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讷覺得今日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或許這輩子他都不會再有更亮眼的時候了。
獨自一人,打着大唐密使的假旗号,居然真的把辱夷城拿下了。
消息若傳到長安城,天子該如何封賞他?他都替天子頭疼。
給個小爵位不過分吧?賞賜一點黃金寶石什麽的,不過分吧?
王師凱旋回到長安城時,自己究竟是騎在馬背上享受萬人追捧喝彩,還是假裝低調地混在隊伍中,讓别人不經意地把他的光榮事迹傳播出來。
那時自己再含笑矜持地登場,欣賞長安纨绔混賬們炸裂的表情。
想想都興奮,薛讷忍不住尿顫,嘴角咧得大大的,完全不見一絲低調的表現。
塵埃落定,兵權接管,安玄渙終于徹底投向了大唐,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怔怔地坐在府裏,看着部将們将一具具屍首擡走,安玄渙表情有些複雜。
他,原本應該是忠臣的,也不願意爲高句麗守城戰死成仁。
如果國主不猜疑,如果不派文官架空他,他的選擇興許不一樣。
“安将軍,幹得好,我這就向大唐天子上表,天子的封賞很快即至,”薛讷拍着安玄渙的肩,若有深意地道:“這一步已經邁出去了,可不能走回頭路,不然大唐和高句麗都容不下你。”
安玄渙一激靈,終于回過了神,突然面朝薛讷雙膝拜下:“末将安玄渙,願爲大唐天子效犬馬之勞,子孫世代不叛,赤忠之心,青天白日可鑒!”
薛讷笑道:“安将軍此言,我深爲感動,你的這句話我也會如實寫進奏疏裏。”
“接下來,還請安将軍約束部将,收攏人心。大唐王師即至,咱們準備開城迎王師吧。”
兩個時辰後,辱夷城西北面突然揚起漫天煙塵,薛讷急忙命安玄渙在城頭立上唐軍帥旗,然後打開城門,守軍将士卸甲解兵,出城跪迎王師主力。
薛讷手下一名小将揮舞着小旗,奉命單騎朝王師飛奔而去。
沒過多久,黑齒常之領千餘前鋒營将士騎馬靠近辱夷城,一眼就看到辱夷城門大開,高句麗守軍跪伏于地,一個個任君采撷的樣子。
然後黑齒常之又看到了人群前方含笑而立的薛讷。
黑齒常之當然是認得薛讷的,别人都跪伏于地,大開的城門唯獨他一人站着,而且一襲青衣,負手迎風,看似俊逸潇灑,實則騷包浮誇。
看到薛讷後,黑齒常之終于确定了辱夷城已被拿下的事實,遠遠瞥了薛讷一眼,笑罵一句“有病”,然後一臉欣喜撥轉馬頭向契苾何力報信去了。
唐軍主力入城,交接異常順利。
契苾何力親自見了薛讷和安玄渙。
對薛讷自然是誇得花團錦簇,契苾何力将當初誇李欽載的形容詞換了個名字,原封不動地用在薛讷身上。
什麽薛家麒麟兒,什麽天縱英才,什麽功在社稷等等,那點可憐的文化底蘊實在擠得幹幹淨淨一滴也不剩了,這才意猶未盡地住嘴。
從薛讷兵不血刃拿下辱夷城的功勞來說,契苾何力這麽誇他倒真是一點也不過分。
原本契苾何力以爲兵臨辱夷城下後,唐軍必有一番苦戰,攻克城池向來都要付出巨大犧牲的,可薛讷獨自一人便拿下了辱夷城,不知挽救了多少關中子弟的性命,這樁功勞确實不小。
薛讷被契苾何力一通誇贊,感覺自己的雙腳已離地,似乎飄起來了。
雙腳離地飄出了契苾何力的帥帳,出來便遇到了親爹薛仁貴。
仿佛肌肉記憶似的,薛讷頓時便腿軟了,下意識脫口道:“不是我幹的!”
薛仁貴原本滿臉含笑,聞言嗯了一聲,笑容立斂,也仿佛肌肉記憶似的,下意識便一巴掌扇過去。
啪的一聲,父子倆都愣了。
薛讷委屈地捂着後腦勺,薛仁貴垂頭呆呆地注視着自己的手掌……
還是親爹回神比較快,薛仁貴咬牙罵道:“沒出息的樣子,看着就來氣,老實告訴我,辱夷城到底是怎麽被你拿下的?”
薛讷面不改色地道:“孩兒混進城裏,遇到守将安玄渙後,二話不說拔刀便上,與安玄渙大戰三百回合……”
啪!
薛仁貴氣壞了,二話不說又一記巴掌:“就你,還三百回合?說實話!”
薛讷歎了口氣,道:“好吧,辱夷城是孩兒拿錢買下來的,價錢還算公道,也算物有所值……”
薛仁貴想也不想,又是一記巴掌揮來。
這次薛讷樂了。
沒打着。
薛仁貴咬牙道:“逆子,立了微薄之功便可以在老夫面前胡說八道了嗎?”
薛讷終于正經起來了,勇敢地直視薛仁貴:“孩兒許守将安玄渙以重金,安玄渙本就不滿高句麗國主猜疑,再加上利欲熏心,于是痛快答應獻城,一言概之,這座城确實是孩兒拿錢買下來的,哪裏說錯了?”
薛仁貴一怔,想了半晌,發現好像确實沒毛病。
城池居然可以拿錢買下來,跟誰說理去?
逆子面前,親爹的威嚴不能輸。
薛仁貴闆着臉道:“莫以爲立了功便可目空一切,你還差得遠,我薛家将門,更希望你多打熬身子,在戰場上一刀一劍博個正經軍功。”
說完薛仁貴深深看薛讷一眼,轉身便待離去。
薛讷這回是真委屈了,嘴巴一癟,突然叫住了薛仁貴。
“爹,孩兒這次拿下辱夷城,在您眼裏仍是投機僥幸麽?”薛讷語聲有些發顫。
薛仁貴背對着他,沉默半晌,長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看着他,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靠三寸不爛之舌還是靠浴血厮殺都一樣,克城就是克城,讷兒,你這次……幹得不錯,爲父甚慰,以你爲榮。”
聽到這句多年未聞的誇贊,薛讷終于紅了眼眶,想哭,但不想在親爹面前流露脆弱的一面,死死咬着唇,朝薛仁貴擠出一絲微笑。
原來,自己真的不是那麽一無是處。
我也是很優秀的孩子。
沉積心底多年的心結,在這一刻,終于解開了。
…………
從烏骨城到辱夷城的路上。
部曲隊正劉興領着袍澤們飛快趕路,腿傷未愈的李勣被擡在一頂軟兜上,衆部曲沿着崎岖的山路健步如飛。
路途有些颠簸,李勣這把年紀被颠得有些難受,但他還是咬着牙一聲不吭,危急之時,部曲們也實在無法兼顧李勣的舒适感,所有人都很清楚,他們這是在逃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