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距離處刑還有25小時]
上城區,金街。
現在已經是晚上10點,天早就黑了,呼嘯的寒風從雲層中帶來的暴雪之内充斥着大顆的冰粒,這些冰粒拍打在人的臉上,即便在最粗糙的皮膚上也依然會留下明顯的紅印子。
已經筋疲力盡的遊行者們在此停歇,他們用街邊垃圾堆裏能夠找來的木闆箱和塑料泡沫制作成簡易的栖身之所,用金街中央的巨型環狀回廊遮蔽暴雪。
過去從沒有人預料到,原本隻是爲了美觀而建造的巨型環狀回廊竟然能起到這樣的效果。
也算是把稅收用到了實處。
即便有人掉隊,遊行隊伍依然龐大,但由于今夜無月,暴風雪又導緻火把無法點燃,所以遊行隊伍附近一片漆黑,即便站在金街無處不在的高層寫字樓上,在暴風雪的遮蔽之下,也看不清楚地面上的隊伍有多長,又有多少人。
金街上的小型商鋪和寫字樓都已經封鎖死了,大門的門闆從内部用鋼筋焊住,荷槍實彈的安保部隊守在各個寫字樓的大門之後,随時準備突破之後的反擊。
這樣的防禦措施比舊城區和下城區不知強了多少倍,并非因爲金街的人更加惜命,而隻是因爲他們有足夠的錢和資源來保護自己的财産。
遊行隊伍中的暴民們或許能夠用槍打爛寫字樓的窗戶,但絕不可能順着牆爬上去,因爲窗戶裏等待着他們的同樣是持槍者,遊行者們的人數優勢在這一刻不存在了。
此時此刻,已經駐紮在金街環狀回廊的遊行隊伍中央,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站在暴雪吹不到的陰影裏,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向什麽方向。
遊行隊伍裏大多數人都像他一樣,被模拟器的模拟結果打了雞血,認爲隻要罷工就一定會成功。
他們憑着一腔熱血而加入了隊伍,因爲工頭們對工資和待遇的許諾而跟着隊伍向上城區進發,因爲朋友、同事和家人在這一整天之内的死亡而擁有了不可化解的仇恨。
他們大多數在自己手機上運行過模拟器的程序,但他們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通過數字進行聯想的能力——
對他們來說,模拟器模拟過程中死去的人,付出的代價,都僅僅隻是冰冷冷的數字罷了。
他們或許知道“要死很多人”,但遲鈍的感覺讓他們無法通過數字意識到罷工本身的殘酷,更由于各種原因沒辦法把“死亡”這件事聯想到自己身上。
老男人從身邊抓起一團雪,塞進幹澀的嘴巴裏,終于緩解了一些因長時間徒步前進和勞心勞力而導緻的幹渴,同時擁有了一陣難以忍受的牙痛。
這些是值得的,他告訴自己。
他供養着一個家庭,起初這個家庭隻有他自己——他是一名來自亞楠市周圍鄉村的農夫,拿着威廉·亞當斯集團對田地的收購款來到亞楠市,起初他覺得自己會因爲這些錢而過上富足的生活,誰知道城裏的東西貴的吓人,鄉下的5個先令已經能夠蓋得起房子,可在亞楠市隻能供他吃上半年的飯食而已。
他在茫然、無助和因工作而起的疲憊中花光了積蓄,不得不和那些連帝國話都不會說的新移民混居在轉角樓中的某個不大的房間裏,每天吃兩頓飯,因工作而産生的職業病而在每天夜裏胸口疼痛不止。
在他來到亞楠市後,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整整三年。
人總得活着,生活也要繼續,他這樣渾渾噩噩活着的人是想不到自殺的,他隻會在苦悶時把明天的早飯錢換成睡前的一杯苦艾酒,然後伴着微醺和破被入眠。
好在,生活很快有了轉機。
在來到亞楠市之後的第三年,他在十分意外的情況下遇到了一位來自家鄉的女孩,那女孩被中介騙到城裏,本想找一份安穩的工作,但爲生活所破成爲了一名轉角女郎。
他遇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懷孕八個月了,沒辦法接客,也沒有存款,幾乎活不下去了。
她告訴他,她因爲打胎太多,如果這一胎再打掉,以後就都沒辦法懷孕了,所以她想要把孩子留下來。
他沒有去思考爲什麽要打那麽多次胎,也沒有去想她爲什麽不采取避孕措施這件事,隻是資助了她的生活。
于是,她理所當然的住進了他位于轉角樓中的房間,負責照顧他的生活。
下城區的男女關系大都簡單,供養和被供養,需要和被需要,大家爲了生存下去而努力着,過于大的生存壓力讓道德在此沒有生存的土壤。
他感覺很滿足,作爲一個四十多歲飽經風霜的光棍,他看起來已經像是五十多歲的老人了,能有女孩願意跟着他,已經是聖光的恩賜,更何況這女孩長的還不錯,即便有了一個孩子又能如何?誰嫌棄誰呢?
