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雙方的情報彙總,小黑推測出蘭瑪珊蒂假死的詭計,楊再威分析出蘭瑪珊蒂假死的目的,敵人的圖謀已經漸漸成型。
但知道歸知道,如何阻止,依舊顯得困難重重。
大明宮占地一萬多畝,相當于後世四個半的故宮,殿宇屋舍雖然談不上不計其數,但讓久居宮城的内官來,都不見得能弄清楚,小黑和楊再威稍加搜尋,就不得不暫時放棄。
作爲外來者,擅入宮禁,一旦被發現,産生沖突,好心也會辦壞事,更是解釋不清。
小黑立刻想到婉兒,事關神迹信仰,這是可能動搖國本的滔天大案,如果不能提前解決,那就一定要與内衛大閣領溝通,絕不可意氣用事。
但她也要努力一下,尋了一處方便講話的地方,探讨起來:“距離千秋節還有五日,蘭瑪珊蒂便是想成臨塵的‘神女’,也不過肉體凡胎,這些時日她肯定要進食的,能否從此處入手……”
楊再威皺眉:“就怕她在宮内有不止一處的接應,與我們周旋,耗過這段時間!”
小黑立刻改變思路:“那我們就從支持的盟友入手,神女天降,對哪些人有好處?”
楊再威道:“當年滅新羅平吐蕃,皆有真武之功,今神女降世,若要對大食用兵,便是唐皇,也難以阻止!”
小黑點了點頭:“主戰一派,早已迫不及待,阿布将軍擔心的倒是沒錯,既然借着使節團名義生事,大食就絕對脫不了幹系!”
“蘭瑪珊蒂第一次‘死亡’,是在大馬士革,這顯然是大食的迫害,不想讓神女回歸大唐……”
“蘭瑪珊蒂第二次‘死亡’,是使節團安排的婢女刺殺,這又是大食的罪名,所幸神女沉于望仙池中,得天所佑,重回人世……”
“如此三番五次危及神女性命,一旦傳播出去,朝野上下勢必群情激奮,再得有心之人煽動,舉國之力滅大食,便是順理成章。”
三言兩語間,小黑已經幫對方編好了全套流程。
發起一場宗教戰争的流程!
楊再威遊曆過西方各國,見識過神權淩駕于皇權的情況,沉聲道:“大唐與大食總有一戰,但絕不能以此事爲開端,否則後患無窮!”
小黑深以爲然,又問道:“盟友方面,你認爲有袁天罡嗎?”
楊再威道:“想要在千秋節上,演一出降世神迹,必須對祭典儀法有着深刻的了解,而袁天罡近些年一直在假借真武之名,祭天祈福,倘若‘神女’是呼應他的虔誠下凡的,那地位就再難撼動,成爲名正言順的國師!”
袁天罡雖然得寵,但若論道教的尊号,隻是真人。
對于後世來說,真人的位号升無可升,但唐朝是可以敕封國師的,袁天罡一旦有了國師之名,便是真要權勢滔天,禍亂朝綱了。
小黑卻微微搖頭:“可如此一來,神女的地位還要在國師之上,袁天罡會甘願屈居于他人之下?費盡心機,特意布置,卻請一尊無法控制的‘真神’臨塵?蘭瑪珊蒂直到目前,似乎還不受他的操縱吧?”
楊再威将丘神績拷問出的情況說明:“據蘭瑪珊蒂的老仆交代,這舞姬原爲韋氏貴女,後韋氏獲罪,淪爲罪女,不得以逃入大食,此後成爲第一舞姬,聲名鵲起,不是陰差陽錯,而是幕後有人安排。”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蘭瑪珊蒂甚至認爲自己是内衛的暗探,可以将功贖罪,回歸大唐,但漸漸的就發現不妥,知道自己幕後的主使者,肯定不是與内衛一條心,卻又能借助内衛的力量。”
“這對主仆不願意淪爲棋子,也在努力調查幕後之人,經過排查,最懷疑的就是袁天罡,卻苦無證據,僅僅是猜測……”
小黑聽到這裏,愈發笃定:“袁天罡不可能接受一個不受掌控的神女上位,他與蘭瑪珊蒂不是一路!”
楊再威不解:“然袁天罡若非幕後指使者,此事瞞得過别人,又怎能瞞得過他?”
