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2章 善神

第782章 善神

陳宴呆了一下,随即看向餐館之外:

一團糟的街道上已經沒幾個行人了,因爲沒及時交保護費而在幫派械鬥中被砸爛的店鋪爛在街道對面成了廢墟,肮髒鋼鐵地面上觸目驚心的血迹和斷肢證明着此地曾經爆發過的沖突。

隻有老鼠會在此時此刻來到街道之上,舔舐已經和地面之上的肮髒融爲一體的血液,它們用腐爛的皮膚在屍體之上摩擦,将各種各樣的病菌散播的到處都是。

被砸爛店鋪破碎滿地的玻璃渣上,幾個幫派馬仔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除了少部分因喪失生命而感覺不到疼痛的之外,其他大部分是由于暈厥或傷勢過重而無法行動。

缺胳膊少腿算是撿了條命回來,更凄慘者的情況陳宴簡直難以描述,“觸目驚心”也無法形容他們下場的慘烈。

陳宴實在沒忍住,用通感對這些不幸者們進行了感知。

結果讓他心裏很難過。

他們——那些躺倒在地的幫派馬仔們,他們并非全都是無可救藥的壞種。

他們其中有幾個來自亞楠市,是結伴一起來戴斯島打工的新移民,剛剛進入亞楠市沒多久,尚且還未在亞楠市站穩腳跟就被迫前往島鏈。

他們對島鏈兩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島鏈上有什麽島嶼,又是哪個島嶼上能掙錢,稀裏糊塗的被中介那一番精雕細琢的話術洗了腦,腦袋一熱就簽了勞務派遣協議。

來到戴斯島之後,他們被中介介紹給了一家小型食品加工作坊——大概就兩層蜂房那麽大,沒有任何生産許可,也從不繳稅,是正兒八經的黑作坊。

他們很快因爲賺不到錢(中介抽成過多)而撕毀了和中介簽訂的協議(勞務派遣協議),因此被和中介串通的幫派抓了起來,威逼利誘之下強行簽了賣身契,要爲幫派效命很長時間才能将賣身契贖回。

那是足以讓他們心生絕望,但又在死亡威脅下能夠勉強接受的數字,足以讓他們爲之奮鬥很多很多年——但并非完全沒有希望。

他們别無選擇。

即便如今的信息不再像之前那樣閉塞,在來到戴斯島之前,他們也無法從互聯網上獲取一切自己想要的信息,更何況細分領域的“門道”——

中介公司的行業規則全然不同于另外其他所有的行業,中介公司的安保力量又完全無法被任何其他力量所約束。

他們甚至被大多數力量所保護——

中介公司不但繳納大量的稅款,還因爲持續輸出利益而能夠供養的起幫派力量。

普通人必然要着了中介的道,那看似體面的“協議”僅僅是爲了挑選,而不是爲了保證任何事。

除了這幾個從亞楠來的新移民之外,剩下的一個讓陳宴更難過。

陳宴在感覺到那人經曆的一瞬間之前預感到了不對勁,并在一瞬間開始的時候切斷了通感。

可通感的産生是即時的,即便他切斷了鏈接,傳輸進入通感中的經曆也已經被他知曉。

這些經曆,都來自堆積在角落裏的某個殘屍。

這人生前是第一島鏈上某個島嶼出生的孤兒——他剛剛出生就成了孤兒,被丢棄在酒吧旁醉漢們的嘔吐物裏,被聖光教堂的神父用貓奶撿回一條命,在之後的整個生命裏都承受着痛苦和孤獨的折磨。

他生來叛逆,能力并不出衆,在六歲時燒毀了神父的經書而被驅趕出了教堂,他在之後幾年裏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和“小夥伴”們比較彼此之間在一小時之内能偷到多少女士纏在腳腕上的絲巾。

在那個第一島鏈上資源島嶼大墾荒的時代,他和他的夥伴們——随時都會因瘧疾或是各種病症和意外情況而喪失生命的小夥伴們,他們像野狗一樣混迹在泥濘和肮髒的蒸汽機煤煙當中,在極度饑餓時甚至把碼頭之下髒水裏重金屬超标的藤壺當做食物,并時常在高緯度冰冷的冬夜裏拿自己換取食物和一夜的住宿權。

