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跟在頭戴灰色八角帽的馬仔上了舷梯,在短暫的幾步之後踏進船艙,便看到了船艙内逼仄的空間深處堆積着垃圾一樣的黑色塑料袋。
這些塑料袋被像垃圾一樣随意堆放在角落裏,甚至沒有做防潮處理,仿佛僅僅是塑料袋就能夠抵擋海上嚴重濕氣的侵襲——即便是陳宴這種外行,也知道應該在航行過程中對電子産品多加一層防護,可托馬斯·吉爾伯特的辦事員們顯然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任由那些嬌貴的電子産品留在角落裏被潮濕侵襲,或等待着被靜電擊穿。
“這批貨暫時沒辦法處理,你得想辦法把這批貨保存兩天。”
馬仔在說出商量範圍之外的計劃時并沒有任何“抱歉”之類的情緒,陳宴心想,這或許是因爲他們早習慣了生意進行過程中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
“C-17區昨天發生了暴亂之後就一直在修複中,沒有開放,我們合作的店鋪在那裏……我會把合作夥伴的電話号碼給你,但你不一定能打通,他們陷入了一些麻煩,肯定是要避風頭的。”
剛剛托馬斯·吉爾伯特提到過C-17區,就是火藥店被清剿的區域。
馬仔話中的用詞讓陳宴發現了頗爲有趣的東西——他明确說是“合作”,而按照托馬斯·吉爾伯特之前表達的意思,電子産品的修理者們應該屬于剃刀黨才對。
陳宴問道:
“把這些東西送到C-17區的店鋪之後呢?”
馬仔瞥了他兩眼,那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你什麽都不知道,就來做生意來了?”。
雖然心中不耐,但馬仔還是給出了解釋:
“店鋪會處理好這批貨,那就不是你們的事了。”
這的确不是陳宴的事,按照當初的約定,陳宴隻是作爲投資人,對托馬斯·吉爾伯特的“生意”注資,而不是計劃中任何一個階段的執行者。
陳宴拒絕了對方出于習慣而遞過來的煙,不死心的繼續試探:
“這些東西可不好賣出去。”
馬仔瞅了一眼陳宴身後的兩個壯漢——他先是掃過傑克·巴爾多藏在上衣口袋裏的手,然後将視線在斯沃姆的光頭上多停留了兩眼。
他意識到對方不好招惹,所以沒有像平時那樣面對多餘的疑問立刻發作,而是用狠狠抽煙的舉動掩飾了自己的不耐和煩躁,繼而噴雲吐霧,用含糊不清的話說道:
“誰知道呢,湯米說能賣出去,那就一定能賣出去……别再問了,那是店裏夥計們的事。”
按照帝國人的稱呼習慣,托馬斯這個名字有很多種叫法,不熟悉的才稱呼托馬斯,熟人一般稱之爲湯姆,再熟悉一些,關系更親密一些的,就把托馬斯稱呼爲湯米。
陳宴從他的回答中明白過來,托馬斯·吉爾伯特在這場交易中大概扮演着“原材料提供者”的角色——來自亞楠市的電子垃圾就是他提供的原材料,而對電子垃圾的“維修”和“售賣”過程,則由戴斯島上的其他勢力獨立完成。
陳宴接過他遞過來的紙條,便看到了紙條上寫的電話号碼:Dea-27661321
這電話号碼比亞楠市的電話号碼長的多,必定是因爲使用手機的人已經足夠多的原因。
陳宴登上碼頭之後并沒有看到燈塔,但手機信号是滿格的,這說明戴斯島上的某個位置一定有一座巨大的燈塔。
陳宴沒再多問,在馬仔的幫助下架起了手推車,将一共六袋電子垃圾用手推車運送回了自己的船上。
回到船上之後,在蝦人的幫助下,四人将電子垃圾在底層船艙鋪開,陳宴發現這些電子垃圾大都是些手機,有功能機也有智能機,唯一相同的特點就是全都無法開機。
在陳宴的授意下,蝦人喬治·萊博斯特很快拆開了幾隻手機,并通過接線或過電等很簡單的方式讓手機重新開機了。
“哈,這些手機大都隻是虧電而已,對電子進行激活就可以繼續用了。”
喬治·萊博斯特拿起另一塊被拆開了電路闆的手機:
“這塊的芯片壞了,沒辦法修,徹底報廢了。”
他向其他三人展示着手裏鑷子中夾着的手機芯片。
那指甲蓋大小的一塊芯片看起來沒有針腳,也沒有什麽類似輸入輸出端口的存在,僅僅隻是一塊小小的、軟軟的,不知道什麽質地的金屬片。
“這種材質比較奇怪,會對電刺激做出奇特的反應。”
蝦人原本就是電工,在亞楠市進入互聯網時代後,他通過網絡汲取了更多弱電知識,而這些知識在今天排上了用場。
蝦人用一根看起來像是電筆一樣的東西接觸芯片,并按下筆上的按鈕。
鐵質的筆尖并沒有出現類似“電光”一樣的東西,但芯片已經起了變化——芯片的表面像是發生了微小程度的“向内坍縮”,坍縮的過程伴随着芯片本身的某些變化,陳宴不知道那變化是什麽,但莫名從空氣中感知到了類似“灼痛”的情緒。
這塊芯片……
是活的?