小黑也不明白,所幸毋須空想,可以直接行動:“我們去真武觀,将蘭瑪珊蒂的圖謀告知,看看這位袁真人作何反應!”
楊再威眉頭一揚:“然後呢?”
小黑肅然道:“無論此人是否主謀,都有欺世盜名之心,危害極大,若是合作,那便先共同解決此次危機,如若不然,剪除一害,再論其他!”
袁天罡借助真武之名作威作福,蠱惑世人,早有取死之道,而他們在長安确實沒有根基,下手卻也不必顧忌。
賊人想要竊取信仰,坐實神迹,就必須借助千秋節萬國來朝的特殊時期,如果抓不住人,那不妨将事情鬧大,也是一種解決之法。
楊再威琢磨了一下,也覺得沒有更好的主意了:“就這麽辦!”
雙方皆是雷厲風行之輩,目标一定,即刻開始确定袁天罡的下落。
果不其然,這位深受寵信的道士,在千秋大典即将召開的前夕,已經由玄都觀重建的真武觀,轉而住進了大明宮中的皇家三清道觀裏。
聖人李弘還體諒他年邁,特意下令,凡俗禮儀不必叨擾,隻需在觀中爲國祈福便可。
事實證明,道觀不止可以清幽出塵,也可以恢宏磅礴,尤其是修建在大明宮中的,這座三清觀更繼承了瓊樓玉殿之景,即便是在黑夜中也顯得十分壯麗。
小黑和楊再威翻牆而入,穿過長長的前殿,來到觀主所在的居舍時,卻見門窗緊閉,裏面有兩道輕輕的呼吸聲。
兩位道童端坐,守着正中一個空的蒲團。
小黑和楊再威對視一眼,心有默契,一明一暗,小黑隐身,楊再威則現出身形,腳下邁步。
“何人?”
兩位道童立刻察覺,齊齊起身,朝外看來,表情中有着期待。
然而大門開啓,卻是陌生人一身勁服,走了進來:“袁天罡何在?”
兩位道童驟然變色,年紀稍大的呵斥道:“皇城重地,賊子安敢兇頑?打擾觀主祭天祈福,更要受天罰之,永堕惡獄!”
楊再威失笑,探出手掌,淡然壓下。
“你……唔……”
兩位道童還要喝罵,一方面爲了鎮住來敵,另一方面也想要呼喚外面的守衛,卻駭然地發現,在唯識勁的無形壓制下,他們已然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雙腿發軟,一點點地坐倒下去。
“真不在?”
楊再威以刺客起家,從來不講什麽宗師氣度,全程壓制,等待片刻後,确定屋内即便有隐藏之人,也不會因道童現身,嗖嗖彈指兩點,将道童放倒。
與此同時,小黑從屋内走了出來:“裏面沒有密室,也沒有人躲藏……”
楊再威沉聲道:“祈福需心誠,萬不可擅動,袁天罡這時失蹤,是冒有巨大風險的,莫非幕後指使蘭瑪珊蒂的真不是他,在發現此女莫名身亡後,去探查死因了?”
小黑微微點頭:“如果蘭瑪珊蒂的所作所爲是袁天罡的設計,此時他應該安然端坐在此,靜觀事态發展,既然消失不見,就代表着事态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控制……”
楊再威道:“不比世俗奪權,利益分配,博弈共赢,信仰之争往往更加你死我活,難容彼此!”
小黑道:“不過我對于蘭瑪珊蒂的底細并不了解,尚且能洞察婢女替死的伎倆,這點手段瞞不過袁天罡,正常情況下,人早該抓回來了……”
楊再威眉頭一揚,露出詫異:“照這麽說來,袁天罡也遭了算計?”
小黑坐下,仰起脖子,看向星空:“天明之後,他還不歸,那就真有這種可能。”
楊再威負手而立:“那就等一等吧。”
兩人都是藝高人膽大之輩,身處皇城核心,左右倒着兩個暈倒的道士,依舊鎮定自若。
三更天,四更天,五更天……
晨光還未刺破黑夜,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接近,但在屋外,又驟然停下。
小黑身形淡去,隐入黑暗,楊再威則打開屋門,極爲自然地開口招呼:“袁真人回來了?”
袁天罡鶴發童顔的面容出現在視線中,面對這位突如其來的闖入者,神色竟也沒有多少變化,步履沉穩地走入,長袖一擺,地上昏迷的道童身體一震,陡然躍起:“觀主!”