他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義。

他從來都沒有思考過生活的意義。

他從始至終根本不知道思考生活的意義這件事。

在戴斯島成爲島鏈中心的時代來臨之後,他偷偷上了一艘渡輪,想要和夥伴們一起去“傳說中遍地黃金的戴斯島”讨生活。

他冒着被船警打死的危險偷了一身不至于被看成是小流氓的衣服,混入了登船的人群。

生命中唯二的意外出現了——他見到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心動,更不知道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他隻感覺到了清晰的自卑。

這一次,自卑并未化作爲了掩飾自卑而生的兇狠,也并未讓他拿起任何形式的利刃。

在看到那女孩的這一刻,他回想起來,那樣的自卑,他在小時候也體驗到過。

那是一個并不算晴朗的午後,島上的氣壓很低,有海龍卷在天邊肆虐,島上風平浪靜,氣溫高的可怕,悶熱把一切都變得濕漉漉的。

他清楚的記得,他那時坐在教堂的最後一排,百無聊賴的翻着已經翻爛了的經書,一個看起來像“母親”一樣的黑衣女人走了進來,那女人長得并不漂亮,但對他很和藹,她問他神父在哪,問他下午的禱告什麽時候開始。

他回答了她的問題,幸福而滿足。

雖然他并不知道那是幸福和滿足,但屬于人類的情感依然在面對美好時滿溢出來了。

即便後來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幸福的感覺卻留在心裏,怎麽都揮之不去了。

意識回轉時,他已不自覺的跟着女孩走了很久。

他知道了女孩所在的船艙,他可以用手腕上纏繞的軟鋼絲輕易打開船艙的門鎖,他可以像之前任何一次和女孩子睡覺的時候一樣在半夜偷偷進入船艙,給她下藥,對她用強。

他并沒有這麽做。

他沒有像之前對待任何人一樣對待女孩。

他沒有用他獨特的手段去表達他的愛。

他隻是遠遠的看着她。

他在船上看着她,在幾天之後她中途下船時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視野盡頭。

他生命中的第二段戀愛結束了。

幾天後,随着渡輪抵達戴斯島,他踩在戴斯島龐大規模的碼頭上,感覺自己如同走入一座巨大的迷宮。

迷宮的入口在他腳下,出口卻不知所蹤。

他心中升起了恐懼,可當他茫然扭頭時,已經看不到自己的退路了。

他像一隻野獸一般很快适應了新環境。

戴斯島上豐富的物質讓他過上了比之前好上幾倍的生活,他進入幫派,得以吃上幹淨的食物,雖然那些食物大都是塑封的包裝食品,但也好過碼頭之下的藤壺。

每當響起碼頭豎樁上的藤壺時,他都會煩躁起來,驚恐起來,他發誓自己一定要努力爲幫派做事,出人頭地,這輩子都不再去吃那麽惡心的東西了。

機緣巧合之下,他跟了一個很照顧他的老大,在死亡的那一刻,他回想起來,這是他這輩子走過的最大運氣了。

今天早上,講義氣的老大告訴他,另外的幫派要來搞他們的陀地,他們必須反擊。

于是他帶上了他剛買的砍刀,跟着兄弟們一起和對方發生了沖突。

他并不幸運,如同一個普通人一般一輩子也不會走運幾次。

幾把刀朝他砍過來,于是他失去了生命。

他就這麽死了。

就像是水消失在了水中。

世界沒有因此産生半輪漣漪。

陳宴在内心的惶恐中對整段經曆感同身受,通感的最大麻煩在此刻完全爆發了——在感受他人的一整個人生的此刻,陳宴沉浸在整段記憶中不可自拔,仿佛自己變成了那個死去的沒有姓氏的年輕人。

一切悲歡就此相通,一切感受完全同步,一切經曆就此共情。

完全同步的通感和本身記憶彼此之間産生的巨大撕裂感讓陳宴幾乎精神崩潰。

死去的年輕人此生懵懂,不知道自己到底經曆了什麽,可陳宴卻什麽都知道,他的經曆和知識解讀了通感中感受到的一切,随之出現痛苦遠超一切肉身的傷痛。

他很快被巨大的絕望吞沒了,如同不會遊泳之人溺于深海之中。

他在深海中睜開雙眼望向無盡深淵,因痛苦而放棄了掙紮,可耳邊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

他已經放棄掙紮的意識像是被這聲音喚醒了,他開始努力想要聽清楚那聲音,即便隻用上了一丁點力氣,那聲音也愈發清晰可見——

“長官!”

