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一個老人,須發皓白,走路時還撐着一根手杖。隻是如此一個老人來往戒備森嚴的龍虎寨卻如入無人之境。
周龍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老人,“閣下是?”
老人打量周龍片刻,笑道:“老夫的本名不足挂齒,這麽多年下來,連我自己都要忘記了,他們如今都叫我掌教。”
周龍皺了皺眉頭,在西南敢自稱掌教的,自然隻有鬥米教的掌教。
他笑道:“原來是掌教大人,龍虎寨不過是個彈丸之地,如何惹得掌教大人大駕光臨?”
老人以手中的手杖敲了敲地面,“原本我是想等着你們料理掉林城之中那些人,這樣我就能早日見到我那個老朋友了。可惜天不随人願,如今我年歲大了,隻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所以隻好來親自動手。還請周寨主多多包涵。”
周龍眯起眼,“掌教要親自動手?那我等該如何?”
老人笑道:“這些年你在西南之地,做下的惡事也不少,我鬥米教以守護西南爲責,自然是要先送你一步。”
周龍驚駭欲動,隻是下一刻已經被不知何時來到身前的老人掐住了脖子。
他雖然武道修爲不高,可這麽多年,即便對上再厲害的高手也不至于沒有一戰之力。
老人迎上他的目光,手上稍稍用力,“别怕,到時候我會送山寨裏的人下去陪你。”
周龍雖是死命掙紮,可力量上的差距,絕非心中發狠就能彌補。
片刻之後,這個足以稱爲枭雄的人物,終究是沒了氣息。
這一夜,龍虎寨上燃起了大火,呐喊哀嚎之聲響了一夜,直到天明才漸漸平息下去。
——
振威镖局裏,朝清秋等人收到了一封來自龍虎寨上的書信。
信中言明如今龍虎寨已亡,要他們早早的出城投降,若是不降,到時候牽連了全城的人就是他們的罪過,書信的落款之人竟然是那個從來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鬥米教掌教。
老镖頭把手中的信揚了揚,笑道:“現在該如何是好?”
以鬥米教掌教的名頭,自然不會說些虛張聲勢的大話,既然說如今已經滅了龍虎寨,那多半就是已經剿滅了。
他們雖然不知鬥米教的掌教要他們出降是何意,可想必多半是不懷好意。
“如今咱們好像沒的選了,爲今之計,也隻有按他說的做了。”
朝清秋幾人都是默然無語,即便是平日裏自诩智計無雙的宋先也是無法可想。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一切謀劃詭計,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衆人正在沉默之時,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聲鶴鳴。
朝清秋心中一驚,這個聲音他曾經聽過。
他趕忙跑出門,果然見到楚難歸正站在屋頂。
見到朝清秋,楚難歸挑了挑嘴角,“出來了,這次剛好帶你去見一個故人。”
——
兩日之後,指雲峰上,一個老人拄着手杖,彎腰而立。
楚難歸帶着朝清秋飄然而至。
老人笑道:“這麽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都不曾變過。真是讓人羨慕啊。若是我能早早的到你這個境界,不知如今已經做成了多少大事。”