袁天罡語氣平和:“去煮茶,招待來客。”
主心骨回歸,道童慌亂的神色平複下來,稽首行禮:“是!”
楊再威饒有興緻地看着道童忙碌,又看着這位老道士,來到蒲團坐下,伸手作邀:“請!”
楊再威卻是突然道:“你有傷勢在身?”
袁天罡坦然道:“多謝客人關心,些許小傷,不足挂齒!”
“是麽?”
楊再威眼神裏露出精芒,氣勁透體而出,不再是無形的勢,而是凝如實質的威壓。
不遠處正在拿茶壺的道童心神一悸,渾身都顫抖起來,唯獨袁天罡的舉止依舊潇灑,道袍輕振,一股同樣強勁的力量将肅殺的氛圍一掃而空。
“好修爲!”
楊再威的眉宇間露出見獵心喜之色:“京師之中,果真藏龍卧虎,除了内衛大閣領外,還有你這等強者,此行不虛!”
袁天罡道:“方外之士,不敢與上官閣領相提并論。”
楊再威道:“不必妄自菲薄,若論武功,你或許确實不及她,但這些年間能竊據高位,想必也有一套應對之法,聽聞閣下的相術舉世無雙,不如現在爲我看一看相?”
“人生際遇,玄奇難蔔,也罷,貧道姑且一說,閣下姑且聽之!”
袁天罡雙眸還真的看了過來,片刻後淡然道:“出身貴胄,少時遭禍,曾入邪境,兇惡逞威,幸得正氣相引,大徹大悟,改邪歸正……”
以楊再威的心境,都不禁露出幾分動容,暗中聆聽的小黑也眉頭一揚:“這袁天罡莫非認得楊再威?否則怎能将對方的過往說得大差不差?相術真要有如此神奇,那簡直是道法了!”
“此人莫非是我舊識?”
楊再威心中也升起類似的想法,再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道人,接着道:“那我此來的目的,閣下可否知曉?”
袁天罡道:“論武!探秘!”
楊再威笑道:“好!好一個論武探秘,看來你這察言觀色的本事,确實是登峰造極!我起初确爲論武而來,如今見識了這京師的暗流湧動後,更有了探秘的興緻,這場神迹之争,錯過可惜啊!”
聽到神迹兩字,袁天罡眉頭一動,終于吩咐道:“清風,明月,你們退下。”
“是!”
兩位道童眼中難掩好奇,卻也即刻領命,退出屋外,還帶上了門。
袁天罡則起身,将取出的茶包拿起,放入鍋中。
楊再威見他慢條斯理的模樣,同樣不急,來到蒲團對面坐下。
待得茶水咕嘟作響,香氣彌漫開來,袁天罡将茶親手奉上:“倉促之間,這陽羨茶的味道卻是差了,客人将就些吧!”
楊再威接過茶碗,輕輕吹了口氣,開始品嘗:“無妨!這幾夜都要忙碌,飲茶亦是提神,講究不了許多。”
袁天罡端着自己的茶碗,重新坐下,喝了一口,輕歎道:“貧道也不得清閑,要捉拿賊人哩!”
楊再威笑了:“袁真人相術無雙,上通天意,得真武神旨,還怕拿不下賊人?”
袁天罡好似聽不出這話語裏的譏諷之意:“凡間小亂,豈可事事打擾神君?”
楊再威面色一沉,将之前從内侍省取出的冊子丢出,展開特意标注出那一頁:“大食舞姬,将成我大唐神女,得萬民膜拜,這也是小亂?”
袁天罡并未拿起細看,隻是掃了一眼,就淡淡地道:“邪途求進,盡是妄想!”
“你果然知道蘭瑪珊蒂的圖謀!”
楊再威見對方毫不掩飾,也幹脆打開天窗說亮話:“袁真人莫不是忘了,你正是這些癡心妄想之輩的成功之例,區區一個大唐罪女,能有此野心,是因爲你如今的位高權重,大亂将起,禍及天下啊!”
袁天罡并不認可:“貧道與神君之緣,豈是此等妄人所能揣測?”