陳宴猛然睜開雙眼。

意識回轉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心髒狂跳,大口喘着粗氣,内裏的衣服幾乎被汗水完全浸透了,飙升的腎上腺素讓身體幾乎瘋狂。

而斯沃姆——桌對面的斯沃姆正淚流滿面,整張臉上肌肉顫抖,兩顆眼珠子正像水龍頭一樣向外冒着水,臉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枯着。

陳宴忽然回想起來,剛才那一聲“長官”似乎是帶着哭腔的。

斯沃姆發生了什麽……

“我我我……爲什麽會這樣?”

斯沃姆的身體正在枯萎,聲音裏帶着強烈困惑的情緒在一瞬間竟主動調動起了陳宴的通感!

“長官……剛才那是什麽?”

陳宴意識到,斯沃姆剛剛應該是對自己的通感産生了通感——“陳宴剛剛以自己的情感和世界觀去解讀那個已死去小夥子的一生”這個過程,斯沃姆也完全感受到了。

讓陳宴崩潰的是,他的通感正不受控制的被斯沃姆調動起來,狂飙的情緒眼看就要再次失控——他必須阻止斯沃姆繼續調動他的通感!

“那是一個普通人類的一生。”

他特意用了“human”而不是“people”,以将普通人類和斯沃姆作以區分,同時也強調已死者的人類屬性,想要以此來告訴斯沃姆,那不是你的情感,你完全可以不被這樣的情感所影響!

“普通人……都要承受這樣的苦難嗎?”

你……知道什麽叫苦難嗎?

陳宴想說不是這樣的,人們雖然過的困苦,但世界是在不斷變好的,生産力是在不斷發展的,人們将會過上越來越好的日子,那樣的未來已經近在眼前……

混亂的情緒讓他在這一刻想起了許多事,所以話到嘴邊的時候已經不被他控制。

“那對他們來說并非苦難,斯沃姆,他們甚至不知道苦難是什麽,他們隻是要生存下去。”

斯沃姆在茫然中崩潰着:

“我不知道這一切有什麽意義……他的生命,他的生活,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既然如此困苦,生命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難道生命本身的出現就是爲了苦難嗎?難道生命就是爲了苦難而生嗎?”

“可是長官,我不知道這一切的意義,爲什麽還會對他的生命産生共情呢?”

“我……我不知道……”

斯沃姆外放的精神壓力讓周圍的一切崩潰了,強大到不可思議的生物磁場讓周圍大範圍的碳基生命喪失了意識,陷入到和他同樣的悲傷之中。

機械蜂巢的A、B、C、D、E五個區同時斷電了,一切電子設備就像是受到了某種弱電磁脈沖一般失去了工作能力,機械蜂巢的幾乎五分之一區域陷入一片漆黑,即便是黎明時分的朝陽也無法将其照亮。

神要失控了。

陳宴在扛不住之前做出了自己最後的努力。

“斯沃姆。”

他看着祂的眼睛。

“你能夠感受到這一切,是因爲你是個好人。”

你能感受到一切,是因爲你受到了來自我的,屬于正常人類世界觀的教育。

陳宴說完一句話,心中閃過一個念頭,然後一頭栽在桌面上。

當斯沃姆感受到他這句話中包含的情緒時,因情緒暴亂而産生的強大磁場消失了。

機械蜂巢底部的幾個區域電力随即恢複,街道上再次一片燈火通明。

恢複了神智的人們完全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麽,斷電了的電子設備也恢複了正常,人們沒有追究剛剛發生的異狀,因爲他們還要爲生活而忙碌奔波,根本沒時間去八卦一場莫名其妙的“斷電”。

PS:最近的幾章節奏拖沓了,可一些事情不講清楚又不行。

接下來盡量不去寫一些和主線無關的東西了。

但該講清楚的還是必須講清楚。

——2023年2月4日16點56,二進制劍仙敬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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