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面上都帶着輕松惬意的笑容,仿佛今日擺的不是壯行酒,倒像是慶祝顧南煙得勝歸來。
顧南煙打發走前來預祝她凱旋而歸的大臣,端起酒杯,信步來到顧老将軍桌前。
“祖父,孫女不日将啓程遠征,恕不能盡孝于祖父祖母膝下,萬望祖父祖母保重身體。”
“隻望此行孫女能不辱顧家榮譽,不辜祖父期望,不負将士信任,盡我最大的努力将每一位士兵帶回故土,哪怕對方已經犧牲。”
說到這,顧南煙頓了頓,以雙手執酒杯,向前一推。
“待得勝歸來之日,顧南煙再于二老、父親身前盡孝!”
她說罷,仰頭飲盡杯中酒,喝完用衣袖抹了把嘴角殘留的酒漬。
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幹淨利落,眼神明亮而堅毅。
仿佛現在已經身處沙場,下一刻便會割下敵人的頭顱,以祭奠那些犧牲的英烈!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關注着,在她開口的刹那,殿内早已落針可聞。
見她如此,那些正言笑晏晏的大臣與家眷們紛紛沉默。
他們不是不将出征之事放在心上,隻不過顧南煙太過強大,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爲她一定會打赢這場仗,心态也就放松了下來,隻當這是一場尋常的宮宴。
如今見到顧南煙嚴肅鄭重的表情,他們才想起,每一場戰争都是殘酷的,都是要死人的,即便顧南煙打赢了這場仗,那些犧牲在異國他鄉的将士們卻是永遠都回不來了。
酒宴的氣氛瞬間低落下來,就連還拽着李逸絮絮叨叨的李密都安靜的回了自己的座位,
顧曜環視一周,對孫女造成的影響很滿意。
不得不說,他家孫女兒當真是破壞氣氛的小能手,也好叫這些高坐朝堂之上,不經百姓之辛、戰士之苦的所謂重臣明白。
即便他孫女在戰場上無往不利,一場戰争也絕不是他們能輕松談論,一笑置之的小事!
“祖父相信你。”
顧曜起身繞過桌子走到顧南煙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今日穿着一身銀甲,雖年事已高,身姿依舊魁梧高大,在嬌小的顧南煙面前仿若一座不可撼動的山峰。
然而,他的動作卻格外輕柔,望着自家孫女的眼神中滿是慈愛。
“你放心,你祖母的身體被你調理的很好,祖父也還算健壯,在你歸來之日,定會健健康康的在城門口迎你凱旋。”
盡管心中不舍,顧曜還是忍耐着說出這番話。
兒行千裏母擔憂,作爲一個長輩,自家孩子跑到千山萬水之外打仗,他這個做祖父的又怎能放心的下。
一旁的顧老夫人早已老淚縱橫。
她一直忍耐着,不想讓孫女看出她的擔心,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此時丈夫的話一出,她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
大伯母郭氏忙安撫婆母,自己卻也好不到哪去,頻繁的用帕子擦拭眼角。
而身爲親爹的顧慎,相對要沉默許多。
默默地坐在那裏,一杯一杯的烈酒落肚。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顧南煙隐隐發現他的嘴角有些顫抖。
顧南煙抿了抿唇。
遠洋出征一事,對于她這個曾經手撕機甲,敢與戰艦直面硬剛的人來說,其實根本不算什麽大事。
因此她一直沒怎麽放在心上,以平常心待之。
可她突然發現,一直以來似乎忽略了顧家人的感受。
許是因爲王府與顧家的距離太近,随時随地都能回去,回顧家反而成了一件可有可無的事。
她并沒做到當初出嫁時所說,會經常回家看望家人。
再加上每次見到顧家人時,他們都是一副喜笑顔開,和樂融融的樣子,便叫她忽略了掩蓋在這些笑容背後的憂心忡忡。
面對不停抹淚的大伯母,努力想掩蓋情緒的祖母與父親,以及克制隐忍的祖父與大伯父顧清。
顧南煙喉頭酸脹,像是有什麽滾燙而熾烈的東西堵在胸口,下一刻就會噴湧而出。
她動了動手指,撩起衣袍雙膝彎曲,行了這輩子第一個跪拜大禮。
“南煙不孝,還請長輩們寬心,此行必定勝利歸來,不傷分毫,毫發無損的回來見祖父祖母。”
“你們知道的,南煙向來不說大話,答應了便一定會做到!”
她鄭重承諾,聲音中帶着令人信服的力量,似乎隻要她承諾了,就真的能一根頭發絲都不少的回來。
“祖父祖母相信你,好孩子快起來吧。”
顧老夫人終于出聲了,語氣顫抖的攜着大伯母去扶顧南煙。
這孩子向來内斂,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孫女如此情緒化的一面。
顧慎抹了把臉,也加入了攙扶隊伍,一家人聚攏在一起,氣氛溫馨的讓人不忍心出聲打破。
顧南煙索性不回自己座位,讓人又搬了張椅子坐在顧老夫人與郭氏中間,用心的吃着二人夾來的菜,硬生生将這場壯行宴變成了阖家歡樂的家宴。
看着顧家和樂融融的家庭氛圍,在座衆人莫名豔羨。
被貶了官職,獨自坐在宴席末尾的孫叔裕一陣恍惚。
也難怪顧家的孩子都有出息,如此和諧的一家人,對子女的關愛絕不亞于任何人,試問在這樣一個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又怎麽可能行差踏錯。
孫叔裕灌了杯酒,意圖沖散對長子逝去的悲痛。
他夫人悲痛欲絕并未跟着赴宴,本來他也不應該來的,可今日是鎮北軍水師營的壯行宴,他身爲父親,理應來爲兒子送行。
他看向位于他前方,坐在顧雲戈身後情緒低迷的次子,心中不由慶幸。
終歸還有一子未誤入歧途,還成爲鎮北水師營一員副将,隻望他此行保重己身之餘,能夠立下戰功,以彌補他哥哥犯下的罪過。
至于已經伏法的長子……
孫叔裕在一片籌光交錯中閉上眼,兩行清淚順着他不過幾日便蒼如老叟的面頰緩緩而落。
隻望他來世能夠做個健康正直的人,不求大富大貴,但願問心無愧……便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