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用蹩腳的帝國語和她進行交流,漫長的夜班在這樣的交流中變得不那麽無聊了,因流言而起的恐懼也在夜複一夜的相處中逐漸消失。
她的名字音譯成天神州語,可以單從讀音上叫做唐雅·諾曼巴布。
按照她們族群的語言,這種字符組合意爲勺子·海鷗歌唱。
唐雅在解釋這個名字的時候顯得很窘迫,手上的動作都狼狽了許多,漏了幾隻八爪魚出來,這在之前是從未有過的“工作失誤”。
“我是在母親拿着勺子舀湯的時候誕生的,我們家在海邊,她在生我的時候聽到了海鷗的叫聲,于是這些便組成了我的名字。”
他看着她因窘迫而微紅的臉頰,直愣的眼神略顯呆滞,手下的流水線上早不知流了多少八爪魚過去。
在向他解釋的時候,她特意說明,她所在的族裔并非外界所傳的“食人族”。
事實上,戴斯島上有着龐大的本土族群,他們由許許多多的族裔構成,彼此之間就像是魯克人和亞裔那樣的區别,不但長相特征不同,族裔内部的習俗也各不相同。
而戴斯島上确實有食人族——人們通常說的食人族,是位于戴斯島東北部火山區的某個特定族裔,其他族裔都稱之爲【坎尼泊】,意爲“永墜無間暗獄的食死之徒”。
阿偉不知道怎麽回事,就這麽相信了她的話。
他今年二十多歲,已經不是能被人幾句話就騙了的小夥子了,但他就是願意相信唐雅的話,他覺得唐雅沒有欺騙他,這樣的信任連他自己都感覺十分不可思議。
在和她的交流中,阿偉逐漸知道了各種各樣島上的事:
戴斯島上第一批土著已經規劃了很多年,而且拓荒團能夠将島嶼開發成今天這個樣子,沒有第一批土著的幫助是不可能的。
機械蜂巢不僅僅是科技的産物,還有傳說中一些本土族裔的巫術幫忙,才能成爲如今的奇迹造物(阿偉本人十分迷信,立刻就信了這個說法)。
物流中心裏的高官有不喜歡戴斯島土著的存在,所以第一批土著即便爲島嶼做了貢獻,能夠有所成就的人也很少很少,對拓荒團做出傑出貢獻并因此進入物流中心内部的更是鳳毛麟角。
土著們大多數都和唐雅一樣從事着最簡單的體力活。
土著們大都和唐雅一樣擁有和世界另一邊亞裔擁有相同特征的面孔,大多數人對此很詫異,但沒人知道原因,也沒人去可以研究,僅僅是因爲土著們更加深色的皮膚而對他們進行着毫無理由的排斥。
……
唐雅的帝國語很好,她告訴阿偉,帝國語是她們本族的語言之一,因爲她們的族群曾經有一部分是海盜,在那個時代,要想在海上讨生活——刀口飲血的生活,就必須掌握帝國語才行——
掠劫時需要用帝國語來得知對方的身份,綁架時需要用帝國語來要挾以得到贖金。
阿偉立刻接受了她的說法,因爲在他的家鄉,沿海地區的人們也是要學一些櫻國語言的,因爲櫻國來的漁船太多了,無證偷渡販賣危險物品的櫻國人更是如覆原之蝗一般随處可見。
甚至連阿偉這種身邊人和櫻國人沒有生意往來的,也多多少少會說幾句櫻國語言,雖然還沒達到正常交流的程度,但也不至于完全無法溝通。
在這樣的閑聊中,阿偉的帝國語突飛猛進着。
有一天,唐雅晚上沒來上夜班,阿偉詢問同事,才知道唐雅被一個族人叫走了。
他感覺不太對勁,來到她曾經提到過的住處,發現唐雅正蜷縮在地上,捂着腦袋做痛苦狀,一個和她臉型有七分相像的同族男子正她的櫃子裏翻找着什麽。
阿偉沖進門中,已經很多年沒有跟人發生過沖突的他竟然熱血沖上腦門,一腳将那男子踹翻在地。
男子手裏抓着一把零錢,在看到阿偉的面孔時表現出了明顯的恐懼。
兩個男人對峙着,如同兩隻因争搶領地而起了沖突的鬃狗。
片刻之後,唐雅的弟弟從地上爬起來,忍着恐懼惡狠狠的對着唐雅說了句土話,而後快速逃了。
