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寒“嗯”了一聲,站在屋檐下跺了跺腳,将腳上沾的那一點雪泥蹭掉,這才撩開簾子進去。
一股溫暖撲面而來,他站在門口立了一會兒,待身上的寒氣消了一些,這才向前與林玉濱行禮。
林玉濱連忙起身,回了半禮後道:“易叔快坐,幽州如何了?”
易寒落座,鬓角微霜,溫和的笑道:“太太不必憂心,我們的人已撤回大半。”
林玉濱就松了一口氣,見他面上有些疲憊,便笑道:“易叔先去休息吧,具體的事我們明日再談。”
易寒卻搖了搖頭,笑道:“我并不太累,今日一并說了就行。”
即便鬓角已有些霜白,他依然挺直腰背,精神奕奕,處理起事情來更是條理清晰。
林清婉去後,他便負責林府的安危,而林玉濱身邊依然由蔣南負責。
相比易寒,林玉濱與蔣南自然更熟悉,畢竟從她十二歲開始,蔣南便一直跟在她身邊。
似乎林家護衛首領的權責落在了蔣南身上,而易寒也從權位上落下,但其實不是。
易寒低調了許多,又将很多權利放給蔣南,自己幾乎不常露面,但蔣南和衆護衛隐約知道,他手上另有一支勢力,隻怕連大小姐都不知道。
姑奶奶臨走前最後單獨見的人可是他。
林玉濱一開始并不知道此事,但易寒跟随姑姑這麽多年,僅憑這一點就足夠林玉濱尊重他。
何況易寒能力卓越,她又怎會舍他不用?
但易寒一直堅持将府中護衛的權責移交給蔣南,他道:“林家幾代的規矩,誰爲家主,跟在他身邊的親衛便爲首領,不能到了我這兒便壞了規矩。”
因爲每一個人的親衛都跟随在主人身邊多年,忠心毋庸置疑,所以将護衛首領權責交給他,便是對家主,對整個林家最好的交代。
在這個位置上,能力可以稍欠,但忠心卻一定要滿。
易寒是在林江的親衛爲他戰死後重新選上來的,當時他才十四歲。
他亦是孤兒,在未成爲林江的親衛前是作爲上前線的将才培養的,成爲林江的親衛後,最先要培養的就是忠心,及對林江的感情。
可誰也沒想到林江會離開的那麽早,林江在以前也從沒想過要把家族的重擔交給妹妹,所以并沒有專門爲婉姐兒培養親衛。
而當時林江身邊能百分百信得過的護衛,其實也隻有易寒一人而已,所以他才會特地将易寒派給林清婉。
易寒也是唯一一個連任兩位家主親衛的護衛,在此之前,從沒有哪一個護衛是這樣的。
隻有主子因爲親衛或年長或戰死或受重傷退下而換親衛的,從沒有一個親衛會換主子的。
因爲往往主子退下了,親衛也要跟着主子退下的。
易寒已經破例一次,這一次是不可能再破例了的。
因爲林玉濱有屬于自己的親衛。
蔣南便是林清婉給她選擇的親衛,自她十二歲開始便跟着她,到現在都十來年了。
現在林清婉去世,換林玉濱當家,蔣南自然也要順勢成爲護衛首領。
易寒以此爲借口,幾乎不再管府中護衛的事,他每日看着清閑,但實際上并不輕松。
林清婉交到他手裏的暗部雖然不常聯系,卻也要保證聯絡通暢,更要掌握他們的行蹤。
而因爲距離遙遠,他想要掌控便會更難。
一開始并沒人知道這一點,除了他能用的兩個人外,其餘人隻當他是退休的護衛首領。
一直到大梁收服蜀國,大體上算是統一了,易寒這才透出點消息。
而護衛們察覺到了,蔣南自然也就知道了,蔣南知道了,林玉濱自也應該知道了。
可讓易寒沒想到的是,林玉濱竟一直不提此事,就好像沒聽說過一樣。
如今,天下承安日久,邊關似乎要起波瀾,易寒便想手中這支勢力也交出去。
姑奶奶交給他這個是爲了防備尚明傑,可他冷眼看了這十多年,這份防備顯然是不必要再繼續下去了。
且澤少爺和晖少爺都能獨當一面了,這時候還怕他們爹欺負他們娘嗎?