可芯片這種東西怎麽會有痛覺神經呢?
将一塊芯片賦予生命,也賦予痛覺,機械飛升密修會這是要做什麽?
陳宴早知道手機是機修會搞出來的東西,但始終不明白他們讓每一個人擁有手機的意義,這些天經曆了這麽多關于機修會的事情之後,陳宴隐隐察覺了機修會的某些目的——讓機械擁有“真正的生命”。
他不知道自己猜的對不對。
他從蝦人手中接過芯片,通感立刻産生了芯片曾經處理過的一切信息——接通過的電話,發送過的短信,被操作過的軟件等等。
通過芯片産生的一切操作行爲被他感知到,并足以做出一個結論:
這枚芯片雖然擁有類似“生命體征”的東西,但其本身并不擁有“主觀意識”。
他看着這塊芯片,心裏很快有了另一個念頭:
‘一旦牽扯到【主觀意識】,機修會就會受到阻礙,他們的計劃通常會在此停滞不前。’
但僅僅隻從“生命體征”方面來講,由單晶矽的某種結構構成的電子芯片,一旦擁有生命,那就是正兒八經的“矽基生命體”了。
想到這裏,又聯想到之前機修會的所作所爲,陳宴感覺機修會的真實目的愈發清晰可見。
像這樣擁有生命的芯片還有很多,但從未有任何一個擁有任何的“主觀意識”。
陳宴心想,從這方面來看,從手機裏誕生的賽博格·奎因的意識體應該能夠看成是完整的“矽基生命”了,因爲賽博格·奎因以手機爲意識載體,本身擁有完整的“主觀意識”。
想到這裏,陳宴忽然心想,現在的這個賽博格·奎因,自從從手機裏誕生之後,就始終被北局封印着IP地址,如今一經出現,萬一被機修會盯上……
希望賽博格·奎因招子放亮點,别在網絡世界裏那麽莽,不然一旦被機修會這種幾乎沒有任何信息可循的神秘勢力抓走,陳宴無論如何都救不回來他,也不會花費很大的代價去尋找他。
陳宴看着那枚芯片,心想,能在這時候突然發現芯片的秘密,可真是意外之喜。
陳宴心想,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或許并不是他“發現”了芯片的秘密,而是芯片的秘密碰上了他——也許類似“芯片内會誕生矽基生命體”這樣的秘密已經存在的足夠多,範圍足夠廣,足以被他這樣稍微有點超凡知識的人接觸到了。
陳宴接觸到了原本對他來說未知的知識,他認爲這要歸功于他對世界的接觸——正常的邏輯應當是:他是因爲來到戴斯島這個被帝國投入了大量資源,站在整個世界最前沿的飛速發展的島嶼,所以才能接觸到大量類似“芯片”這樣的東西,從而擴寬了眼界。
在亞楠市也遲早會接觸到手機芯片,可亞楠市能有比除了接觸芯片以外,更多接觸世界的機會嗎?