阿偉收起了那副色厲内荏的兇狠姿态,把唐雅扶起來,給她包紮了頭上的傷口,并從她的哽咽聲中得知,那是她的親弟弟,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由于土著身份而不被機械蜂巢内的幫派接納,又不想工作,隻能依靠從親戚那裏借錢或是乞讨過活。
阿偉也沒思考當地土著爲什麽不自己組建幫派的原因,他隻想到了另一件事:
唐雅的弟弟對他表現出恐懼,多半是因爲亞裔黑幫在機械蜂巢内的兇名。
阿偉在進入機械蜂巢之後,沒有成爲一個幫派的正式成員,隻是按照居民區的規矩給某個幫派繳着保護費,受到幫派的庇護,而這庇護僅僅是“不會在下晚班之後回家路上被人捅死”,亦或是“購買特殊服務時不會遇到花柳病”而已。
如果成爲了幫派的正式成員,就要幫助自己的老大管理一塊“陀地”——“陀地”也就是一塊特定的收保護費的區域,一旦成爲了幫派成員,就必須爲了管理陀地而做出他們這類人能想象到的最狠厲的手段。
盤踞在機械蜂巢裏各個陰暗角落裏的幫派各有特點,其中亞裔黑幫以兇狠著稱——最重要的是,各個亞裔黑幫的人數比其他幫派至少也要多出三倍以上,無論是冷兵器還是熱武器,他們即便拼人頭都不會輸——在熱武器達到一定殺傷力之前,人數是亞裔黑幫能夠展現充分的兇狠的底氣。
所以機械蜂巢内的各族裔人們在面對一個亞裔的時候,首先就會考慮他是否擁有幫派身份——這關系到以後他們和這位亞裔之間的相處模式。
唐雅的弟弟把阿偉認成了幫派分子,阿偉覺得,這無論如何都是好事。
阿偉不知道怎麽想的,當時腦袋一熱,就對唐雅說:
“你看我怎麽樣,咱們一起生活,以後我保護你。”
唐雅竟然就這麽答應了。
或許是因爲人們眼中的人命過于輕賤,或許是因爲人們根本看不到未來的出路,所以當下如果有更好的機會,就必須要做出選擇。
唐雅跟着阿偉回了他那亂糟糟的蜂房,兩人按照阿偉家鄉的禮儀舉行了撿漏的儀式,她就這麽簡單的成爲了他的妻子。
阿偉很激動,因爲他完完全全擁有了一個女人,雖然這女人并不好看,身份是比較敏感的土著,也不會什麽專業技能……
但畢竟是個女人。
到了晚上關上燈,都一樣的。
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并不是不把她當人看,也不是不尊重他——他腦袋裏根本就沒有“尊重”這個概念——他隻是作爲一個無知的人而簡單的生存着,見了女人就會想要和女人睡覺,沒錢養女人了就會想辦法賺錢。
至于“爲什麽要養女人”,他腦袋裏的想法就更簡單了——他們祖祖輩輩都是這樣的,想辦法找一個女人,生一個孩子,組建一個家庭,然後嘗試去獲得身份、地位和金錢。
沒有其他什麽更複雜的原因了。
阿偉開始做很多份工作,一天到晚把自己的時間排的滿滿的。
他這麽勤懇工作,并非僅僅是爲了讓自己的妻子過上很好的生活,還因爲他是真的喜歡錢。
錢能買到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唐雅也沒閑着,她是個勤快的女人,總是會找一些體力活去做,即便隻是日結,她也總能拿到一些收入回來。
她擁有作爲女性的懦弱,也有作爲女性的堅強。
在工作太過勞累時她會強迫自己堅持,在面對自己兇狠的兄弟時她會因恐懼和悲傷而啜泣。
而當一切過後,她會再次恢複原來的狀态,該工作工作,和阿偉開玩笑時也完全看不出之前的半分悲傷了。
或許是她的内心太過堅韌,或許是因爲她天生就不會沉浸在悲傷之中,也或許是因爲除了一天的工作和生存之外,她沒有更多精力留給那些令人不痛快的爛事了。
除了每個月花一點小錢去外面吃一頓路邊攤之外,她唯二快樂的事情就是在不那麽勞累的晚上——這通常是周六——他們會很早就相擁入睡,享受作爲人類的無差别歡愉,這樣的夜晚甚至能夠洗去一部分疲憊。
