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斷幾隻猢狲的腿而已,多大個事兒。
眼前這位劉寺卿怕是還不知道,當初在涼州城時,李欽載連吐蕃整個使團都殺得幹幹淨淨,今日這點小陣仗跟當年的行徑比起來,簡直可以說是心慈手軟天官賜福了。
再說了,我占着理兒呢,官司打到李治面前都不怕。
面對劉安央的埋怨,李欽載置若罔聞,反而背着手在鴻胪寺官衙的院子裏閑庭信步起來。
第一次來鴻胪寺,當然要參觀一下。
鴻胪寺内風景很普通,比起别的官衙來,這裏一看就是清水衙門,從裏到外透出一個字,“窮”。
李欽載最近對這個字比較敏感,很快就沒心情欣賞這破落戶似的風景了。
劉安央一邊唠叨一邊觀察李欽載的表情,見他一副不怕事且恨不得鬧點事出來的模樣,劉安央暗暗歎了口氣。
果真是纨绔子弟出身,舉手投足都透着嚣張氣焰,顯然他剛才的埋怨,李欽載根本沒往心裏去。
劉安央是個五十多歲愛唠叨的老頭兒,不管李欽載聽不聽得進,該唠叨的還是要唠叨。
跟在李欽載身後,劉安央正喋喋不休之時,李欽載卻冷不丁道:“好歹也是咱大唐的外交部,這裏難道沒有諸國使臣送來的域外美女啥的?”
劉安央愕然:“啥?”
李欽載耐心地道:“域外美女,就是那種穿得很少,生怕别人看不到她的肚臍,眼珠子藍色綠色都有的那種美女,沒有使臣送嗎?”
“呃,這個,真沒有。”劉安央臉有點黑。
李欽載啧了一聲:“外地的幫派實在太沒有禮貌了……”
劉安央苦笑道:“使臣就算進獻美女,那也是禮部或内侍省接收,鴻胪寺管不着這事兒。”
李欽載撇了撇嘴,對鴻胪寺愈發嫌棄了。
權也沒有,錢也沒有,美色也沒有,啧,當這官兒的樂趣在哪裏?
劉安央赫然發覺偏題了,于是再次帶回正題。
“李縣公,您好歹說一說事情經過,好教下官心裏有個數吧?究竟爲何打斷吐蕃使團随從的腿,還把他們扔進了萬年縣大牢。”
李欽載道:“哦,那幾隻猢狲吃飯不給錢,還動手打掌櫃,仗着聽不懂人話有恃無恐,氣焰實在太嚣張了……”
越說越氣憤,李欽載目光灼灼地看着劉安央,道:“如此惡劣的行徑,換了是你,你能忍嗎?”
劉安央雲淡風輕地道:“能忍。”
李欽載:“???”
這老貨不按套路出牌啊,咱們不是一個戰壕的嗎?
劉安央歎了口氣,道:“李縣公,諸國使臣來我大唐,我等應彰顯大唐泱泱氣度,使團随從犯法,更須明正典刑,審而處之,不可逞一時血勇,而損大唐威德。”
李欽載扯起嘴角假笑幾聲,不再争辯。
既然彼此有代溝,就别聊了,我需要你教我做事?
照劉安央的說法,李欽載曾經在涼州城外對吐蕃使團幹的那些事,簡直可以被千刀萬剮了。
結果呢?吐蕃使團還不是乖乖派了第二撥使團,乖乖地跪了。
弱國無外交,反過來說,強國可以決定外交的尺度和規則,真理放之古今中外皆準。
大唐,便是當今世上最強盛的強國,李欽載有強國爲靠山,諸事百無禁忌。
有點狂,但這是事實。
聊不下去就轉移話題,李欽載問道:“劉寺卿剛才說,吐蕃使臣已在趕來鴻胪寺的路上?”
劉安央苦澀地道:“是。”
李欽載笑了笑:“那我就在此等他,放心,不讓你爲難,我做的事,我擔當。”
“劉寺卿隻需好好款待我便是,貴客登門,請務必拿出貴寺高級的吃喝美食來招待我。”
劉安央黑着臉仰天長歎。
這貨的性情真是……他是怎麽當上縣公的,太費解了。
…………
吐蕃使臣來得很快,比李欽載預想中的更快。
不到一炷香時辰,使臣紮西勒便領着一群随從氣急敗壞地趕到鴻胪寺門口。
門外的禁衛剛伸手攔他們,便被吐蕃随從們拳打腳踢推到一邊。
李欽載站在鴻胪寺的院子裏,聽到門外傳來的動靜,不由笑着搖搖頭。
出場方式很閃亮,對吐蕃這個化外蠻夷國家來說,大約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隻有拳頭了。
所以說,拳頭也是一門外語,有時候比嘴更管用。
鴻胪寺門外的禁衛本就不多,紮西勒有備而來,很快就在随從的簇擁下進了大門,大搖大擺走進院子。
腳步剛踏進來,紮西勒神情一呆,表情瞬間變了。
李欽載負手站在院子裏,含笑注視着他,明明是雲淡風輕的模樣,可紮西勒卻由衷覺得他的笑容簡直既殺人又誅心。
“李,李縣公閣下。”紮西勒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李欽載微笑道:“貴使折煞我也,看你今日這殺氣騰騰萬夫莫敵的氣勢,千萬莫叫我李縣公,叫我小李就好。”
紮西勒愕然,下意識脫口重複:“小,小李……?”