“有什麽可羨慕的?我反倒是更羨慕你。”楚難歸淡淡道:“脫離愛恨,人已非人。”
老人隻是笑了笑,無數人費盡心血想要求得的那個境界自然沒有楚難歸說的如此不堪。
一樣不易得之物,得到不容易,可得到之人卻未必會珍惜,世上諸般事情皆是如此。
楚難歸打量了他一眼,“你不是我的對手,當年不是,如今也不是。早早退去,還能留得一條性命。”
老人點了點頭,“我如今雖然無限接近那個境界,隻是終歸還是差了臨門一腳,确實比不得你,隻是我既然敢約你前來,自然不會沒有準備。楚難歸,你坐在天下第一的那處高座上太久了,久到你已經忘了心懷敬畏。”
他将手中竹杖抛出,一身氣勢猛然暴漲不休。
楚難歸神色凝重,伸手拔出腰間長劍。
天地之間,劍氣激蕩不休。
一條劍氣長河在半空之中逐漸顯露而出。
朝清秋站在楚難歸身後,竟是連站立都要搖搖晃晃。
“這是我尋了多年才尋到的秘法,苦練多年,爲了就是今日能與你一戰,楚難歸,今日隻要我勝了你,必然能夠再進一步,到時候所作的一切自然都值得。”
楚難歸神色凝重,沒有言語。
天地之間,劍氣與罡氣撞在一起,在空中激蕩出一道璀璨的詭異畫卷。
天地之間,似有雲霧不斷堆積,遮蔽了一方的天日。
整座山峰開始搖搖晃晃,下一刻,林木滾滾,整座山峰竟是開始倒塌起來。
朝清秋隻覺身軀不斷下墜,下一刻,頭顱之中一沉,似是被人重重一擊,徹底暈了過去。
——
朝清秋似乎經曆了一個長長的夢境,夢裏他在黑暗中不斷奔跑,眼前似是無邊的黑暗。
他跑了很久,始終不見盡頭。
在夢裏,他見到了早已離世的燕帝,一身帝袍,面容模糊不清的帝王隻是摸着他的頭,默然無語。
他還見到了自家先生,陳寅依舊是落遢不羁。仰頭灌了口酒,含笑看着自家學生。
他猛然驚醒,坐起身來。
一身筋骨酸痛,如同被人拔筋抽骨一般。
他轉頭四顧,原來是在一張床上,此時太陽正高,照進屋來,讓人身上暖洋洋的。
桌上放着一面銅鏡,他轉頭望去,鏡中映照出他如今的身形,瘦骨嶙峋,一身青衫穿在身上顯得極爲肥大。
最爲刺目的是他原本的一頭黑發,如今竟已完全花白。
聽到屋中的動靜,有人推門而入。
朝清秋擡眼看去,來人一副長髯,眉目之間帶着幾分熟悉,仔細看去,還能看出幾分趙歡的樣貌。
漢子見朝清秋醒來,趕忙跑到床前。
“朝大哥,你終于醒了。”
朝清秋有些遲疑,“你是小歡?”
“如今不能叫我小歡了,不然被我家那小子聽到了要笑話的。”趙歡抹了抹眼角。
“你家那小子?”
“對了,都是我的錯,朝大哥剛剛醒來,想必還不曾弄清事情的原委。當日楚大俠和鬥米教掌教的指雲峰之戰讓指雲峰造成了轟塌,等到我們趕到時,發現你正躺在山腰處昏迷不醒。至于楚大俠他們就此失蹤了,後來一直都不曾出現過。”
朝清秋試着站起身來,趙歡趕忙到一旁攙扶。兩人走出屋子,來到院中。
朝清秋擡手遮了遮太陽,“看樣子我昏迷的日子不短了?”
趙歡沉默片刻,“确實不短了,差不多有十年了。”
“真是多虧了有你們,不然我隻怕活不到今日。”朝清秋灑然一笑,倒是不可覺的有什麽,十年一夢,對他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自打當初燕國破滅,他狼狽南來,不論表面上再如何平淡,其實心中從來不曾安穩片刻,如今倒是勉強靜下心來。
“如今天下的局勢可有變化?”
