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2日,我到上海拜見吳敬琏先生,向他老人家讨教一些學術問題。沒想到的是,談到最後,吳先生反過來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怎樣保證你說的曆史是真實的?
老先生問得有道理!
據我所知,這也是許多人想問的,而且不難回答。隻不過在此之前,必須先弄清楚我們爲什麽要有曆史或曆史學。
這才是根本性的。
是啊,我們爲什麽要有曆史,又爲什麽要學曆史、講曆史、讨論曆史呢?爲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嗎?有五花八門的野史、段子、道聽途說和流言蜚語足矣,用不着管它是否真實。爲了學習權術權謀,處理人際關系,對付張三李四嗎?有《三國演義》之類的玩意也就夠了,同樣用不着管它是否真實。
那麽,爲什麽總會有人,哪怕是一部分人,極其看重曆史的真實性,對正說比戲說更有興趣呢?
也許,追求真實是人的本性。
真相從來就是有魅力的,它滿足的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樸素好奇心。這種好奇心就連某些動物都有。比如科考隊架設在北冰洋用來偷拍的攝像機,盡管僞裝成雪塊,也會被北極熊們統統拆掉,因爲它們很想知道這東西究竟是什麽。小孩子會把自己的玩具大卸八塊,也如此。
好奇心是天然的。
事實上,好奇心幾乎是所有文化和文明成果的出發點。科學是對自然的好奇,藝術是對心靈的好奇,宗教是對歸宿的好奇,文學是對生活的好奇。就連巫術也如此,它是對命運的好奇,也是對掌握命運之可能的好奇。
那麽曆史呢?
2.目的地
表面上看,曆史是對過去的好奇,其實不然。
作爲“故事”——已故的事件,曆史就是曆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罷,正說也好,戲說也罷,它是什麽樣,就是什麽樣,并不會因爲我們的确知或無知而稍有改變。那麽,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因爲我們就是曆史,曆史就是我們。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每個人都生活在曆史當中。我們的今天,對于明天就是曆史,正如此刻是昨天的延續。
了解曆史,是爲了看清自己。
這就必須知道來龍去脈。隻有知道從哪裏來,才知道到哪裏去,包括要到哪裏去和能到哪裏去。也就是說,追根尋源,是爲了建立文化系統,實現身份認同,找到人生坐标。
這是我們的目的地。
何況童年是值得追憶的。沒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誰生的,家在何處,小時候長什麽樣,有過怎樣的天真和頑皮。因此本中華史的第一部便是“中華根”,第一卷則是《祖先》。
找到了祖先,就找到了根本。
但這很難。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下的文物也不說話。它們集體地保持沉默,共同看守着那亘古的秘密,要到世界末日才會重新咆哮和歌唱。
能幫上忙的,也許隻有神話和傳說。
神話和傳說,就是民族的童年記憶。童年的記憶難免模糊,甚至錯亂,何況還會被非法或合法地投放添加劑。于是一片光怪陸離之中,便既有神話和童話,又有鬼話、胡話和謊話,而且結結實實地凍成了冰塊。
我們的艦隊,剛剛出發就一腳踏進了北冰洋。
3.北冰洋
冰塊是兩三千多年前甚至更早就結成的,因此不但“騙了無涯過客”,也瞞過了千萬雙睿智的眼睛。比如女娲和伏羲都“人首蛇身”,甚至是夫妻或兄妹;炎帝姓姜,黃帝姓姬是因爲住在姜水和姬水,等等等等。這些說法基本上被學界普遍認同,很少有人想到其實是謊言。
還有堯舜,也很可疑。
可疑并不奇怪。事實上,任何由文字構建的曆史,都是擁有話語權的人在書寫;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也一定是統治階級的。爲了獲得和保有控股權,他們用官方意識形态将神話傳說包裝上市,把史前變成創業闆,把先民變成股民。
這就要重新審視,但不意味着全盤否定,更不意味着那些看起來荒誕不經的隻言片語就一定不靠譜。相反,所有民族的神話和傳說,都是曆史上突出片段的記錄,也無不隐含着某種文化的秘密和夢想。要知道,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神的曆史就是人的曆史,是人類自我認識的心靈史。隻不過,雲遮霧障,真僞難辨,語焉不詳。
必須破譯這些“達·芬奇密碼”。
實際上,傳說中的神或人,就是一些文化的符号和代碼,是遠古曆史的象形文字。隻要抹去神秘的油彩,我們就能打開迷宮,依稀看見一些真實的東西。
是的,依稀。
問題是如何鑒别真僞,完成我們的破冰之旅。拿着一張标錯方向、航道和島嶼名稱的海圖,是找不着北的。
也許,需要導航儀。
