小沃爾夫因爲長期跟超凡者們厮混在一起而導緻了一定程度的失控。
那些失控已經積攢到了一定程度,隻差一步就能開啓顱内之眼。
陳宴雖然成功開啓過顱内之眼,但他并不知道顱内之眼開啓失敗的後果。
所以在面對沃爾夫·瑞博特的時候,他斟酌着言辭,小心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