趙歡似乎是來了興緻,笑道:“如今的天下形勢可是和當初大爲不同了。”
“前幾年秦帝身死,秦國的兩個皇子争位,鬧得天下是沸沸揚揚,最後還動了刀兵。大秦丞相和天誅大當家各自支持一人,如今秦國在函谷關以西的土地一分爲二,被雙方各自占據,隐隐成了對立之勢。”
“除此之外,其他被秦國攻滅的諸國紛紛複國,尤其是燕國聲勢最爲浩大,諸國結盟,如今是以燕爲首。”
“東南的黑衣教也成立了黑衣佛國,之前鬥米教的不少人都投奔到了東南,當家人就是當初的雲瀾大師。咱們西南也恢複了舊國,雖說聲勢不如遠遠當年了,刻好歹也算是恢複了當年的幾成元氣。”
朝清秋擡頭望着天上的日頭,良久無語。
大夢一場,醒來天地已變色。
他伸了個攔腰,舒展了舒展筋骨,将一頭白發背到了身後。
小院門外,容貌依舊,隻是已然褪去青澀的杏兒姑娘牽着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站在門口。
趙歡笑着跑向他們,孩子一頭紮進趙歡的懷裏。
日光溫暖,灑在一家三口身上。
等他轉過頭來,小院之中已經空無一人。
——
陽城,一個自打來到南楚,就許多年不曾再出去過的漢子來到了城外。
當年一副大髯卻脊背挺直的漢子如今已經有些彎了腰。
城外,一男一女并排而立,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男子背劍,女子手中則是那拿着一柄紅拂。
大髯漢子陳烈見到兩人,嘴角露出一絲誠摯笑意,“這麽多年了,你們兩個倒是已經和當年一般無二,相比之下,倒是大哥老了。”
男子欲言又止,隻是萬千言語哽在喉頭,最後也隻是張了張嘴。
倒是女子灑然一笑,“藥師你還有何不好意思開口,大哥既然方才沒有責罵你,想來是已經想通了。”
背劍男子愕然的看向陳烈。他雖然是戰場上的大家,可對這感情之事其實半點也不通。當初他和紅拂的事情就覺得對不起陳烈,後來陳烈不告而别,他心中一直愧疚不已。
陳烈見狀,上前幾步,一拳砸在背劍男子的肩膀,“我怨你自然是怨你的,即便是如今也是如此,我怨你這小子爲何如此好命,如此輕易就得到了紅拂的喜歡,不過喜歡一個人嘛,誰都求不得的。我如今就隻恨當初沒讀過幾本書,不然那裏還有你什麽事情。”
李藥師面上紅了紅,喃喃道:“大哥不生氣就好。”
陳烈扯住他的肩膀,笑道:“如何不生氣,這麽多年不來看大哥。大哥不去看你們,紅拂就算了,你這個做兄弟,就不知早些來看大哥?走,進城喝酒去,如今老林的酒鋪在城李開的不小,全城都是他的買賣。”
李藥師被陳烈拉着走在前面,紅拂跟在兩人身後。
悄然之間,如今已然不再年輕的女子已經紅了眼眶。
他們三人,已然很多年不曾走在一起了。
——
陽城,狀元巷,許家舊宅。
錦兒姑娘剛剛打掃完許家舊宅,身上的一件素白長裙上落上了不少屋中的飛灰。那張素樸白淨的臉上也帶着幾分疲憊,自打當年許望離開江南去了秦國,每隔幾日她就會來這處宅子爲許望打掃整理。
一眨眼,許多年了。
這些年其實從秦國那邊陸陸續續傳來不少消息,聽說許望在秦國那邊混的不差,隻是始終不曾返鄉。
這麽多年下來,她也從當初那個家中的門檻被求親之人踏破的靓麗女子,變成了街坊四鄰眼中的“老姑娘”。
這些年她爹自然也不曾少勸過自家姑娘,隻是自家姑娘一向是個執拗的性子,隻要她做下決定的事情,不論是誰都更改不得,即便是再勸也是無用。老人沒有法子,自然也就隻能聽之任之。
她邁步出門,打量了院子中一眼,将門上的鎖輕輕鎖上。
她轉過身來,卻是趕忙用手捂住了嘴角,隻是看了一眼,眼眶之中已經滿是淚水。
在她對面,一個一身錦衣的男子正含笑而立。
時隔多年,他終于榮歸故裏。
隻是如今走過一遭,他才發現原來仕途如何,富貴如何,其實他都不是很在意。
他真正在意的,隻有她。
他朝着對面那個這麽多年心心念念的女子走去。
時隔經年,有情人終成眷屬。
——
與世隔絕多年的桃園鄉裏,須發皆白的徐祿坐在田壟上,擡着頭,正望向天邊。
這些年裏,他偶爾也會出門一趟,去看看如今外面的天下大勢。桃園鄉外,如今風起雲湧,當初被秦國攻滅的數國都已是相繼複國。對他們來說其實也是個複國的好機會,隻是他如今年歲終歸是大了,若是少年之時,說不定就要出去拼上一把。
一個年輕人從遠處朝着他奔來,“徐爺爺。”
“來了。”老人甚至不用開口,就已經知道了少年的來意。“怎麽,忍不住了,想出去?”