李欽載含笑沒說話,一直靜立一旁的劉阿四發飙了。
一塊天外飛石狠狠砸中了紮西勒的額頭,劉阿四勃然怒道:“狗雜碎,你還真敢叫!誰給你的狗膽,敢對我家五少郎不敬!”
如同點燃了導火索,锵的一聲,雙方随從部曲紛紛拔刀,怒目而峙,現場充滿了火藥味,大戰一觸即發。
劉阿四這暴脾氣,當初在吐谷渾都不怕,現在你們這群猢狲敢在我大唐的地盤上嚣張?
“列陣!”劉阿四暴喝道。
數十名李家部曲立馬騰挪移步,一個小小的擊敵陣型迅速在院子裏擺開,橫刀指向吐蕃随從,刀尖上的森森寒意比冰雪更冷。
劉安央老臉吓白了,急忙站到中間勸解。
紮西勒捂着額頭,目光恨恨地盯着李欽載。
李欽載仍然微笑看着他,目光非常平靜。
“貴使是打算殺我嗎?”李欽載好笑地問道。
紮西勒仍捂着額頭,沉默地瞪着他。
殺李欽載?紮西勒想都不敢想。這位李縣公無論在吐谷渾還是吐蕃,都是兇名在外。
紮西勒臨來大唐之前,祿東贊還特意叮囑過他,勿在大唐橫生事端,若見到李欽載,必以禮相待,萬勿與他沖突。
現在這場面,紮西勒其實也感到很意外,但有一點他很清楚,此時必須收斂妥協,否則李欽載恐怕會對他生出殺心。
什麽兩國交戰不斬來使,那都是屁話,李欽載敢在涼州城團滅吐蕃使團,當然也不介意在長安城再團滅他們一次。
這就是個無法無天的貨。
“臣下不敢,臣下剛才冒犯了,請李縣公恕罪。”紮西勒立馬做出了選擇,低眉順目地道。
說完紮西勒揮手,使團的随從們不得不收刀入鞘,往後退了兩步。
李欽載仍然微笑看着他:“貴使臨來大唐前,想必也是上過外交禮儀短期速成培訓班的吧?”
“啊?”紮西勒愕然,聽不懂。
“臣下之禮,你懂嗎?”李欽載耐心地問道。
紮西勒沉默片刻,道:“懂。”
李欽載的笑容既溫和又堅定:“既然你懂,那麽便請貴使退出去,按照藩屬臣國之禮儀,依禮遞帖唱名,求見我大唐鴻胪寺卿。”
說着對紮西勒龇牙一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紮西勒再次沉默,良久,才不甘地咬牙道:“……不過分!”
“那就退吧。”李欽載目光如刀,盯着紮西勒的眼睛。
紮西勒咬牙,領着随從果然退出了鴻胪寺外。
院子裏,劉安央滿頭大汗,雙腿發軟,目光驚懼地看着李欽載。
剛才……太兇險了,那種兩軍對峙,一顆小小火星就能引爆一場殺戮,橫屍遍地的窒息殺意,直到此刻仍令他打心底裏發憷。
而造成此次争端的當事人,卻好像一點也不怕,反而笑得很燦爛。
鴻胪寺外,傳來紮西勒不甘心又憋屈的大吼聲。
“吐蕃使臣紮西勒,求見大唐鴻胪寺卿,請劉寺卿撥冗一見!”
劉安央站在院子裏擦着汗,此刻内心仍是波濤洶湧,就連紮西勒在門外的大吼都忘了回應。
見劉安央站在原地發呆,李欽載不由笑着搖搖頭。
文化人沒見過殺戮場面,還是有點罩不住呀。
見劉安央久久沒回應,李欽載隻好代勞了。
于是李欽載對門外大喝道:“劉寺卿說他今日沒空,你下次再來,來的時候不要空着手……”
門外一片沉寂,劉安央卻終于清醒了,渾身一激靈,臉色蒼白地往門外跑去,嘴裏大聲道:“有空,有空!李縣公,你莫害我!”
李欽載哈哈一笑,負手便往前堂走去。
前堂主位不好意思坐,李欽載終究還是很有禮數的,于是跪坐在主位旁,很不見外地命鴻胪寺差役送上酒水點心。
片刻後,劉安央領着紮西勒進了前堂。
紮西勒仍是滿臉不忿,望向李欽載的目光充滿了恨意。
劉安央苦笑幾聲,在主位上如坐針氈。
還沒想好如何調解二人的恩怨,紮西勒卻盯着李欽載冷聲道:“李縣公閣下,前日臣下拜會您時,自問也是做到了禮數周全,還給您送上我吐蕃的重禮,今日您卻如此折辱臣下,是爲何故?”
李欽載勃然變色:“貴使不要胡說八道,什麽重禮,哪來的重禮?我爲官清廉,兩袖清風,從來不收禮,無憑無據的事情,你不要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