4.導航儀
導航儀有三個:直覺、邏輯、證據。
直覺是必需的,它會告訴我們哪裏不對,哪裏出了問題,或有問題需要研究。這種能力來自天賦,也來自經驗。經驗證明,越是衆口一詞,越是問題多多。史家認識一緻的地方,往往就是誤區密集之處,這幾乎是屢試不爽的。
因此,那些由官方意識形态和國民集體無意識塑造的曆史,未必是本來面目。背後那張臉,也許更真實。
盡信書不如無書,無懷疑即無學問。
懷疑、批判、分析、實證,加起來就是科學精神。有此精神,就不會死讀書,也就會有直覺。
因此,我在1988年讀了趙國華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論》後,便斷定女娲絕不可能是“蛇妹妹”,隻可能是“蛙女神”。鲧則應該是禹的“母親”,而不是“父親”。或者說,這個族群經曆了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和部落三個階段。鲧,是母系氏族時期族群的稱号。它可能延續到部落時期,但最終還是會更換爲代表父系的禹。
這是可以由邏輯推理來證明的,邏輯決定了所有文化現象和文化模式發生的先後次序。事實上在原始時代,人們都隻認識母親,不知父親是誰。世界各民族最早的神,也清一色是女神。畢竟,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因此男性生殖崇拜一定在女性崇拜之後,然後才可能有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既然如此,女娲怎麽可能跟伏羲一樣是蛇?魚崇拜的鲧,跟蛇崇拜的禹,又怎麽可能是父子?
邏輯比知識和經驗都重要,也比學術權威的說法更可靠。因爲邏輯是公器,不會屈從強權,遷就庸衆,迎合學界,讨好媒體。如果直覺與邏輯相一緻,結論就不會太離譜。
需要的,隻是證據。
5.發現号
證據也有三種。
第一種是民國以來老一輩曆史學家的研究成果。這些老先生往往都學貫中西,兼有清代樸學的功底,近代西學的眼光,許多結論是靠得住的。第二種是比較可靠的曆史典籍,比如《詩經》和《左傳》,但對《尚書》和《國語》就得小心。最可靠的是第三種,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爲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銅器,都不會撒謊,也沒有添加劑。因此,如果前兩種證據與第三種相沖突,必以出土文物和古文字爲準。
絕對的真實沒人能夠做到。但有此三招,就可能更接近相對的真實。當然,接近而已。
必須感謝前輩學人,他們早就發現了古代文獻的可疑之處。必須感謝文字學家,他們早就在揭示古代文化的秘密。還必須感謝國際關系學院李蓬勃先生,他在我還沒買到《古文字诂林》時,将相關内容拍成照片發到我郵箱,并對我的某些誤解和誤讀進行了糾正。
于是我确認:女娲是蛙,伏羲是羊,炎帝是三皇,黃帝不姓黃。我也有了新的發現,比如炎帝的媽媽是“牧羊女”,黃帝的媽媽是“漂亮妞”,而蚩尤則其實是“蛇災”。這些結論,都可以從這三種證據那裏得到強有力的支持。正是這些證據,爲我們的發現之旅保駕護航。
北冰洋上,破冰船銳不可當。
它的名字,叫“發現号”。
很好!有直覺、邏輯和證據做導航儀,有前輩學人、曆史典籍、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做護駕者,我們的“發現号”就不會變成當年的“泰坦尼克”。
6.處女航
破冰船直抵目的地。
本次航行的目的地是文化系統,以後才是身份認同。
這也是“易中天中華史”前三卷的任務。第一卷《祖先》,建立史前文化系統;第二卷《國家》,建立世界文明系統;第三卷《奠基者》,建立中華文明系統。系統建立,坐标就清清楚楚明白無誤了。
爲此,本卷得出以下最重要的結論:從史前到文明,人類的社會組織依次是原始群、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國家。從文化程度看,它們可以稱之爲點、面、片、圈、國。其中,夏娃代表原始群,女娲和伏羲代表氏族,炎帝和黃帝代表部落,堯舜禹代表部落聯盟,夏商周代表國家時代,隻不過分别是部落國家(夏)、部落國家聯盟(商)和國家聯盟(周)。
從氏族,到部落,再到國家,也都有各自的文化标志。在我們曆史上,則依次是生殖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生殖崇拜和圖騰崇拜是世界各民族都有的,祖宗崇拜則是中國特色。正是它,決定了我們民族今後要走的路。
因此,盡管祖宗崇拜要到第二卷才會講述,中華文明最核心的秘密則要到第三卷才能揭曉,但有此系統,我們的艦隊就算一路凱歌到達了北極。
處女航成功了!
完成了破冰之旅的艦艇,将被開回船塢進行裝修,然後交付諸位使用。至于我們,則将進入下一個航程。
下回我們不坐船,改乘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