在她生産之後,爲了不讓她重操本行,他想辦法多做了一份工,賺到的錢不但夠一家三口的開銷,甚至還能存下來一些。
女孩對此十分滿足,她甚至開始憧憬未來的生活,在來到亞楠市之後,她眼神裏第一次有了光。
老男人注意到了女孩眼神裏的光,他雖然不太明白她到底是怎麽想的,但遲鈍的感覺至少告訴了他一件事:因爲他的努力,他們有了積蓄,所以女孩很開心。
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其實,他知道身邊有很多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對轉角女郎這份“工作”并不排斥,甚至有很多男女鼓勵自己的伴侶——無論男女,去做這樣的工作,甚至守在門邊保證不被人打擾,就是因爲确實能賺到很多錢。
生活嘛,忍忍就過下去了。
如果再糊塗一點,就不必活的那麽累了。
……
直到今天,這個家庭的第二個孩子已經三歲了。
女孩視這個孩子爲聖光降下的恩賜,對兩個孩子悉心照料,不舍得讓他們和大多數同齡人一樣進入工廠和他們的父親一起工作。
女孩時常會做一些縫補衣服的零工,但會縫補衣服的人實在太多了,她的工作時有時無,根本不足以爲這個四口之家做出貢獻。
因爲這些日子以來亞楠市的動蕩,到今天爲止,他們辛辛苦苦節衣縮食積攢下來的積蓄已經花光。
老男人原本打算想辦法再多做一份工,可就那麽一夜之間,他失業了——他所在的工廠進購了一批自動化設備,工廠主大規模裁員,不需要他這樣的人了。
一夜之間,他如墜地獄。
絕望之後,是難以抑制的憤怒。
起初也不知道是誰開的頭,被裁員的和不被裁員的人發生了争執,這争執很快演變成了沖突,很快暴力發生了,被裁員的一些工人們殺了人,燒毀了工廠主進購的自動化設備。
由于他當時也在場,且被人用手機拍到了臉,所以工業區警務處很快找到了他們這些人。
被裁員的工人們人數衆多,在絕望的境地中根本沒有任何妥協的機會,沖突再次爆發了。
恰逢那時工人們已經大都接觸過了罷工模拟器,知道做什麽能夠讓自己得到利益,所以他們做的很絕——在犧牲了一些人之後,他們殺掉了一些警員,把剩下的人囚禁了起來,作爲後續談判的資本。
哪成想,第二天一早,被囚禁的警員全都死了。
一切從此開始無法挽回。
也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論壇裏那些帖子對人們的啓蒙,還是别的什麽原因……工業區在一夜之間開始了大範圍的罷工。
一些激進的工人站了出來,将大夥組織起來,想要向工廠主們讨一個說法,可那時候工業區的大多數工廠主已經聞風而逃,工業區的議院派駐部門也全然空了,工人們打了空靶子。
按照模拟器上效率最高,時間最短,成功幾率最大的罷工流程,工人們組建了臨時工會,按照所屬的工廠區域分成十幾個隊伍,集結了将近五十萬人,浩浩蕩蕩的朝上城區亞楠市議院的方向開去。
直到現在的雪夜,整個隊伍還剩10萬不到。
老男人蜷縮在從垃圾堆裏撿來的硬紙箱裏,怎麽也睡不着覺,他回想着妻子和孩子們。
片刻之間,一個人影從不遠處的雪地裏走了過來。
老男人和身邊幾個人立刻把他拉了過來,緊張的問道:
“查理那邊怎麽說?”
