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如草芥,春風吹又生。
這大抵便是權貴對普通百姓的看法。
可對李欽載來說,蒼生不是草芥,他們是強大且隐忍的。
改朝換代的大事,起初都是一群活不下去的草芥,索性豁出一切,登高一呼,于是大勢已成,無堅不摧,舊的王朝轟然倒下。
李欽載從來不敢把百姓當成随意踩踏的草芥,相反,他永遠對底層百姓心懷敬畏,哪怕地位再高,權勢再重,也當執禮甚恭。
他很清楚,承載自己地位和富貴的,正是這些任勞任怨的百姓。
莫說什麽愛民如子之類的虛套話,人家辛苦勞作,交出糧賦養活你,不管怎麽說,你對人家客氣點沒錯吧?
如果能在人家艱困之時,盡其所能伸手幫他們一把,也不算過分吧?
李欽載直谏的初衷,大約便是如此。
說不上偉大,也沒那麽純粹。直白的說,一是看不慣李治得瑟虛榮的嘴臉,二是看不慣君臣無緣無故給百姓增加負擔的行爲。
你在宮裏翹着二郎腿剔着牙,雲淡風輕說一句朕要封禅,下面的百姓就得背井離鄉妻離子散,憑啥?
皇帝也要講道理吧。
隻是李欽載沒想到,自己冒着風險的付出,終究還是有回報的。
純樸的百姓們其實比皇帝更能分辨忠奸。
面朝李欽載的這一跪,李欽載收獲到比官爵更有意義的東西。
民心,從來都是看得見,摸得着的。
…………
數百人的拜謝,李欽載頭一次感到手足無措,他不知如何回應百姓們這滿滿的感激。
扶起一個又跪倒另一個,李欽載手忙腳亂,最終還是生生受了百姓們的跪拜大禮。
百姓們沒有空手來,都帶了點禮物,有的是幾個雞蛋,有的是半塊肉幹,還有的索性采了一大筐野菜。
樸實又窮苦的人們,實在不知如何表示自己的謝意,隻能盡其所能,努力讓自己送給恩人的禮物顯得不那麽寒碜。
李欽載本打算拒絕,可話剛出口,人們又是一言不合要下跪的架勢,李欽載隻好勉強收下。
送走了千恩萬謝的百姓鄉民,李欽載看着門外堆積的禮物,苦笑着歎了口氣。
如果李治剛才也在場,看到這一幕,想必根本不會浮起封禅的念頭吧。
民心不可欺,天子若不能明白這個道理,他的位置怕是不太穩固。
下午,李欽載去了學堂,給弟子們教了新知識。
結果……當然是一如既往的不盡人意,不然呢?指望這群貨突然變成舉一反三的天才嗎?
面帶微笑去上課,李欽載滿心溫柔,畢竟弟子們在自己上朝一事中的表現,讓李欽載感到很溫暖,很欣慰。
然而課上到一半,李欽載的滿心溫柔漸漸化作滿腹怒火。
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孽,自己竟要教這麽一群比豬還蠢的東西,如果我有罪,請上天降一道神雷給我來個痛快,何必如此折磨我……
幸好,課堂裏還有宣城公主和荞兒兩位學霸,這算是李欽載教學生涯唯二的安慰了。
檀闆敲響,李欽載松了一口氣,下面的弟子們也松了一口氣,從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中活過來了。
“再見!……不,最好再也不見!”李欽載扔下一句話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學堂,李欽載沒回家,而是照例去地裏巡視一番。
番薯種下去已有月餘,如今地裏的綠芽已變成了巴掌大的綠葉,綠葉下根莖粗壯,幾名老農戰戰兢兢眼都不眨地盯着地裏,仿佛這幾片綠葉是他們祖宗十八代傳下來的身家性命。
禁衛們仍然恪盡職守圍在四周,照例,天空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過去。上千名禁衛中,也不知其中有多少神射手,正眼神冰冷地注視着天空,手裏扣着弓箭和箭矢,一旦有鳥飛過,嗖啪一聲,千山鳥飛絕。
李欽載身份特殊,重重禁衛對他不設防。
走進地裏,禁衛們自動讓開,李欽載蹲在幾株綠葉前,凝神細心觀察它們的長勢。
長勢喜人,從粗壯的根莖來看,顯然營養也夠充分,過不了多久,這些番薯便成熟了,它們的收成……必将震驚天下。
身後傳來腳步聲,然後一道身影來到李欽載的身旁,李欽載扭頭,赫然發現竟是李治。
李欽載吃了一驚,事前沒人通禀,當今天子就這樣無聲無息離開太極宮,大老遠又跑來了?
今日的李治穿着尋常的紫衫,打扮很樸素,身上也不見什麽華貴的飾物,就連固定發髻的簪子都是尋常的鐵簪。
李欽載急忙起身打算行禮,卻被李治重新拉了回來,君臣倆面朝綠葉,并肩蹲在地裏,仔細地觀察番薯的長勢。
“再過三兩月,約莫能收成了吧?”李治緩緩地問道。
李欽載想了想,道:“或許吧,四五月也有可能。”
李治不滿地道:“東西是伱發現的,你咋沒個定數呢?錯過了收成,番薯爛地裏了,誰再給朕找種子去?”
李欽載苦笑道:“陛下,東西是臣發現的,又不是臣生的,臣也是在摸索中尋求真理呀……”
李治嗯了一聲,沒說話了,眼睛繼續盯着面前的番薯葉。
有點尴尬,但又不完全尴尬。
君臣前幾日在朝堂上還對峙得無比尖銳,李欽載差點惹下殺身之禍。
可是今日李治無聲無息到來,君臣二人像沒事人似的蹲在一起。
孩童鬧了别扭,還會說一句“我以後不跟你玩了”,以後若遇到,記仇的孩子或許還會奶兇奶兇地發出一聲怒哼。
但李欽載和李治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鬧了别扭,又打算和好,怎麽操作?
大約便如此刻一般,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蹲在一起算計番薯。
挺好的,不用給台階,也不用陪笑臉。
“這玩意兒是糧食,聽你說過味道好像還不錯,它……真的好吃嗎?”李治嘴裏嘟嚷道。
李欽載點頭:“好吃,軟軟糯糯的,帶點甜味,生吃還是煮熟吃,烤着吃,都行。”
李治舔了舔嘴唇:“說得朕都動了饞念,恨不得……”
李欽載眨眼:“要不,咱們挖一個出來嘗嘗鮮?”
李治一怔:“總共就這麽幾顆種子,你還要挖一個出來?”
李欽載不懷好意地撺掇:“少一個天又不會塌,咱們先嘗過了,才會對番薯更有信心嘛……陛下,味道特别美哦。”
李治顯然動心了:“這個……不好吧?”
“陛下,給臣一個面子!”
“那就……”就在李治忍不住差點答應的時候,一陣冷風拂來,李治面頰一寒,渾身一個激靈,頓時醒過神來了。
好神奇,剛才是被這貨催眠了嗎?朕怎能幹出如此背離人民,背離信仰的事?
“你,你……李景初,你有毒吧!”李治羞怒道。
(本章完)