陳宴覺得亞楠市不會有太多這樣的機會。
亞楠市的情況不容樂觀,看似已經恢複平靜的民間隐藏着更加爆裂的矛盾,如果那些矛盾不能被航空港帶來的就業機會減緩,亞楠市恐怕要變成一顆大雷,炸的整個北方聯邦很久都無法恢複生息。
陳宴不想要那樣的結局——出于部分基于此的考慮,他組織了夜校,希望夜校給社會帶來的人才能夠讓矛盾減緩,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停歇。
教育爲社會帶來的發展是間接的,要很多年時間才能看到成效,而社會矛盾的積累和爆發也需要一些年的時間——陳宴拿亞楠市的情況和前世的一些朝代做對比,感覺亞楠市至少還有十年好活。
十年時間,并不足以給教育一些機會,爲社會帶來足夠的變化。
但這是陳宴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而于他自身而言——對于被放逐出亞楠市的他而言,如今的境遇完全說不上是逆境,他能夠借此機會看到許多曾經看不到的事情——站在戴斯島,站在帝國的島鏈上,看着帝國爲了轉移一切矛盾和邁向未知未來而建造的巨大物聯系統,看着付諸于此的一切科技,陳宴欣然發現,自己正在跟上世界發展的潮流,也正在往世界發展最快的地方走。
也或許……
也或許隻是潮流将他裹挾在内,無論是在島鏈上,還是在亞楠市,他都無可避免的被世界前進的洪流卷入其中,不可抵擋,無法選擇。
或許,他自以爲是的竊喜,僅僅是源自内心的無知和由無知而生的無畏。
陳宴拿着芯片,心中幾經思量。
他現在雖然已經不再迷茫,但并不知道自己如何參與到世界發展的進程中。
他心裏想,也許掌握一部分生産資料,成爲資本本身,是一種參與世界發展的途徑。
所以他參與了托馬斯·吉爾伯特那看似完全不靠譜的電子垃圾走私——他想要用“相對正常”的方式參與生産資料的流通和資本的運作,而不是拿模塊化公寓的海量電力以破壞市場的姿态強行參與到一切進程中。
在決定了這件事之後,他的心情像極了當初來到亞楠市之前,在渡輪上海投簡曆找工作的時候,無比期待又無比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好在他已經經曆的足夠多,那些經曆也足以讓他冷靜下來。
“這些電子垃圾,能修的好嗎?”
陳宴向蝦人喬治·萊博斯特發問。
蝦人拿起一枚老式手機,那是亞楠市剛剛建立燈塔時發放的第一代功能機,屏幕很小,雖然能上網,但網速特别慢:
“這樣的功能機幾乎都能修,因爲結構比較簡單,沒什麽特殊的零件,隻要芯片不壞,基本上沒什麽問題。”
他又拿起一枚智能手機,這種手機是燈塔全面建立之後,更新換代的産物:
“智能機不好搞,零件太多,而且我剛才檢查有好多屏幕是壞的,屏幕這玩意兒是一個整體,壞了一小部分就不能修了,隻能換新的,或者頂着壞屏幕用。
至于其他……進水的,被靜電擊穿了電容的,就特别難搞。
智能機零件複雜,集成化程度高,如果想修,肯定是能修好一部分,可一旦涉及到特殊的微小型電子元件,就沒辦法了。”
蝦人從塑料袋裏摸索了一陣子,陸續将幾台不同的設備擺在桌面上。
“這些分别是交換機、中繼器、服務器硬盤……都是電子設備,也不是不能修,就是修起來麻煩極了,要用到專業的設備和零件,因爲維修電子器械的設備和普通的電器維修設備不一樣。”
陳宴點頭道:
“所以需要更專業的維修工具和适配的零件,沒問題,我想辦法。”
陳宴扭頭問傑克·巴爾多:
“你之前好像也學過類似的東西?”
傑克·巴爾多說道:
“這些玩意兒大差不差都那個樣子,學學就會了麽,沒什麽難的。”
傑克·巴爾多之前可是連初代礦機的中控台都能搞一搞,現在面對這種科技含量相對較小的東西,按理說也應該不在話下。
“這樣——你們盡可能去修,能修好幾個是幾個,我現在去C-17區看看情況,看能不能買到維修設備,如果可以的話,這生意咱們就自己做了。”
陳宴說完,帶着斯沃姆,離開船隻,前往戴斯島中心方向的C-17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