他們像野獸一樣生存在鋼筋和高分子材料搭建而成的機械世界之中。
阿偉每天勞累一整天,下班回到家看到唐雅的時候,都會感覺自己很開心,他在來到機械蜂巢之前從未想過自己會過上這樣的生活,像他這樣的孤兒這狗曰的世界上有千千萬,可讨到老婆的卻是鳳毛麟角。
她成爲了他的信心,成了他證明“生活是會變好的”這件事的核心證據,也成爲了他的一部分動力。
他們很快攢下一些錢,換到了治安和環境都更好一些的蜂房區域。
在結過婚的兩年之後,兩人之間的關系在日複一日的時間裏發生了悄無聲息的變化,從不熟悉的伴侶到熟知彼此的夥伴,一起面對一切苦難的經曆培養了他們之間的許多默契。
兩人商量着,再攢攢錢,說不定就能做點小生意,那樣他們或許能在機械蜂巢裏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蜂房,而不用再過現在這樣租住廉價公租房,夫妻兩人說個悄悄話都能傳到幾層樓外的生活了。
期間阿偉幾次逼退了唐雅的弟弟,甚至用上了比較激進的手段,他終于不再來騷擾他們。
日子就這麽越來越好。
直到有一天,唐雅告訴阿偉,她懷孕了。
阿偉在知道這消息的時候,腦袋裏的情緒很複雜。
雖然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當得知這件事的時候,他依然産生了複雜的感覺。
如果硬要形容這種感覺……他感覺眼前的整個世界仿佛不一樣了,身邊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了,衣服、房子、唐雅……
整個世界裏他唯一能感覺到熟悉的,竟然是唐雅肚子裏的小小生命。
他并沒有表現的很開心,甚至内心有些惶恐。
唐雅抓住他的手,于是他平靜下來。
既然有了,那就生下來——
這是他腦海之中唯一出現的想法。
他沒有考慮自己的處境,也沒有考慮孩子以後該怎麽辦,更沒有考慮該怎麽照顧唐雅,他隻是遵循着祖祖輩輩世世代代人的生命本能——
既然有了孩子,就要更努力的活着,至少給孩子一口飯吃,不至于讓孩子餓死。
也……至少給自己也找口飯吃,不至于讓孩子長大以後,和他一樣成了孤兒。
他懵懵懂懂,大概知道自己這樣想是對的,他未受過教育的腦袋裏無法生成很複雜的想法,隻是有些人類天生的本能在新生命出現的時候被表達了出來,好在阿偉表達出來的那部分本能是好的。
阿偉開始更努力的工作,并開始嘗試做一些自己的小生意——他辭去了八爪魚挑揀的工作,花費了一大半積蓄,制作了一台販賣炒河粉的小推車。
因肚子已經大起來而無法整日打工的唐雅會在每天白天下班之後幫他處理河粉,以便他能夠帶着這些河粉趕往日落大道上,趕上晚班之前的第一波通勤的人潮。
至于長時間接觸冷水會不會影響胎兒這件事,完全不在阿偉和唐雅的考慮範圍内,因爲他們根本就完全不了解這個。
阿偉隻知道自己要掙錢,緩解他莫名焦慮情緒的也隻有掙錢,隻有在掙錢的時候,他才不會去想唐雅那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才不會去想機械蜂巢日益高昂的房租和地價,才不會去想那令自己恐慌的、即将獲得的新身份。
如往日一般緊趕慢趕回到家之後,随便吃了一些唐雅煮好的稠粥,阿偉就在妻子的囑托中出門了。
他推着滿載河粉的小車,在日落大道找到一個角落,繳納攤位費之後,占地的物管離開,他也支起了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