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镖局之外雖然相較之前冷清了不少,可每日裏到了這個時候,總還是會有些附近的孩童來門前打鬧的。
隻是今日與往日卻是不同,除了樹上偶爾掠過的鳥鳴聲,再無半點聲響。
若是留心仔細看去,倒是能夠看到幾個刻意拎着長刀,留了半個身子在外的黑衣人,多半是想用這種法子将那些時常來的孩子吓回去。
這些暗衛雖然久經訓練,殺起人來不眨眼,可到底還是能不動刀槍就不動刀槍。
吳嶽一人孤身站在振威镖局門口,他靠在身後镖局的大門上,目光盯着門口的招牌,若有所思。
王泰将他留在外面,自然是要他統帥在外面的人馬,随時等候着裏面的命令,隻要裏面有了命令,就要随時帶人殺将進去。
隻是如今他有個疑惑,他該聽誰的命令?——
振威镖局裏,朝清秋舉起酒壺,給身邊的幾人各自倒上一杯,然後将酒壺抛給對面的王泰。
他笑道:“王太守似乎已然成竹在胸,以爲吃定我們了?”
酒水清淺,王泰倒滿了一杯,“人皆說君子可欺,同樣的道理用在此處自然也适用,你們狠不下心腸,自然便要付出狠不下心腸的代價,與其說是我吃定你們,倒不如說是你們作繭自縛,既然要做好人就要付出做害人的代價,你們以爲如何?”
宋先笑道:“不想太守大人也精通辯論之道,隻是有些事情,單單用嘴說最是無用。即便能夠下筆千言,可到頭來未必比一把雪亮的刀鋒更有作用,想必大人定然知道這個道理。
大人既然敢孤身前來,我猜如今振威镖局之外必然已經布滿了人馬,隻等大人一聲令下就會沖殺進來,取走我們幾人的性命。所以大人如今才會如此沉靜,以爲成竹在胸,可對?”
王泰喝了口酒水,“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我所做的有何不妥。換了是你們,難道你們就會換另外一種法子不成?兵馬在誰手中,生殺之權就在誰手中,你們說是不是?”
趙歡隻是低頭喝酒,朝清秋則是看了侃侃而談的王泰一眼,神色之中帶着些嘲諷。
宋先繼續道:“如今周三不在,大人手中可用之人不多,尤其是執掌生死這種大事。以大人的心性能夠放心假手于人的,必然是大人的信任之人。
可以大人的心性會相信什麽人呢?所謂的忠心想必大人是不信的。畢竟不曾到生死之間,口說的忠心,半點用處也無。大人相信的,隻會是能夠被掌握在手中,任憑出了再大的事情也翻不出浪來的人,直白些說,就是有些把柄攥在大人手心中的人,。這種人大人雖然不信任,可相信憑着自己的手段也能壓制的住,不論如何跳脫,都始終在大人的手中,大人,我說的可對。”
王泰臉色微變,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顫抖,酒杯之中波光閃動,露出些晃動的波紋,隻是很快就被他強壓了下去,“宋先生說的真是好大的笑話,本官自然是将兵馬交給了值得信任之人,如今宋先生這番言語,想必是要亂我心神了。隻是宋先生也未免太小看我了一些。”
宋先重新打開一壺酒,笑道:“如今天色還早,我還能給諸位将個故事。”
他起身,先給王泰的杯中倒滿酒水。
“當年東南之地多地鬧饑荒,有個少年人帶着他的老娘一路過關斬将,幾次三番死裏逃生,這才從東南逃到了西南。他們逃荒而來,身上自然沒什麽銀錢,好在那個少年有些力氣,雖然不是什麽力敵萬人的骁勇猛将,可憑着一把子力氣,尋了個端茶遞水的活計,雖然說不上什麽大富大貴,倒也是勉強能夠支撐度日。”
王泰已經放下手中的酒杯,死死的盯着對面的宋先。
“後來許是這少年的命好,竟然被一個大人物看重收做了貼身護衛,對他這個從鄉下來的孩子來說自然算是一步之間平步入青雲。是件往日裏少年做夢也不敢想的美事。那個大人物也不吝啬,錦衣玉食,一樣都不曾少,甚至還将少年的老母親接到了家中,各處尋醫問藥,爲老人調理身子。王大人,你說這個大人物算不算是這個少年的大恩人?知遇之恩,救助之恩,無論哪一項,拎出來對少年來說都是天大的恩德。”
王泰笑道:“自然算是,如此相待已經不下于當年的國士之禮了。就算是古代那幾位公子,能做到這般地步的也終究隻是少數。那個大人做的還是不錯的。”
宋先點了點頭,“那個少年心中也是如此想,彼以國士待之,我便以死報之。如此想來也是合情合理。”
“隻是。”宋先以手中酒杯輕輕磕碰桌角,“隻是後來少年長成,終于到了這個大人物用他的時候,這個大人物卻是将他的母親當作人質扣押了起來,嘴上卻是說着要替他照顧幾日,大人你覺得這個大人物待這個少年人如何?可還是國士之禮?”
