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宴來到伯明翰街南區791号的時候,天空已經開始大範圍的放亮,即便有煤灰霧霾遮掩,依然會有一些太陽光透過霧霾,灑向大地,驅散被冰封城市角落裏的陰霾。
伯明翰街791号是一棟三層别墅,有獨立的院落, 其中坐落着積滿了雪的花圃和一顆比别墅還要高一些的松樹,這樣的松樹幾乎是伯明翰街中産們的标配。
陳宴在松樹的樹梢上看到了代表着聖歌團的祈願鈴,這說明這家人是【聖光】的信仰者——
如同帝國大多數的中産一般,他們也一定把自己享受優渥生活的一部分原因歸功于無所不能的【聖光】。
他按響了門鈴,很快有傭人的身影出現。
那是一個腿有點瘸的老爺子。
“請問您是?”
老爺子雖然瘸了腿,但腰闆卻直的很, 眼神不卑不亢。
“我是安迪爾小教堂的傳教士,聽說你們家有人遭到了厄運,安迪爾神父差我前來爲其禱告。”
禱告哪有這個時候做的……
老爺子内心雖有疑惑,但聯想到自家主人遭遇的禍患,和女主人這一整日來的以淚洗面,便歎了口氣,說道:“願聖光護佑着我們,請進吧。”
安迪爾神父的名号雖然很管用,但老爺子并不信那一套,他此生的經曆告訴自己,謊言無處不在。
可現在這個關頭,這即便是個騙子,用來哄一哄陷入悲怆不可自拔的女主人,也好。
畢竟,騙子的嘴比他這麽個笨拙的普通人要強多了。
老爺子看向陳宴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寒芒。
可如果這人心存不軌,他也一定爲主人守護好妻兒不被欺負。
陳宴跟着老人進了屋子, 便看到屋内點着一盞守魂燈, 聖歌團讓民衆相信燈光是聖光的一種,可以守護已經逝去的靈魂不被邪魔侵擾, 從而更安全的回歸聖光意志。
守魂燈前癱坐着一個穿着一身黑衣的魯克女人,她有着濃重的黑眼圈,直勾勾看着守魂燈旁的男人照片,眼神空洞。
照片上是個看起來并不英俊的魯克男人,臉上麻子不少,五官還算端正,身上的紳士服讓他看起來氣質好了許多。
這就是鹿。
“你好,太太,我奉安迪爾神父的囑托,前來爲逝去的先生祈禱。”
女人聽到他的聲音,擡起臉來,空洞的眼神中終于有了一絲情緒。
一絲陳宴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她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用雙手捂住嘴,隻在指尖留出一道微小的縫隙,小聲道:
“其實啊,我的丈夫沒死!”
一旁的老爺子繃不住了,急忙對陳宴說道:“夫人過度悲傷,精神已經不正常了!請盡快爲她祈禱吧!”
陳宴抓住她的手。
老爺子如果不是聽到了他接下來的話,差點就一腳踹上去。
“我相信你的話。”
他朝她眨了眨眼。
“我相信他還活着。”
像是看到了他眼神中的真誠,女人眼神中竟然綻放出一絲光芒。
“謝謝!”女人滿是血絲的眼睛裏有淚流出, 帶着顫音道:“謝謝你!”
她像是因過度悲恸而傷了身體, 說出這句話之後,身體竟搖搖欲墜,向一邊倒了過去。
陳宴一手将她攬住,一手伸向老爺子。
老爺子眼睛瞪圓了,但發現自己現在竟然沒什麽辦法,隻好遞了紙巾給他。
女人撞在他懷裏,感覺到了陳宴外套上的晨霜,立刻清醒了一些。
她輕輕從他臂彎中掙了出來,低聲道:“對不起……”
陳宴歎了口氣,把紙巾遞過去:“我能感受到你的悲傷,願聖光護佑着你。”
女人沒有去接紙巾,而是再次捂着臉哭了:“詹森看到我這幅樣子,一定會很生氣吧……”
鹿的本名叫詹森。
老爺子聽着她的嗚咽聲,一時間束手無措,他隻是個傭人,隻會幹家務,根本不知道怎麽安慰人這回事。
他茫然無助的看向陳宴。
陳宴投給他一個“鎮定”的眼神,并看向女人。
“夫人,詹森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女人精神虛弱,聽到他這麽問,沒有産生排斥的念頭,反倒是腦海中泛起的記憶驅散了情緒中的一些悲傷。
“詹森啊……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那時候還不認識他,隻知道他已經經曆過幾場戀愛,我很害怕,因爲家裏安排我和他見面,我們這樣信仰聖光的家庭管教很嚴,我要想出嫁,隻能聽從家裏的安排。”
“我在伯明翰街的蜂鳥咖啡館見到了詹森,遠遠的看着他穿着西服,一副興緻恹恹的樣子。
他也是被家裏安排來的嗎?
我當即後悔了,我覺得應付不來這樣的男人。”
“就在我想要離開的時候,詹森看到了我,并和我打招呼——那可是他第一次見到我啊,怎麽能認出我來的?”