眼前的少年自然就是朝清秋等人第一次進如桃源鄉時見到的那個少年,隻是如今當初的少年已經長大了一個少年。
少年點了點頭,“早就想出去看看了,之前幾次要不是被徐爺爺捉回來,我早就逃出去了。”
徐祿笑道:“當初攔着你是因你還年幼,即便是機警過人,可外面的世道,外面的人,都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簡單,不過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孩子長大了,終究是要走出去的,攔是攔不住的。”
他把身旁一個早已準備了許多年的包裹遞給徐真,笑道:“包裹李的東西我準備了許多年,我反倒是希望你一直都用不少,如今看來終歸是我一廂情願了。”
徐真接過包裹,呐呐無言。
“不必舍不得,既然你已經想好了自己将來的路,走就是了。”老人轉身,随手一揮,打開了身後通往外界的門戶。
少年不再遲疑,邁步而出。
在他走出之後,出現的彩色門戶逐漸消隐,一門之隔,門裏門外,新舊兩代,對視了最後一眼。
許多年後,當外出闖蕩的年輕人真正闖出了偌大的名頭,重返故鄉之時,老人早已不在人世。
早已不再是年輕人的徐真,隻能站在老人,良久無言。
——
鎮江城裏,一個身着髒亂道袍的老人正在擺攤算卦,道家求長生,這麽多年下倆,老人倒是如當年一般無二,除了衣服上的油漬更多了些,其他的倒是全無變化。
“姑娘,我看你腳步輕浮,多半最近要有厄運纏身,不如讓老夫給你診斷診斷?”
道士扯着嗓子一陣亂喊,惹來周圍之人的一陣側目。
道士撓了撓頭,最近這些日子生意是越發不好了。
天下亂戰,城中許多老面孔都見不到喽。
“道長不如我給算算?看看我這次出征能不能活着回來?”
一人在他身前落座。
老道擡眼望去,來人正是趙骁。
此時趙骁甲胄齊全,看來多半是要出征了。
老道歎了口氣,“連你也要走了,這鎮江城中的故人是越來越少喽。”
“沒法子,誰讓這是亂世呢,誰的性命也由不得自家做主,不過對我等這些武夫來說,死在疆場上,未必就是什麽壞事。”
“這倒也是。你們這些厮殺漢從來也不把性命當回事,不想我這老家夥把性命當件大事。”
趙骁一笑,目光炙熱,“這次領軍的可是柳将軍,對面領軍之人是白信,這注定要名垂千古的一戰,若是不能親眼所見,豈不是可惜了?”
鎮江渡口,一身素白長袍,腰間帶着一策書的中年人看望向眼前的少年,“白兒,把先鋒之職交給你,你可有把握?”
