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她愉悅。
她也曾認爲,她會踏遍那被光撫過的大地,就像許多暮家人所做過的那樣,朝出修行,落暮歸根。
隻是後來她進宮當了皇後,那些曾在她心中流淌過的長河大海,矗立過的高山名川,成了紙張上的字句,一生得不到成全的念想。
暮皇後的天地,就是皇宮那片方寸之地。
皇宮的大半生裏,她沒有生過悔,不曾爲誰生過愛,也不曾生過恨,她淡薄的七情六欲,放在宮外,本該随着這不着聲色的塵世悄無聲息消逝,無人觑知原貌,更不會被大張旗鼓宣告世人。
所以,她很長的一段時日裏,不懂文樂帝的愛恨,不懂紫王的癡心,他們張揚容忍的感情讓她覺得費勁過,也覺得可惜過。
人世一生,無論何樣,都可算作是一場修行,她修她的,他們亦修他們的,她不曾愛慕過誰,也不覺得應該爲辜負誰的深情負疚。
但後來,她确也感謝文樂帝的陪伴,和紫王一生不曾讓她爲難過的知情識趣。
皇宮沒有成全她的長河高山,但這兩個人,成全了她的人生。
也就是如此,太後也就覺得,她沒有長河高山的一生,也是不曾虛度,她來這世間走一遭,完成了這個世間最需要她做的事。
她落暮的這一年,還是不生憂,不生悔,不生懼,但卻生了愛。
她會爲文樂帝在她背後流的淚心疼,也誠虔感謝那在遠方爲她踏遍山河的紫王。
她就要遠離這塵世,下一趟,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會不會再與故人重逢,身邊壓抑痛苦的文樂帝不再讓她覺得不解,而是讓她覺得不舍。
這個人在她身上投注了他人生最激烈的愛恨,而她帶給他的痛苦要多于幸福,她突然覺得抱歉了起來。
紫王來了後,他們三人從早到晚都坐在一塊,她聽聽他們說外邊的事情,山河,民間傳說,許多事,有趣至極,也有許多事,無奈又悲傷。
太後并不能時刻都在聽他們說話,一天大半的時間,她都昏昏沉沉。
這日她突然醒來,睜開眼,看向太上皇,清楚地問他:“你要跟我走嗎?”
太上皇愣了,然後朝那個眼中好像突然能看到了他的人點頭。
太後也點頭,“那好,下輩子,我來找你。”
然後她轉頭看向紫王那邊,說:“你就不要來了,你屬于南海,隻有它不曾辜負過你,它才是你的愛人,你應該呆在珍惜你的地方。”
太後說完,在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他眼中掉出的淚。
她突然也覺得可惜了起來,這樣好的一個人,居然是在她身上浪費了一生,而不是被人珍惜。
多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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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修紫到樂山的第五天,大易的太後死了。
死在了他的面前,他愛了一生的女人沒了。
他看着他的皇兄抱着她失聲大哭,而他卻覺得好生慶幸,這世道終是沒有對他太殘忍,還是開恩讓他看了她走,讓他送了她一程。
奇異的,他當時居然沒有太多傷心。
等到他皇兄當夜走了,他才覺得心口有些發疼了起來。
等到她的兒子來了,扶着棺木,看着他一滴一滴地掉着淚,每一滴都似帶着血,每一步都走得艱難,易修紫才覺得悲哀了起來――她可能還是不能明白,她就算是死了,也會有人思念她至死。
她就是那塊烙在人心底,永不會痊愈的疤,談忘記,談何容易。
她的兒子葬了他們,要走了,他說要守墓,那個小皇帝連想都沒想,就點了頭。
易修紫看着未猶豫過一刻的小皇帝,看着他肖似其母寡情的臉,他就想,這就是她的兒子,他應該把南海送給他的這個後輩,就讓他來傳承他的大半生。
來送她的人都走了,易修紫留了下來。
他皇兄死前找了他,告訴他說不管如何,她都不會想讓他有什麽事,而他能給他的不多,她滿屋子的書籍畫冊,如若他不嫌棄,就給了他。
易修紫守在他們的碑前,一日一點,一日一點,守時她舊時的書,守着她死去的軀殼,一年一年地過了下去。
他年過百歲好幾年後,有一日清晨,他看到一個嘴邊有點點淺笑的少女踏着金光而來,他朝她伸手,看到她迎向了他,他終于閉上了眼,掉下了那衰老的手,嘴邊含着微笑。
他愛了她一生,終于等到了她來接他。
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