王泰冷笑一聲,“這世上從來不曾有不勞而獲,當初少年一窮二白,是那個大人物将他從污泥之中拔了出來,若是沒有那個大人物,隻怕少年早就和他老娘死在了街邊的陋巷裏,有所求必然要有所舍棄。再說那個大人隻是想要個保險,又不曾取走他娘的性命,在本官看來也合理的很。”
宋先把手中的酒杯放下,笑道:“大人說的也有道理,隻是這世上看事情總歸是站在各自的立場,立場不同,看問題的結果自然也就不同。也許少年若是站在那個大人物的立場也會和大人物一般選擇,隻是這世上哪裏又那麽多如果,少年眼中所見的,隻有自家娘親被人當作了人質,性命受人威脅,半點也不自由,自己則是被那個大人物當作了做事的工具,原本對大人物有多少感激,此時便有多少恨意。”
“如此說來,那個大人物倒是養了一隻白眼狼,倒也是可惜了,那個大人物下爲了拉攏少年下的本錢不少,想必他原本也是想着将那少年精心栽培一番的。真是可惜了。”
“其實若隻是如此,那少年還生不起其他的心思,畢竟那個大人物手段确實厲害的緊,即便少年已經有了些本事,可他深知大人物的手段,面對大人物時也總會從心底害怕幾分。沒法子,積威深重,所以若是事情沒有轉機,這輩子少年多半也就在大人物的手下勤勤懇懇的幹下去了。”
王泰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如此看來事情是有轉機了。”
“不錯,少年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那個大人物竟然會托大到孤身去赴一場宴會,更想不到此人會将手中的人馬都交給他來掌控,他最想不到的是我會找上他。”
“有些意思。”王泰已然是面色鐵青。
“若是周三還在城中,大人想必絕不敢如此掉以輕心,可周三如今偏偏不在,加上大人剛剛殺了那個天誅之人,志得意滿。諸般事情湊在一起,這才有今日之局。大人,難道以爲這一切都是巧合不成?”
王泰忽然笑道:“一切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你以爲如此就能吓唬住本官不成?再說本官也絕不相信吳嶽敢反。”
“大人其實已經信了,如今不過是在嘴硬而已。”宋先徐徐起身,“其實我找到吳嶽隻是做了兩件事而已。”
“其一,幫他找到了他的娘親,讓他可以去掉後顧之憂。若隻是如此,也僅僅能做到讓他兩不相幫。”
“其二,我同樣隻和他說了一個故事。這是一個當年一個王朝的舊事,不知大人可曾聽過?”
“當年有一朝建立之初,曾有武将立下顯赫功勳,當時雙雄對峙,而他手中掌握着王朝的半數人馬。有手下謀士勸他自立門戶,甚至無需出兵,隻需停馬勒兵,坐觀成敗,就能與天下雙雄三分天下。”
“隻是此人雖然軍事上才華天縱,卻是在半點也無識人之名,最後終究還是出兵助戰。落得的結果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隻要他想清楚,他想要的到底是何物。”
王泰面色鐵青。
朝清秋二人依舊在下筷不停,眼前的場景終歸比不上讓他們大快朵頤,各論心機,無趣的很。
宋先笑道:“好了,我的故事到此爲止,大人可以試試傳信了。到底是真是假,大人一試便知。”
王泰後退幾步,跟随他而來的暗衛甲士立刻将他護在身後。
他從懷中掏出信箭,拉動下面的引信,信箭沖天而已,在半空之中炸開一團濃烈的煙花。
隻是良久之後,本該早已從門外殺進來的暗衛依舊是毫無動靜。
宋先抹了抹手上的油漬,回頭望向朝清秋,“如何?你來還是我來?”