同樣一身雪白長袍的柳白從一旁的兵将之中越衆而出,單膝跪地,接過柳易雲遞過的令箭。
依舊是在鎮江,不過如今秦國分裂,攻守異勢,随是同一處,柳易雲如今卻是兩種心境。
他邁步而出,朝着對岸極目望去。
而此時對岸的江邊,也有一人同樣望了過來,正是如今的秦軍大将白信。
宿命之敵,今又重逢。
——
長安道,有間客棧,美豔老闆娘正站在客棧外,看着如今正開的嬌豔的桃樹,怔怔出神。
又是一年了,她等的人始終不曾來過。
桃花盛開依舊,隻是她卻已是年歲日遲,宛如昨日黃花,再也不曾有當初的嬌豔了。
老掌櫃周坊和如今早已成家的店小二蹲在屋中,看着門外的女子,都是歎了口氣。
他們都爲自家姑娘不值得,人間苦事,癡心人偏偏喜歡上了負心人。
老闆娘,小心翼翼的從樹上摘下了一枝桃枝,桃花灼灼。她将桃枝收入一塊錦帕裏。
年年如此,歲歲如此,總是要爲他留下些東西。哪怕日後見不到陳寅,這些東西總是能留給他的。
“何必呢?爲一個負心人賭上你的大好年華,他配不上的。”
在她身後有人輕聲開口。
老闆娘猛然轉身,陳寅與當年相比蒼老了不少,隻是眉目之間,依舊是帶着那種看破世情的不羁之色。
女子已然是淚流滿面,飛撲到陳寅懷中。
陳寅将她緊緊抱緊,似是怕她突然消失離去。
他用手拍着她的後背,一聲聲的說着對不起。
——
嶽陽城中,遊擊将軍府中,已經多年不曾披甲的遊擊将軍皇甫奇重新披上了那件随着他征戰多年的甲胄。
他來到一處密室之中,密室裏,供着的是他那個獨子皇甫雅的牌位。
如今已然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對着靈牌絮絮不止,他有許多話想對自己孩子說,當初他活着的時候來不及,如今自然要趁着他還在世,把心中的話都對着這個撒手不顧的臭小子說上一說。
他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笑道:“你這個臭小子,活着的時候你絕對猜不到如今天下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諸國割據,一如當年啊。不過如果你活着大概會是大掌櫃的好幫手,他也不必像現在撐的這般辛苦。”
“當初你要我留意的那個小姑娘如今也已經長大成了,我替她找了一戶好人家,一戶就算是在亂世裏,也能很好過活的人家。這次大戰之後,也不知你老爹還有沒有機會來見你了,不過也好,在上面見不到,說不定會倒是能過到下面去見你了。”
老人起身,踉跄着走到門口,轉身最後回望了屋中一眼,毅然離去,再不回頭。
遊擊将軍府外,一個目生重瞳的漢子已經等待多時。
老人笑道:“要你久等了。”
早已投身疆場多年的武楚隻是搖了搖頭,“此戰不知生死,自然要好好告别。”
皇甫奇翻身上馬,朗聲大笑,“大丈夫不可死于床榻之間,如今此生将盡,尚能有如此機會,幸事也。”
他策馬先行,直奔南去。
武楚也是笑了一聲,跟在他馬後。
在兩人身後,更有千騎尾随而去。
此行所往之處,正是如今與秦國隔江對峙的鎮江城。
——
東都,帝宮,積雪亭。
如今由李丞相扶植上位的赢武正站在他父皇昔年的所站之地,當年他沒到下雪之時,他的父皇就會在此處思念他們的母後。
想到他們母後,他又會想到那個如今占據了西都的兄長。他還記得小時候兄長所有事情都是讓着他的,如今他隻是想要這個皇位,兄長爲何就不能如當年一般讓上一讓?
内監陳雲來到赢武身後,“陛下又在想念先皇了?”
赢武沒有轉頭,而是開口問道:“陳内監,你是看着我們兄弟長大的,你說我當初是不是不該争這個帝位?”
陳雲沉默片刻,這才開口道:“那個位置,誰又不想坐一坐呢?當初先皇争奪這個帝位的,又何嘗不是都是他的親兄弟。”
赢武點了點頭,“是啊,想要坐在這個位置上,那裏還有什麽親親可言,到底是孤家寡人了。”
——
西都,如今沒有名分,卻又占據了大秦西面半壁的赢弈此時也是在怅然東望。
昔日孱弱的少年飽受西北風沙的磨砺,面上線條已是如刀刻一般。
黃沙漫卷,檐上旌旗倒卷,獵獵作響。
赢弈歎息道:“我當年爲了他可是連命都舍得丢掉的。如今卻是兄弟持刃而戰。大掌櫃,你說可笑不可笑?”
“昔年爲兄弟,而如今你們想要的都是那個高階上的天子位,哪裏有什麽可笑不可笑?時異則事異。公子博學,如何不知?”
赢弈點了點頭,“世上事最是難料,誰又想到今日會如此。”
“生在天家,本就各自有各自的無奈,大公子曆來是明哲之人,當初先皇将你派來西北,而将二公子留在了東都,其中未必沒有想要你們争上一争的心思。”
“這些年我一直不曾問過,大掌櫃爲何會選擇我?若是選了我那個身在東都的弟弟,想來如今天下早就定下來了吧?”