楊再威聽他的語氣,竟是一片真誠,心想這道人莫不是騙着騙着把自己都騙到了,搖了搖頭道:“我不與你争辯,此來的目的,是爲了阻止這幫妖人冒充神女,借助真武之名蠱惑人心,你可願合作?”
袁天罡颔首:“可。”
雙方都是直指本心,毋須彎彎繞繞,楊再威道:“蘭瑪珊蒂的老仆已在我們手中,接下來我們還根據此人的口供,查出更多的線索,而大明宮内,則是你的勢力所及。”
袁天罡展現誠意:“内侍省、南衙禁軍,皆有賊人耳目,便是聖人的北衙親衛,亦有通敵者。”
楊再威冷哼一聲:“内侍想要改變處境,恨不得重現漢朝閹禍,禁軍則盼着對大食開戰,才有外放立功的機會,不然一輩子都是個護衛,但這些人都隻是聽命行事的小卒,關鍵是幕後主使者!”
“此人可不簡單,連通禁中與外朝,滲透内衛,甚至在大食都有勢力,還敢在閣下面前假造神迹,對此袁真人可有線索?”
最後一句,楊再威并沒有指望得到确切答案,隻是想要聽一聽這位的看法,不料袁天罡放下茶碗,淡然開口:“或與袁氏有關。”
楊再威目光頓時變得凝重:“誰?”
袁天罡道:“不知。”
楊再威皺起眉頭:“不是與你袁氏有關麽?如何不知?”
袁天罡又重複了一遍:“是與袁氏有關。”
楊再威先是聽得莫名其妙,然後打量了一下眼前這位氣質出塵的真人,恍然大悟:“你口中的袁氏,是真正的袁氏族人!你……果然不是袁天罡!”
隋末唐初的著名相士,現身于如今的年代,袁天罡的年齡不止一次遭到過質疑。
而楊再威親眼所見,暗中較量,更是笃定對方的身份有問題。
此世的習武之人,由于勁力特性,常年搏殺所帶來的沖擊和隐患,壽數不僅難以增加,往往還會早逝,即便是最養生的法門,比如佛門的光明無量勁,年近百歲也是垂垂老朽,不能跟人動手了。
這是凡人的局限。
因此眼前之人,無論是帶着輕傷回歸,行動自如,勢力依舊深不可測,還是舉手投足展現出來的旺盛精力,都具備相當強橫的戰鬥能力……
百歲老者?
絕無可能!
楊再威認爲,對方的年齡甚至不過半百,所謂的鶴發童顔,隻是将須發變白,經過簡單的易容扮相,就可成爲仙風道骨的老者。
主要是神乎其神的相術與袁氏族人的證明,讓人深信不疑。
而如今想來,袁天罡身居高位後,沒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袁氏家族反倒十分低調,并未傳出借助這位聲名作威作福之态,讓反對之輩也沒了攻讦的機會。
也就是說,袁氏有了一個名滿天下的家主,不僅沒有占到便宜,還要小心翼翼地做人,最悲劇的是,這所謂的家主還是假冒的……
暗處的小黑聆聽兩者的交談,結合之前的蛛絲馬迹,已經理順了一切:“袁氏族人支持‘袁天罡’上位,本是一榮俱榮,不料此人爲了穩固活神仙的地位,反倒特意打壓袁氏的勢力。”
“袁氏不忿,暗中借助這位真武觀主的影響力,默默布置,再迎合此次天象,培養神女上位,取而代之,果然是神棍家族,都是類似的手段。”
“這就怪不得蘭瑪珊蒂和其老仆,覺得幕後支持她們一路西行,成爲大食舞姬的,是這位真武觀主了,而此前露面的殺手,也有使用丹元勁的道士,那并非故布迷陣,背後确實是一脈相承的勢力。”
“偏偏‘袁天罡’就算察覺到這一切,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動手,那是在自損根基,楊再威的出現,對于他來說反倒是好事,所以一問就即刻回答,除之而後快!”
楊再威也大緻明白了:“你想借刀殺人?”
“袁天罡”重新拿起茶碗,悠然品了一口:“爲國除害,何談借刀,若意難平,貧道靜候閣下再臨!”
“二十年間,多少幸進之徒妄想假借真武聖名,僅你一人得此高位,确非僥幸……”
楊再威凝視着他,豪邁一笑:“好!我便除去袁氏禍患,待得千秋節後,你若還貪圖富貴,流連此位,再來取你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