女人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她已經将近四十歲了,但那絲微笑竟像極了妙齡的女孩。
怎麽會這樣呢……
陳宴想起了一個不好的詞。
回光返照。
陳宴感覺她的狀态不太妙,并在她沒有直視自己的時候看向一旁站着的老爺子。
老爺子滿頭大汗,急的五官都揪到了一起,在陳宴看向他的時候,他也用更緊張的眼神看向陳宴。
妥,老爺子鐵定幫不上忙了。
陳宴看着女人低頭笑着陷入沉默。
而随着沉默的開始,她的眼皮似乎要閉上了。
這一刻,陳宴精神開始緊張,靈視自動開啓。
靈視中,女人身上浮現出一層薄弱的火苗。
火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減小,而每減小一點,女人的眼睛就閉上一點。
不能繼續這麽下去了。
“然後呢?夫人?詹森先生然後做了什麽?”
陳宴的話成功的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擡起頭來,雖然眼神恍惚,但眼睛不再繼續閉合,身上的火苗也不再減小了。
“詹森那家夥啊,他在看到我的時候睜大了眼睛,表現出了不知所措的樣子。”
女人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
“我當時就在想,我知道自己并不好看,爲什麽他要表現出那副樣子呢?爲了把我拿下嗎?把一個未經過戀愛洗禮的、保守的聖歌團信仰者家庭出身的幹淨女人拿下?那樣會讓他有成就感嗎?”
“他表現的很殷勤,話也很多,我們從伯明翰街的春天聊到冬天,又從我無聊乏味的人生聊到他更加無聊枯燥乏味的播音員工作。”
“【我們同樣是無聊的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竟然不會無聊了呢!這說明了我們的緣分,不是嗎?】
他對我說了這麽露骨的話,當時的我還是個姑娘,哪能承受得了這個?”
“我幾乎狼狽的掩面而逃,并在心裏想着,希望蜂鳥咖啡館的客人們不要記得我的臉。”
“後來,詹森就每天等在我和學校之間的路上了。”
“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他都會準時出現在距離我家和學校不遠的地方,即便我開始的時候總是不理會他,他依然像隻麻雀一樣在我耳邊說着各種各樣話。”
“我當時爲什麽不趕走他呢?”
“也許,當時的我,對他也有好感吧。”
“也許,精神貧乏的我,很希望被他這樣環繞吧。”
她絮絮叨叨的說着。
陳宴認認真真的聽着。
也許是因爲感受到了陳宴的認真,她的訴說也更有力氣,不再像之前一樣病恹恹的了。
老爺子感受到了她的變化,看向陳宴的眼神中立刻出現了感激。
“我始終不知道詹森爲什麽對我那麽好。”
“這樣的好讓我無所适從,甚至爲之恐慌。”
“我配得上他對我這樣的好嗎?”
“我不知道,所以我始終沒有回應。”
“我當時還在上大學,三年制的會計學專業,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
家裏想讓我畢業之後就快點結婚生子,因爲帝國的那些年不太安穩,聖歌團和皇帝發生了很大的矛盾,整個社會都很緊張。
而快速成家,就會有人守護着我,讓我能夠在适合的年齡生子,同時在家人的幫助下,生活也會更輕松一些。
好在詹森的報社也服務于聖歌團,我不必和他因政治鬥争而被迫分離。
作爲聖歌團的喉舌,他每天都要報道各地被聖光庇佑的神聖事件,也因此被歸屬于皇帝的貴族勢力所記恨。
有一天傍晚,他在等我放學的時候,被街邊的小混混打了。”
她的聲音開始緊張。
“我趕忙去了醫院,他已經被送進了急診室。
聽說他被捅了幾刀,骨折也很嚴重。
我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終于被推了出來。
【病患暫時安全了,但由于受傷嚴重,需要住院】。
我向聖光發誓,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話了。
後來,他終于醒了過來。
他躺在病房的床上,身上打滿了石膏,缺了牙的嘴巴咧開,想笑又因爲疼痛而笑不出來。
【嗨!見到你好高興啊!】
他擠眉弄眼。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
我忍不住問他:
【你爲什麽喜歡我呢?】
他糾正我:
【不是喜歡,是愛。】
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麽露骨的表達,但這一次,我竟然沒有害羞。
【你爲什麽愛我呢?】
我永遠忘不了詹森當時的眼神。
【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
我似乎終于明白了他對我好的原因了,但也好像不知道。
我一直這樣,糊糊塗塗的。
那天病房的燈光很暗淡,煤油燈似乎要添油了,但新油被皇帝的反抗者們堵在路上,還沒有運來,沒辦法做到很光亮的照明。
好在我依然能夠看到,詹森用那張缺了幾顆牙的嘴笑了。
他對我說:【我愛你,嫁給我吧。】
我說:【好啊。】”
“在父母的幫助下,我們很快結婚了,我也從學校畢業,得到了一份說不上好、但也不差的會計工作。
并在幾年之後,說不上順利的有了孩子。
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像是順理成章,平平淡淡。”
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凝滞,随即有痛苦浮現出來。
“可……可……”
她嗚咽着說不出話來,用被嗚咽持續打斷的聲音斷斷續續道:
“二十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和他的生活,也習慣了他的愛,可……”
她有些上不來氣。
“可詹森……爲什麽就那麽突然離我而去……”
她幾乎要窒息了!
老爺子急的快要跳腳,而陳宴則看着女人,脫口而出的話語讓女人一瞬間停止嗚咽。
“如果……我可以把詹森帶回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