依舊一身籠罩在黑袍之中的大掌櫃聞言隻是笑了笑,“我這一生所求,公子是不會懂的。”
這個常年罩在黑袍裏,帶着青銅面具的,被天下人稱爲最爲神秘之人的天誅大當家甩了甩衣袖,笑道:“這世上,未必有所求便要有所得。”
——
紅袖招裏,謝姑娘斜依在二樓的橫欄上,手中小扇輕搖,自扇間飄出幾縷涼風。
下面一樓裏,周安和綠蘿并排而立。
如今綠蘿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周安也不再是當年剛從大山裏出來的野小子,如今随着陳寅和朝請求的相繼離開,他已經有間書院當之無愧的話事人。有間書院如今雖然隻剩下他一人,可東都之人已經不敢小窺他有間書院。
如今這對少年少女已經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隻是她等的那個人一直都不曾出現。
如今早已不再年輕的女子搖了搖頭,将手中小扇放下,單手支着腮邊。
雖然過了這麽多年,可她對他的思念其實不曾減少半分。
這一世見不到,她還能等到下一世,總歸是能等的到的。
——
南楚京城,楚帝姜衡走出幽深高大的宮殿,緩步來到高階的圍欄之前,今日有雪,飄飄灑灑滿宮街。
當年楚難歸失蹤,南楚失去一大助力,所以他到最後也都不曾動柳易雲,隻是他嘴上雖然如此說着,可心中到底是否是被其他原因所擾亂,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隻知道,前些年他動心起念想要動手殺害柳易雲時,總會在夜裏做些極爲詭異的夢,夢裏好像又回到了當年他們三人在那邊逼仄的天空之下許下誓言的時分。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人心起一念,天地盡皆知,還好我當年不曾出手,不然如今倒是成了我楚國的千古罪人。”
風聲呼嘯,他與柳易雲這對君臣,也算是有始有終了,如此想來他還是要比秦國的赢徹高上一籌的。
——
白馬寺裏,釋空正在爲不遠千裏而來的教徒宣講佛法。
他最後到底還是沒有回到懸空寺,而是選擇在洛陽的白馬寺中住了下來。
他雖然想念懸空寺,可宣揚佛法對他來說也是極爲重要。
宣講完畢,他發現李雲卿正站在不遠處的欄杆旁,遙遙注目着山外面漫天雲海。
如今秦國一分爲二,李雲卿自然是和李相一起留在了東都,隻是如今各路故人四散而去,留在東都城裏的,他昔年的故人也就隻剩下留在白馬寺中的釋空了。
李雲卿笑道:“小和尚,你說如今朝兄弟身在何處?過的又如何?如今天下重回諸國割據,燕國也已經複國,可從來都不曾聽到又他回去的消息,你覺的他如今又在何處?”
釋空搖了搖頭,低宣了一聲佛号,“朝大哥才智卓絕,無論他現在在何處,想必總能過的很好的。”
“是啊,朝兄弟是個灑脫的人,我身在紅塵之中,塵緣難斷,不過你這個小和尚才最有趣,分明早就已經想要回到你那座西南的懸空寺,又何必爲了幾句言語留下?你傳得佛法,旁人就傳不得佛法?分明是寺中的主持看你人才難得,這才想要将你留下來罷了。”
釋空卻是點了點頭,“方丈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當初方丈将我留下之時就曾和我開誠布公的談過此事。是我自願留在此地的。”
李雲卿一笑。“實話實說你還留在此地,看來你真的是讀佛經讀傻了。佛陀割肉喂鷹,确實無私的很,隻是世上苦難之人那麽多,你一個肉身凡胎的小和尚,就算折了一身筋骨,又能救的了幾人?”