查理是當初帶領他們的工會組織者之一。
被凍得哆哆嗦嗦的人說話時都打着寒顫:
“查理老大說下城區還沒來信兒,咱們隻能繼續往前走。”
一個脾氣暴躁的工友立刻急了:
“怎麽還沒消息?咱們的人不是留在下城區了一部分嗎?他們在幹什麽?”
那人回道:
“聽說是因爲咱們到的地方都被屏蔽了燈塔信号,所以手機收不到消息了……查理老大那邊有一個人正在搞無線電,但不知道無線電信号能不能發出去……總之特别不好搞,咱們現在聯系不上下城區了。”
老男人說話的時候,盡量不讓其他人聽出他聲音裏隐藏的絕望:
“我感覺,他已經失去了信心……他認爲我們付出的代價已經無法用收獲進行補償。”
老男人舔了舔再次幹裂的嘴唇:
“如果不是已經行進到這裏,查理恐怕已經帶着他的人離開了,他們都聽他的話,因爲他平時對他們不錯,可他們不知道,老好人是不能成事的。”
那個暴躁的聲音差點怒了:
“查理不行,你行你上!”
老男人:
“我上你XXXX。”
暴躁聲音的主人霍然起身,身邊的人們立刻拉住了他,勸阻道:
“現在不是内讧的時候,你們打一架把力氣消耗光了,明天到了議院之後的那場硬仗怎麽辦?”
暴躁聲音的主人怒哼一聲,坐回了自己的填充了塑料泡沫的紙箱。
未能爆發的沖突讓這一小片的士氣更加低沉,人們心中困惑難以排解,就開始拿手機去看從論壇裏下載的那些篇文章。
他們大多都是半文盲,大字不識幾個,僅僅一篇文章讀起來就很吃力,必須靠猜和詢問才能把文章看下去,即便如此,他們也樂此不疲——
因爲隻有這些文章告訴他們,他們做的是對的,爲了生活去反抗是對的,如今集結在上城區是對的。
過程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并不在乎遊行中遭受的種種苦難,甚至相當一部分人并不畏懼死亡,因爲他們的生活已經糟糕到隻有拼命才能改變的地步了。
這些文章中記載的東西是他們進行這場遊行的動力,也是他們在絕望中能夠擁有一絲光明的希望。
工會的組織者們雖然沒時間将這些文章裏的内容和模拟器的運行過程進行比對,但好在絕大多數玩過模拟器的人都知道罷工的大概流程,所以整個遊行和示威的過程尚且還算能夠指揮。
他們的手機并非陳宴手機那樣的電子生物設備,不能用生物電來充電,再加上這樣寒冷的天氣對手機電池的影響,越來越多人手機沒電了。
人們開始聚集在一起,去看那些尚且有電的手機。
老男人身邊的一個人忽然開口說道:
“你們說,發布這篇文章的那個亞裔,現在怎麽樣了?”
聊到這裏,大家來了精神。
“不是說他被抓走關進監獄了嗎?”
“怎麽可能呢,他在監獄裏怎麽可能發布視頻,怎麽可能更新遊戲。”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小舅子曾經因爲犯事在亞楠市公立監獄待過一段時間,他回來說,那裏面其實和外面沒什麽區别,隻要有錢,什麽都能買到,計算機肯定是也沒問題的。”
“那人不知道被關了多久,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被放出來,視頻裏他說自己過兩天就要死,那不就是明天嗎?他是死刑犯啊……”
“死刑犯怎麽了,能被關進去判死刑的人,那一定是天大的好人!”
衆人一緻點頭。
“這個我倒是知道,在他那篇帖子發出來之後,就有人根據他的面容扒出來了他的身份信息,并得知他的行刑時間在明天晚上11點。”
“之前不是說有人去救他了嗎?結果怎麽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