朝清秋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示意宋先隻管動手。
……
镖局裏,王泰身後的護衛一半前沖,一半圍攏成圈,将王泰護在其中。
宋先喝光了杯中的酒水,一閃而逝,消失在屋中。
屋外響起一陣厮殺聲,朝清秋看了眼目瞪口呆的趙歡,笑道:“沒什麽好看的,還是多吃些菜來的實惠些。”
能被王泰帶進屋來的,自然是他真正的心腹。這些暗衛雖是吳嶽一手栽培,可其中有不少人對王泰也是一片忠心。而這些人在吳嶽的安排之下,已經大半聚在了這裏。
屋外,宋先如一個飄忽的鬼影,在暗衛四周閃躲不停,偶爾出手,總能奪去一個暗衛的性命。
趙歡一臉驚訝,“朝大哥,這個姓宋的修爲比你如何?”
朝清擡頭看了一眼,“大概算是不相上下。”
此時屋外的暗衛已經被宋先斬殺了大半,王泰轉頭朝外望去,門口依舊沒有吳嶽等人的動靜。
暗衛護着他朝門外殺去,卻被宋先一個閃身來到了身前。
宋先笑道:“大人莫非想要不告而别?可曾問過我答不答應?”
王泰怒吼一聲,他從來不曾想過竟會陷入如此險境,他扯出腰間一直佩戴在身上卻不曾用過的長劍。
“不想今日我也會親自握劍。”
镖局之外,吳嶽此時也是一身鮮血,爲了不惹王泰起疑,方才在王泰進門時他留下了些王泰的親信在外,方才見到王泰的傳出的令箭,他已提前動手,将這些人處理了個幹淨。
如今镖局之外的都是他一手培養起來的自己人。
有他守在門口,外面的人進不來,裏面的人自然也别想出去。
如今他隻等裏面的人将王泰解決,他自然也就會明正言順的将這些人接收下來。
屋中的打鬥聲逐漸停止,一個人頭從院中扔了出來。
吳嶽大笑一聲,“如今王泰已死,兄弟們日後都跟着我就是了。”
朝清秋幾人趴在牆頭,看着院外志得意滿的吳嶽。
朝清秋笑道:“會不會是先除豺狼,又遇猛虎?”
宋先也是笑道:“那就顧不得了,狼與虎,總是要先除掉一個。至于另外一個,除不除,還是要看日後如何。”
朝清秋點了點頭,“事情做到這一步,也算是能和老镖頭交差了,接下來,就該對付城外的周龍了。”
镖局裏,老镖頭已經醒來,聽了幾人的言語,一時之間竟然沒有緩過神來。
“你們真是做得好大事,我不過才昏迷了幾日而已,你們就連太守都殺了。日後你們是不是還要殺皇帝?”
趙歡嘟囔道:“咱們做了這麽大的事情,老镖頭也不知鼓勵一下。”
老人掙紮着起身,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
“這次你們不過是僥幸而已,真以爲次次都能如此順利?若是如此想,到時候爲何送了小命都不知道。”
趙歡撓了撓頭,“知道了,知道了。”
老人靠在身後的床上,笑問道:“如今收拾完了王泰,你們可有法子對付周龍?”
宋先一笑,“老辦法,請君入甕。”
——
龍虎寨裏,周三獨自站在一處崖邊,冷風吹拂,讓他清醒了幾分。
周虎來到他身邊,問道:“大哥,我已經将周三放回去了,咱們接下來如何是好?”
周龍笑道:“周三臨走之時曾邀我進城,從他的口氣來看,王泰必然能解決掉振威镖局,咱們也剛好進城去看看,我倒要看看,王泰到底有沒有這個本事。”
“大哥要帶多少人進城?”周虎問道。
周龍笑道:“不用太多人,剩下的人留下看守山寨,隻要山寨裏沒事,我不信他們敢動我。要是我真的在城中處了事情,你立刻帶人下山進城報仇,我死無事,岸兒的仇不能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