小和尚也不生氣,隻是将佛珠在手中盤了盤,“衆生有靈,能救一個是一個。”
李雲卿大笑,手中折扇蓦然大開,“癡癡傻傻,你這個佛門中人,卻也在凡塵之中。”
釋空雙手合十,低頭垂首,笑道:“李施主也未必有言語上的這般灑脫,不然爲何一直都不肯搬回到丞相府中。”
原來這些日子李雲卿一直都是借宿在白馬寺中,嘴上說着要留在此地陪着釋空,隻是釋空雖然對世情了解不多,可也知道他與李雲卿的交情還遠遠不曾深厚到如此地步。
李雲卿被他說破心事卻也不惱怒,隻是笑道:“人心之中各有挂礙,倆你這個佛門中人都辯不清楚的事情,我這個俗世凡人又如何弄得清?”
釋空笑了笑,“苦海無邊。”
“誰說不是呢。”李雲卿輕輕拍着欄杆,想着心事。
——
燕國舊地,當年燕國那處被大火焚毀了的城池如今已經重建了起來,一代新人換舊人,重建之後的燕都反倒是比當年更加繁華。
今日燕雲剛剛送走了諸國前來的賓客。如今諸國各自複國,雖然名義上是以燕國爲首,可各國之間勾心鬥角,始終還是難免的。不能輕易動刀兵,就隻能從外交上來找些便宜。
燕雲送走諸國使節,撩起身上的明黃色龍袍,随意坐在長階前的台階上。
要應對這些人,比在戰場上行軍打仗還辛苦。
“怎麽,這麽位置不好做吧?”
沈行坐到讓身側。
“确實不好做,要是知道這個位置如此不好坐,當初又何必拼死拼活搶來搶去,早早的讓給那個他就是了。我如今甚至巴不得他回來坐這個位置,我去做個無憂無慮的閑散王爺。”
燕雲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不知如今身在何方的朝清秋。
沈行笑道:“這個位子他想必也是不願意坐的,如今你既然坐上了,想下來就沒那麽容易喽。”
“還是他會躲清閑,我原本以爲咱們揭竿而起之後他就會回來,誰知道到最後連個面都不曾露。”
燕雲伸了個懶腰,雙手之上噼啪作響。
沈行自然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可就因爲他說的是真心話才更讓人覺得可笑,當初他們爲了争這個位子時手段盡出,半點也不講究同門之誼。如今真的坐上了這個位子,竟然又對之棄之如履。說來自然是笑的很。
燕雲歎了口氣,“也不知他如今過的如何了?”
“他總會過的好的。”沈行笑道:“畢竟是按着自己的心思而活,哪怕日子清苦一些,終究也是件好事。”
“是啊,如今他倒是按心思而活了,可坑苦了咱們。”
燕雲說着忍不住咒罵了幾聲。
沈行卻隻是笑了笑,不論世子殿下如今在哪裏,他都希望他能好好的。
——
南楚,魚龍鎮。
幾個孩子正在去往私塾的路上飛奔,一邊跑着一邊相互抱怨。原來方才他們在路上見到有個老人摔倒,他們将老人送去了藥鋪,這才拼命往私塾趕。
少年們一路飛奔,隻是無論如何趕都是來不及了,他們倒不是怕先生責罵他們,畢竟先生的性子最是溫和,他們在私塾裏還不曾見過先生罵人。他們隻是不想見到先生失望而已。
他們飛奔到私塾,原本每日裏這個時候,私塾裏都該是書聲朗朗才是,隻是今日竟然安靜的很,全無半點聲響。
他們小心翼翼的湊到門口,私塾的門大開着,一個布袍青衣,手中拿着一本書的年輕人正站在門口。
一頭白發用發帶綁起,面色有些蒼白,隻是那雙眸子卻是熠熠生輝。
依舊化名朝清秋的大燕皇子殿下終究是沒有回到如今氣勢正盛的燕國。在他看來燕國有沈行等人在就足夠了,至于他這個有也無用,棄之也不可惜的太子殿下,回不回去都是一樣的,說不定不回去反倒是更好一些。
他笑着讓開身子,幾個孩子一路小跑着鑽進私塾裏。
朝清秋原本已經轉過身,準備回到私塾之中,隻是他突然又轉過身來。
不遠處走來一個女子,袅袅婷婷,若不是面貌依舊如當年,朝清秋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當年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子,會變的像如今這般文靜。
私塾内外,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