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毫不意外李思文的消息靈通,這種事根本瞞不住人,想必整個長安城都知道李欽載殺了裴居賢。
于是李欽載很痛快地承認:“沒錯,孩兒殺了裴居賢,下令千牛衛射殺,裴居賢被射得跟刺猬似的,好歹算是給他留了全屍。”
李思文怒道:“太子妃的叔父你都敢殺,做決定之時可有想過後果?你爺爺還在高句麗征戰,家中沒有一個能撐住事的,若有人借此向李家發難,你頂得住嗎?”
李欽載微笑道:“孩兒頂得住。”
李思文一怔。
李欽載歎道:“爹,孩兒已不是當年那個跋扈張揚,做事不計後果的纨绔了,做任何決定之前,孩兒都想過後果,昨夜殺裴居賢,孩兒必須下這道令,否則東宮外的朝臣權貴們不會把我放在眼裏。”
“我要拿裴居賢殺一儆百,才不會導緻朝局混亂,裴居賢有必死的理由,陛下也認爲孩兒殺得好,裴居賢該死。”
李思文歎了口氣,道:“可是,河東裴氏……我們李家不算世家,不過是在朝中有權而已,河東裴氏卻是名門望族,族中子弟在朝堂做官的多如繁星……”
“老夫的同僚,當年的安西都護,去年被調任回京,任吏部侍郎,裴行儉,你認識吧?他也是河東裴氏出身。”
李欽載默然點頭。
裴行儉,他當然認識,當初出使吐谷渾時,裴行儉還是安西都護,李欽載和他,再加上鄭仁泰,三方集結兵馬出擊,将吐蕃軍狠狠收拾了一頓,才将吐谷渾收歸大唐版圖。
說起來李欽載和裴行儉亦有袍澤之情,隻是沒想到昨夜竟殺了裴氏的族人。
在這個尤重血脈和親族的年代,殺族人便等于殺親人,李欽載昨夜已然跟整個河東裴氏結下大仇了。
可是李欽載并不後悔,時光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選擇下令射殺裴居賢。
昨夜那種情勢下,李欽載根本沒有第二種選擇,隻要他對裴居賢妥協,其餘的朝臣權貴們便不會将他放在眼裏,到了那時,闖宮的人一個接一個,宮門外就亂套了。
沉思半晌,李欽載道:“爹勿擔心,孩兒會給裴行儉修書一封,将昨夜之事細說分明,他若還是要與我結仇,孩兒接下便是。”
李思文搖頭歎道:“若論能力,老夫承認不如你,你爺爺尚在高句麗征戰,李家真正能撐起門楣的人,隻有你了。”
“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你的想法比老夫更聰明,更有用,不得不承認青出于藍,隻要你做了決定,盡管去做便是,老夫不幹預。”
李欽載看着李思文那張滄桑的臉,突然笑道:“爹正值壯年,孩兒也正年輕,荞兒和弘壁還小,孩兒上有老,下有小,突然覺得很幸福。”
李思文奇怪地看着他,不知他爲何說這番話。
李欽載也不解釋,笑笑不言。
李弘的薨逝,讓李欽載愈發珍惜眼前人。
眼前的不僅是愛人,還有親人和朋友。
生命裏與他有交集的人,都應該狠狠擁抱一遍,因爲誰也不知道離别何時倉促而至。
…………
東宮的喪禮進行了七日,舉喪的不僅是東宮,整個長安都是滿城缟素。
天子下旨,太子李弘薨逝,是爲國喪,大唐舉國懷悲,一年内禁歌舞,禁娛樂,朝野禁婚禮,禁一切帶歡樂性質的慶祝活動。
李治懷着悲痛的心情,親筆寫下一篇《睿德記》,以緬懷太子李弘,以“慈惠愛親,死不忘君”來總結李弘生平仁孝品行。
同時李治還下旨,追尊太子李弘爲“孝敬皇帝”,葬于恭陵。
這是大唐立國以來父親追封兒子爲皇帝的首例,足可見李治對李弘是何等的寵愛。
七日後,東宮喪禮結束,李治武後與朝臣們送李弘的棺椁進了恭陵。
看着恭陵厚重的石門緩緩落下,李治和武後淚如雨下,父子終于徹底天人永隔,再無相見之期。
君臣回到長安城,李欽載送還魚符,交卸了禁軍兵權,終于回到了國公府。
接連七日沒回家,每天都睡在東宮,醒來便披甲巡弋宮闱,累了就躺下,這幾日過得實在太勞累了。
國公府也是一片缟素,府裏主仆腰間都系着素帶,院子裏氣氛沉悶,沒人敢高聲笑鬧,一股低氣壓彌漫國公府周圍。
李欽載歎了口氣,畢竟是國喪,在這個講究禮法的年代,重要人物的去世,民間都必須遵守舉喪的規矩,否則便是大罪。
回到國公府後,李欽載徑自去了後院,在李勣的書房裏轉悠了一圈,然後執筆着墨,寫下一封書信,叫吳管家派人送到裴行儉府上。
這幾日忙着治喪,朝臣們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李治添堵,于是李欽載殺裴居賢一事,居然都沒人提起半句。
如今喪禮已畢,朝堂開始恢複正常運轉,那麽暴風雨也即将來臨。
李欽載殺裴居賢,事情說不大不大,論道理的話,李欽載當然也占足了理。
然而世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講道理的,有的人信奉拳頭和勢力,像千年後的老美一樣,道理這東西,隻有在老美自己占了理的情況下才會斯斯文文地講。
若是沒占住道理,那也無妨,航母開出來走兩步,用大炮的射程告訴世人,真理隻在大炮的射程之内。
一管洗衣粉就能滅人家的國,這是什麽道理?
李欽載面臨的情況也是如此,殺了裴居賢後,可以想象河東裴氏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太子妃的叔父也不是什麽無名之輩,這樣一個人不明不白就死在東宮宮門外,河東裴氏怎能不追究?
李欽載不在乎河東裴氏尋仇,也不在乎接下來裴氏會拉幫結派上疏參劾他。
他在乎的是裴行儉的态度。
畢竟是未來的大唐宰相,而且曆史上頗有官聲美譽,當年與李欽載更并肩戰鬥的袍澤之情,李欽載可以不理會别人,但不能不在乎裴行儉的感受。
一封書信遞出去,李欽載身心徹底放松,然後倒頭就睡,睡他個昏天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