所以趁着邊關不穩,林家要收回在遼國的勢力之時,易寒幹脆和林玉濱挑明了這件事。
“大小姐,當年姑奶奶臨走前曾交給我一批人。”
林玉濱一愣,自外祖母去世後府上便改了稱呼,她成了太太,而跟着她的娘家人自然是跟着尚家這邊叫。
隻有偶爾的情況才會叫回她以前的稱呼,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聽人這樣叫過她了。
“那批人是給大小姐的後路,”易寒沒把林清婉讓他防備尚明傑的事說出,而是道:“若有一日大小姐在蘇州都待不下了,那便可以用上這批人。”
林玉濱眼眶一紅,沉默不語。
易寒就笑道:“可如今大小姐在蘇州德高望重,兩位少爺也已長大成人,這批人顯然不用再隐藏在我手中,我年紀也大了,所以便交還給大小姐吧。”
“易叔……”林玉濱想說些什麽,但看到易寒鬓角的白霜又不由一頓,心中一酸,說不出話來。
練武之人向來比一般人老得慢,比如蔣南,他就比易寒小幾歲而已,但倆人站在一起卻差别很大。
易寒面容不見老多少,卻已白頭,林玉濱一直覺得是操勞所至。
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眼角的淚意問:“姑姑是想把它留給文澤嗎?”
易寒就笑,“是留給大小姐,姑奶奶說,她的一切都是大小姐的,任憑大小姐處置。”
所以不論是給澤少爺也好,晖少爺也罷,都随林玉濱的意思。
林玉濱想了想便道:“那就給囡囡吧,她現在都十二歲了,再過幾年就要說親了,将來嫁人,手上也要有能依仗的人才好。”
易寒:“……大小姐覺得好,那自然是好的,小小姐應該會開心的。”
隻是大小姐不愧是姑奶奶交出來的,這樣一個暗部交給小小姐,将來小小姐的婆家……
易寒笑了笑,心中更放心的同時爲小小姐的未來婆家默默祝禱一番,隻希望他們将來不要欺負小小姐才好。
易寒與林玉濱談過,第二天便開始着手将這部分人交給林玉濱。
自然不像林清婉交給他時那麽簡單。
當時林清婉是提前與那邊說好,交由易寒管理,又将那塊玉珏交給易寒。
可輪到易寒交出去則更要繁瑣些,他先是寫信闡明了要交權的理由,然後請那邊爲首之人持玉珏秘密來見。
然後選了個日子,他陪同林玉濱出去悄悄見了那人,當着他的面将玉珏交給了林玉濱,這才算完成交接。
易寒交完了手中權,便真的算是退休了,他無事一身輕,暢懷的笑道:“大小姐,我打算沿着長江和黃河走一遍這大梁的江山,不知您可願放行?”
林玉濱一愣,想起姑姑臨走前與她提過,将來易寒若提離開,不必顧忌府中規矩,隻要他在離開的那一刻是忠心的,便放他離開。
想罷,她點了點頭道:“自是可以的,以後易叔都不回來了嗎?”
“自然要回,隻是不能明确的給大小姐歸期而已,”易寒笑道:“林府一直是我的家,不論何時都不會變,隻要大小姐不趕我走就行。”
“當然不會趕。”林玉濱連忙道:“易叔不論何時回來都行。”
易叔笑了笑,對她一拱手,轉身便回去收拾行禮。
林玉濱心間頗爲不舍,映雁也忍不住歎氣,“可惜他也沒個妻兒,不然此時肯定能留住人。”
林玉濱歎了一口氣沒說話,轉身道:“我們去給姑姑上炷香吧,将此事告訴她,讓她保佑易叔能夠一路平安。”
“是。”
易寒的行李并不多,他這一生都是跟在别人身邊,在跟林清婉之前,他更是連身形都不能露出來的人,所以難得自由。
此時總算是放下一身的包袱,真正是覺得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一股豪氣自心間而起。
心中從未有過的一股強烈感覺,幹脆也不等衆人送别,更不與人辭行,直接拎了包袱,牽了馬便出城去。
在踏出城門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大笑出聲,飛躍上馬,揚鞭大笑而去。
曆代家主的親衛,被換下後都是在府中或農莊裏榮養,因爲他們時刻跟在家主身邊,知道的秘密實在太多,雖平日不限自由,但想離開林府的視線,徹底的自由離去是不可能的。
不僅是他們,就連他們三代内的子孫想要徹底脫離林家都不可能。
他們的後輩可以選擇的路有很多,繼續在府中任護衛,或是拿着林家的薦信到軍中任職。
而能徹底得到自由的,他是第一個,可能也是最後一個!
而這份自由是林清婉留給他的!
迎風而馳,易寒笑着笑着就不由落下淚來,和着迎面吹來的風沙,瞬間糊了一嘴兩眼,他卻顧不得擦,淚眼朦胧的往前趕去,一股氣自胸腹而起,再難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